雨神郢瑶与花神旖旎行至人间,果然正值百花争相吐艳之时,落至一湖光山色风景甚佳之处,江堤之上有钓翁树下小憩,鱼竿摆在一旁,篓中空空如也,郢瑶与花神相视一笑,使了个仙法落了只蝶停在老翁鼻尖,又投石入湖惊了不知何时悠游至岸边嬉戏浮游的闲鱼。
“这般赏玩未免无趣,不如你与我幻作寻常百姓,但凭脚力访访人间盛景。”郢瑶拈着一条垂柳把玩,如此对花神旖旎提议道。
旖旎探出指尖,朝她额前探去,笑道:“你啊,仗着后头有个为你收拾残局的,便这般无法无天。”
“你只说好是不好?”
“有何不可,我原本便可借着职务之便游历人间,不过是换个了法子,其他仙家也无话可说。既要幻作寻常百姓,你我不如也将仙法收起,彻彻底底的只当自己是个凡人。”
“哈哈哈,你如今深知机变的好处,甚合我意。”
两位仙家躲在一农家小院后巷之中换了套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郢瑶只凭面上那道伤疤,便足以避开关注,只花神倾城绝艳之貌,若不加以遮掩,恐惹出事端,于是便使了仙法隐去原貌,只作寻常小户农家女模样现身。
二人手挎竹篮从巷中行至主街,站在街角拦了辆正要出城的牛车,对那面容黢黑的大爷笑语盈盈道:“我二人乃是城外十里村中的农家女,此乃我家小妹,年前不慎划伤了脸,今日我带妹妹上城中看大夫,却不想方行至此处她又不小心将脚扭了,烦劳大爷载我们到十里村前的十里亭,可好?”
那大爷皱起满额深壑,先是垂眸看了看郢瑶轻点地面的左脚,又抬起目光朝她脸颊看去,只见郢瑶目光躲闪,眸中含泪,纤指拈着一方破布方巾半遮半掩往侧脸挡去,待他将目光收起,面容顿时便柔和了下来,摇着头转过身去,道:“上车罢,上车罢!”
这样同情惋惜的目光,自她当年从溟彧殒身之所归来,已不知见过了多少回,可无论旁人如何看待,郢瑶却全然未曾放过心上。倒是花神看着忽然有些伤心了起来,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之上,望着她侧脸之上那道狰狞的伤痕,心头发闷。
“这道疤······”旖旎伸出手去,抚着她眉角之处那道弯月的起点,“究竟为什么,这伤口竟久久不愈?”
郢瑶对她粲然一笑,将她纤手握住,笑道:“如今这般甚好,你瞧瞧,如今我们衣衫褴褛,却能借着这伤口得些方便。”
“谁要你这般得来的方便,提主意的是你,懒得费力的也是你,我看你便是日子过得太舒服,存心找不自在,平白无故的,连着把我也拖下水了。”
“所谓入乡随俗,我看的许多折子戏中,上京赶考的穷书生时常做这等搭人便车的好事情,多少佳缘便由此而成,如今你我二人虽搭着的是辆牛车,赶车的也非什么俊秀少年郎,可此刻坐在这摇摆的牛车之上,春风拂面舒爽畅快,晴空之下身似浮萍,倒也别有一番滋味。”郢瑶笑的舒朗明媚,一转头便见售卖文房用具的小摊前,少年公子哥手中拈着把折扇,正侧目盯着她们瞧,郢瑶顺着那公子哥的视线寻到源头,那公子哥原是正追着着隐去真容的旖旎身影,一旁小厮左右提着大包小包,见自家公子哥一动不动,连着喊了好几声,直扰得公子哥回过头去,折扇一收敲在那小厮头顶,又转头朝这边看过来。郢瑶便将旖旎的巾帕抽出来,朝那公子哥扬高了,惹得旖旎伸直了腰肢去够。
待那牛车拐个弯那公子哥的身影瞧不见,郢瑶便掩嘴笑开了,道:“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不曾想竟是真的,你如今隐去真容化作这般模样,却也有那独具慧眼的,被你风姿吸引,真是教人好生羡慕。”
“我司百花衰荣,天生便得一幅好皮囊,算不得我自己的本事。”
“世人难得有你这般通透明锐的,多少人仗着自己的出身贵族,便对贫户商贾唾弃嫌恶,却不知抛却了出身,将他置身于旁人的境遇之下,也是一般模样。说到底,世人不过都是借着前世的善恶造今世的因果,又凭今世因果得来世总总。”
“百世轮回,分出许多善恶因果,又分出许多苦乐悲欢,无论是仙凡还是妖魔,皆逃不过这一切。许是我与你皆时候未到,尚看不清尘世因缘际会。若是哪一日参透了,哪里还会起再谈论起这些的心思呢。”
“便是如此。”
牛车载着二人缓缓前行,郢瑶乘着行路时闲。与那老翁攀谈起来,先是问起十里亭旁的桃花林,得知此刻那里桃花不过初初吐蕊,算不得最艳的时候,又从老翁口中打听到距离九里亭不远处有一方李树林,正在花开灿烂之时,于是二人便编了个由头,改至九里亭下车。
二人行至九里亭下了车,待谢过老翁之后,便相互搀扶着越过山坡,又再拐过一方山谷,寻得老翁口中所说的一弯清流,沿着小河蜿蜒曲行,绕过一座山峰便见到了一汪碧水,碧水北面有一山坡向阳,满山皆是李树,远远望去,只满山花白如雪。
二人穿行于李树林中,拾了落花装进布袋,也不管上头是否染了尘泥,清风徐徐散开,拂动满枝凝霜,二人便站在枝下待落花如雪,花神旖旎弯腰拾起一枚落花,才起身便见郢瑶折了一支满开李花的的枝条,掂着脚尖再要去折另一支,正要出言阻止,却忽听身后响起一清亮男声,喝道:“住手!”
二人齐齐侧目看去,只见一头戴草帽的少年郎,持锄向二人走了过来,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一番,见她们不说话,又道:“你二人从何而来?为何闯进人家的林子不问主人便伸手折花?”
郢瑶被人抓了个正着,辩无可辩,只好将方折下来的那支花递向他,道:“我们姐妹二人自城中回乡,路经此处见此林李花开得分外秀美,才误入了此间,并不知它原是有主人的,多有冒犯,现下便将这花还与你。”
“花已离树,如何能还,便是无知畜生的小命,你若不小心取了,如何能还予他。”
“花与性命,如何相提并论。你这般强词夺理,所为何来?”
“此间每颗李树,皆由我亲手栽种,日日精心打理,今年便要挂果,虽则你如今不过折了一支花,却不知我要损失了多少果,你大可辩解自己是无心之失,可现下明知有错,却并不诚心道歉。你说这是何道理。”
原以为不过一乡间粗陋种花郎,却不想如此巧言善辩,旖旎悄步退至郢瑶身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盈盈而立,并不搭话。见郢瑶果然起了好斗之心,争辩道:“你这般又是何道理,岂非吃了你一颗鸡蛋便要赔一窝鸡的价钱与你,且不论你这李树能否结出果来,你坐拥满山李树,难道偏偏缺了我这一支花的果儿,身为男儿,未免器量过于狭小了些。”
“我不与姑娘论花与果儿,只说那花好好地开在枝头,姑娘偏要将它折下来,万物有情,这李树自然也有,你伤了它,难道不该向它道歉么?”
“道歉,你竟要我向一颗李树道歉?”郢瑶难以置信的回望一眼旖旎,看她正含笑对她摇头,意思便是,遵守约定,不可用法术解决。只好又将目光投向少年郎去。
“不错。”少年郎理直气壮答道。
“你······我要什么,我赔你。”
“我一早便说过,花已离树,赔不了,若是你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的向那颗李树低头认错,请求它的原谅,我便放过你。”那少年郎悄然勾起一抹玩味笑容。
“若是我偏不呢?”
“那便只好报官了,你二人虽衣衫简陋,却只怕并非寻常农家之女,既有意隐藏真实身份,定然有些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若是报了官,官家追究起身份查看户籍,不知······”
不待那少年郎说完,一旁静立存心看热闹的旖旎便说道:“阿瑶,原是你错了,道歉亦是情理之中,便诚心诚意向这颗李树道歉如何?”
郢瑶握紧手中李枝,恨恨朝推波助澜的花神投去目光,又转眸瞥了一眼正好整以暇等着她动作的少年郎,愤愤行至李花树前,双手合十,躬身行礼,道:“只因见你分外可爱才一时手痒伤了你,深以为歉,望你来年枝条更胜,花开似锦。”
不待她转身,却见身后隐隐传来细碎笑声,素来随性妄为的郢瑶上仙回过头去,却见花神正与那少年郎前后而立,皆是眸中带笑,唇角飞扬。
郢瑶心下立即明白过来,一时气恼的跺了跺脚,也不管与花神的约定了,朝那少年郎大步迈去,正要念诀要他好看,却见他朝自己递出一支满开李花的枝条来。
郢瑶心口一跳,眼前忽然闪过溟渃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手握鲜血直流的剑刃,将剑柄递向了双目猩红的她。
她因此吓的向后退了两步,旖旎立即上前搀扶住她无力向后倒去的身体,满目白雪飞舞之中,她眼前的画面由白转成猩红,终于缓缓闭上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