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妈妈说:“我们怎么都没想到,苏童最后一个电话居然是打给我们的,早知道那样就不说让她不开心的话了。这孩子生前过得很苦,现在走了去了天堂,子皓给她做伴,一定能过得舒服点。
“我知道顾记者很在意苏童,只是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虽然咱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还要向前看。你这么年轻,条件又这么好,再找个好女人吧,苏童也会为你高兴的。”
何正义瞄到顾川黑沉的脸色,连忙过来催促这两人:“赶紧走吧,现在外面雨下得小了一点,说是还会有暴雨,再等会儿回去就更不方便了。”
夏子皓父母连连答应,顾川随他们一道进了电梯下去。
路上有两个新人看到他,小心翼翼地耳语道:“刚刚过去的那个就是顾川吧?”
“对,真人看起来比屏幕上还要英俊。”
“不过这人运气太差了,每次接任务出去都能遇到事情,这次又死了一个,女的,好像叫什么童来着,还很年轻的。我听说其他人都先回来了,就他们俩在一起,没办法,他只能把所有事都担了下来,退得很不光彩呢。”
其中一个道:“你这知道的都是皮毛,他本来就要退的,这次不过是顺水推舟。这下好了,他把事情担下来,社里免了责任,他又能顺利离职,两边都称心如意。”
“那也不容易,他是要担责的。”
“哪能啊!我告诉你他爸爸是……”两个人又是一阵咬耳朵。
另一个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什么脏活都敢往自己身上揽,原来是自带光环的。”
“所以吧,每次出去不管别人有事没事,他是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听说他们一个团队外出采访,里头一多半是要当他保镖,给他保驾护航的。”
“这是出去工作还是出去考察啊,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保镖都带着重型武器,他们还带着核弹发射箱呢,顾川的手一刻也不离那发射按钮,万一路上遇到什么危险,随时给坏人一点颜色看看。”
何正义板着脸,问:“你们哪个部门的?”陌生的男声插进来,两个新人都吓了一跳,循着声音望过去,何正义抱着两手,站在走廊里直直瞧着她们俩。
两个新人脑袋一缩,逃走了。
顾川再次被劝诫是在一周之后。
他爸爸亲自打的电话,让他务必回家里吃顿午饭。
顾川问:“家里有几个人?”
顾建华冷冰冰道:“怎么,想给我留一手?”
“怕你们给我留一手才问。”顾川说,“回去陪你们吃饭可以,但不想见其他人。”
顾建华说:“车子已经到门口了,是自己出来,还是要他们进去请你?”
十分钟后,顾川去到父母家里。简桐不在,夫妻两个已经坐在长桌边等候多时。桌上的菜热气腾腾,阿姨端上老鸡汤,顾川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吃起来。
夫妻俩都没有动筷,只有顾川一个人吃得热火朝天。
大约实在是吃得太香,他妈妈以为他确实饿坏了,后来就坐到他身边又是帮忙夹菜,又是帮忙舀汤。顾川照单全收,一点不剩地吃了。
顾母很爱怜地抹去他额头渗出的汗,喊来家里的阿姨把空调打开,又叹着气对顾川说:“儿子,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头发了?”
顾川一声不吭地吃过,抓过热毛巾擦了擦嘴,说:“我吃好了。”
他起身就准备要走,顾母拉住他的胳膊,说:“儿子,你去干吗?”
顾川说:“回去了。”
顾母一怔:“怎么就回去了?”
顾川说:“不就是喊我来吃饭的吗?吃好了,就走了。”
他爸爸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顾川说:“我不走,估计你们也吃不下。”
顾母按着他的肩膀,说:“坐下来,儿子,你和爸妈说说话,妈妈好久没跟你好好聊聊了。”
顾川说:“你们要说的我都知道,但我要说的肯定不会让你们满意,与其这样,还不如少说两句。”
一直在旁没吱声的顾建华这时候拍了下桌子,怒目道:“你真是反了!”
顾母焦头烂额,一面去拦住丈夫,一面要看着儿子,大发牢骚:“你发这么大的火干吗,血压那么高,医生叮嘱过多少次,不要发脾气,不要发脾气,真等有什么事,到头来受罪的还是我。顾川他以前一直都好好的,现在只是一时想不通,你多给他一点时间。”
顾母抓着顾川的手,说:“儿子,你和简桐的事情她都已经跟我说过了,我知道你们俩分开的时间太久,感情这种事一旦有了间隙,就算是一定要强拉在一起,也是会有许许多多问题存在的。妈妈以后不再胡乱撮合你们俩,你也别一直躲着我们了,好不好?”
顾建华说:“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求着他,他还不领你的情!”
顾母急得不行:“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两人的视线齐刷刷地都落到顾川身上,顾川仍旧维持着那副淡淡的神色,说:“妈,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
顾川再次起身,他妈妈跟在后面。门打开,顾母小心地说:“顾川,爸爸妈妈不逼你了。”
顾川点点头:“别送了。”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顾母失魂落魄地坐到桌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顾建华咬了咬牙:“随他去吧,这白脸红脸的我真是唱够了。”
他踱到窗边。顾川仍没走远,和他一样,个子又高又大,随随便便一件白衬衫,黑裤子,穿得很有精神。
这么多年,他看着顾川成长,看着他成才。他工作忙碌,常年在外,身为父亲极不称职,没听到顾川喊的第一声爸爸,错过了他迈出的人生第一步,也自然无法在躁动的青春期里言传身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这个孩子最大的自由。顾川想做记者,他二话不说便打消引他入仕途的念头;顾川想去火药桶深入新闻第一线,他只差亲手送他上前线。
以为顾川成熟了,能独当一面了,直到危机来临,得知那女孩子被抓起来的那一刻,他居然在第一时间选择了缴枪投降。
没有人会和绑架分子谈判,他谈;对方因为尝到甜头而一次次开出苛刻条件,他认。事态若是有十分恶化,他毫无原则的妥协不抵抗促成了其中的九分。
他在国内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再强调可以通过其他办法来进行解救,顾川却以为这些只是拖住他的权宜之计,丝毫听不进去旁人的话。
赎金修改的那天,顾川在大半夜里打来电话,言简意赅,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爷爷给我的那栋房子值多少钱”。
他不由得一惊:“顾川,你别发疯。”
“帮我卖了。”
“顾川,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没到这一步。”
“爸,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以后也没什么能求的,就这一次。
“你要我跪下来吗?咱们家方向在哪儿,西北角是不是——”
“咚咚咚”闷响。
“顾川,你给我起来!”
顾建华怎么也忘不了顾川在电话那头用毫不在乎又低沉的口吻道——
“爸,苏童要是回不去,我也不走了。”
那份毅然决然到极致,以至于举重若轻,丝毫不拿自己当回事的口吻,让他在千里之外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里,出了一身的冷汗。以至于后来苏童再次遇险的时候,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让那边的人将顾川押送到邻国坐上回国的飞机。
还是心慌,他推了手头所有的工作,来不及联系安保,就这么贸然地去机场接顾川。下了飞机的顾川满脸疲惫,只是默然盯了他一眼,就把脸偏了过去。
他们之间本就紧张的父子关系,因此更疏离了几分。
顾建华知道,顾川这个人活得自我,又太重感情,始终成不了什么大事。不用谁来负责打击,只是人情债就能把他压得直不起腰。可偏偏,也是人情债能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向晚的时候,天过早地阴沉了下来。顾川没让人送,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喧嚣嘈杂。
无证的摊贩抢道经营,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抓着妈妈裙裾的小女孩走不动路,满眼渴望地看着油锅里翻滚的香肠。
有穿着背心、身材健硕的男人散发传单,看到他,很殷勤地递来一张,笑眯眯地说:“帅哥,有空来我们这儿健身,室内乒羽游泳馆,一应俱全。”
他在这时候接到他父亲的电话。低沉的声音夹杂着疲惫的沙哑,老态毕现,听到喊过自己的名字,顾川顿了顿,道:“我在听。”
“顾川,你妈妈和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振作起来吧。”
不经意间抬头,面前高耸的大楼上红灿灿的“十”字刺得人眼睛发胀,顾川默了许久方才说:“我知道了,爸。”
挂过电话,大雨忽至,耳边喧嚣更甚。
雨帘之中,面前的医院模糊,他抹过脸上落满的雨水,想起几月之前他们再遇的那日。
她没化妆,扎高马尾,笔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细圆框眼镜,身上穿着宽松的白T恤,军绿色工装裤,裤腿塞进马丁靴里。
漂亮,异常漂亮,亮丽得像是严冬暴雨前,忽地自厚厚云层中射来的一道光线,被细小的水珠折射出斑斓的色彩,照亮一方灰暗的天地。
她朝气蓬勃,活泼开朗,一张嘴便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每个人都绕到她身边,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见闻。
他喜欢她身上青春的味道,忘不了,她年轻的朝气,丰润的身体,拥抱起来,有顺从的倚靠和无骨的柔软。
炮火连天的大漠戈壁,寂静永夜里,他们靠在一起,他给她讲解莫比乌斯环时,她像是个冒着傻气的学生,执意给出最标准的答案——
我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不要像这莫比乌斯环一样,自一点画一条线,就一直一直地循环下去没有尽头。
生活没有给予她太多的颜色,她却用自己乐观的天性,积极的态度,永远挂着笑容地应对或好或坏的每一天。
她说生命最重,却也在他中弹陷入浅度的昏迷时,发狠地说:“你要是死了,我就跟着你一起死。”
却也在石块压上她脆弱的脊梁,奄奄一息时,大喊:“顾川快跑……你该,放开我了。”也许是该放开她了,所有的生活步入正轨,她妈妈有新的家庭,夏家有新的孩子,社里有新晋的员工……他也会像是忘记简桐那样,在未来某个不被津津乐道的日子,忘记生命里曾陪他走过这一段的年轻女人。
他会继续活着,好好生活,也许会重拾热爱的新闻事业,回到他擅长的记者工作上来。也许会顺从父母的意见,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相识相亲甚至相爱,他们会拥抱会接吻,也会生一两个可爱的宝宝,女孩子像他多一点,男孩子像妈妈多一点。
所有人的生活都步入正轨,只有一个人——那个人,被所有人的正常生活排斥在外;那个人,终于在平淡如水的生活里被渐渐淡忘。回忆起来,变成一张经年薄脆泛黄的旧照片,在记忆里一点点脱落原本的色彩,手指一抹,边界模糊,然后任凭再怎么用力,也想不起她年轻的样貌和丰腴的身体。
她自这世界走一遭,习惯用自己的肩膀挑起一片天,但最终,还是要被人抛弃被人淡忘。而那些口口声声说过深爱她在乎她的人,那些承诺过的许诺着的答应了的誓言,其实一个都没有兑现。
大雨倾盆的世界里,顾川忽然哭得不能自已。
中弹剧痛以为会被丢下会死去的那一刻他没有哭;苏童要他快走要他放开她的时候他没有哭;众人押着他马不停蹄地回国,甚至来不及让他搜寻她遗体的时候他没有哭。却是在事情过去之后,在一切尘埃落定,在所有人开始渐渐遗忘,在他父亲叮嘱他要振作的时候,所有人所有事,所有,所有,试图拔除他心里这根刺的时候,他忽然痛得难以呼吸。
像是一个等在原地,终于知道被人丢弃的孩子那般,放声大哭。
他最恨的是从没有告诉过她,他其实一直很爱她。那一晚相见时,她穿着因他才精心准备的连衣裙,那是一件有着紧身上衣和宽大裙摆的裙子,笔直的两条腿自花苞似的裙子里伸出,左右脚交叠时,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蜷起雪白如碎玉的脚趾。微风吹起她裙裾的那一刻,也吹动了他的心。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过他面前。小孩子仰着脑袋问他妈妈:“这个叔叔都长这么大了,为什么要哭?”
妈妈很温柔地说:“因为叔叔忘记带伞,所以才会伤心,你看他身上都淋湿了。”
“妈妈,我们还有一把伞,把这把伞给叔叔吧。”
“好啊,咱们把伞送给他。”
踢踏的脚步声后,一把鹅黄色的小伞递到顾川面前。他抹着脸上的水,忍住哽咽,摇了摇头,却看到孩子的手上,有个熟悉的圆环:“你这是什么?”
孩子挥了挥手,高兴地说:“这是莫比乌斯环,课本的延伸阅读上都有。”
顾川:“这是谁教你的!”
孩子往一边指了指:“喏,是那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