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最近的村镇停下,经人指点,苏童找到了这里的一家家庭诊所,里头有位远近闻名的医生。
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戴着厚成酒瓶底的老花镜,正给一个男人开药,见到一男一女扶着个昏迷的男人进来,忙说:“快放后面的床上!”
一米来宽的小床,顾川趴在上头,两只脚伸出床面,悬在空中。医生过来一看便止不住摇头:“这是枪伤。”医生拿了把剪刀过来,“让开,我直接把衣服铰了。”
衣服底下,是顾川血肉模糊的伤口。苏童不忍去看,走出诊所,捂着脸蹲在墙角。
直到夕阳西下,傍晚的风把人吹得有些瑟瑟,她这才重又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在等待的间隙应该做点什么。她联系了顾川早先打过的电话,通知了他们所在的最新方位,紧接着又联系了国内,告诉他们此刻发生的一切。
没过几分钟,何正义回了一通电话。像是摔倒的孩子被扶起,苏童没能忍得住,对着电话一阵号啕大哭。阿勒夫丢下顾川的时候,她来不及哭;得知顾川中枪的时候,她顾不上哭;直到这一刻,面对这个又近又远的人,她不加保留地释放自己。
何正义一言不发,听她大声地发泄。直到哭声式微,她开始一抽一抽地说我很担心他时,何正义这才说:“你放心吧,老顾的命硬着呢,每次出门都遇事,他却总是能安然回来。他这个人专克别人,不克自己,你不要担心他,你该担心自己。”
何正义言语轻松,苏童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让自己开心一点,可心里却生出一点疯狂的念头,命硬才好,只要他能坚持下来,她愿意被他克一克。
刚挂了电话,屋子里就传来声音,苏童立马一步站起来,谁知她却眼前一黑,猛地摔了下去。阿勒夫来扶她,被恢复精力的女人推开了,她起身径直走到顾川身边,他肩上蒙了一块纱布,白得刺眼。
苏童拍了拍顾川的脸,不停地喊他,他不应。她泛着傻气,颤抖着将手伸到他鼻下——还有气——心立马一放。
后头医生说:“伤情没有看起来那么险,伤口也不是很深,子弹已经顺利取出来了,不过失血太多,现在还昏迷着。”
医生将不锈钢盘往她眼前一放,里头是个裹着血的小铁疙瘩:“7.62毫米,这是黑市里最受欢迎的AK-47的子弹。”
苏童只看了一眼就把双眼挪开,拉过顾川的手,问:“他这算是好了吗?”
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不过一定要防止术后感染。我这儿缺医少药,连消毒酒精都要省着用,你们等他缓过来一点,就立刻送他去医院吧。”
苏童说:“谢谢您了。”
凌晨时分,汽车引擎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
阿勒夫从椅子上惊醒,黑暗里,茫然失措地问:“是不是那伙人又追过来了?”
苏童瞪了他一眼,要他别说话,走去窗边观察情况。
忽地电话声响,阿勒夫吓得一下跳起来。苏童淡定地接了,不多会儿,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走到床边,握住男人冰冷的手,说:“顾川,咱们可以回家了。”
一生只会来一次的地方,不能再落下什么。包里的东西俱在,顾川带来的各式用品,卫星电话,她的相机,还有枪。苏童隐约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没顾及到,但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出来。司机提醒“该走了”的时候,她慢慢点头,道:“咱们走吧,麻烦请将车子开稳一点,他的伤情仍旧不容乐观。”
司机说:“我一定尽量。”
直到车子平稳开出去一两个小时,苏童倚着椅背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前排的阿勒夫问:“你这车上的时间准吗,现在已经几点了?”
司机一伸手臂,露出一块腕表,说:“差不多,马上要到六点了。”
“还有多久能到市里?”
“只有不到一半的路程。”
苏童重又靠回椅背,把眼睛闭上,不多会儿突然挺直了腰杆,想起什么似的去翻顾川的口袋。除了沉在袋底的糖果,便什么也没有,衣服口袋里没有,裤子口袋里也没有。她分明记得早上他看过手表后,将之又装了起来。等将糖果全捧出来,仔仔细细翻找过一遍,她终于确信那块积家的手表不见了。
只是在什么时候,在哪儿丢的?一个闪念,她忽然想到逃跑时,曾在阿勒夫的车上掏过他的口袋找钱包,一定是那个时候遗失的!
苏童连忙凑到前排,说:“对不起,请停车,我有东西忘带了,我们需要立刻回去!”
司机没立刻停车,只是放慢了速度,问:“是什么,如果不重要的话——”
“非常重要。”苏童拍着他的座椅,说,“请立刻停下来,我们要开回去,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忘带了。”苏童话语坚持,司机不情愿地将车停下,后头跟着的一辆也缓缓靠边停了,长官从车上下来,质问前面车里的人发生了什么情况。
苏童将门打开下来,对这人说:“对不起,我把一块表丢在那边了,我们需要立刻掉头回去取。”
长官很不高兴:“女士,我们的行程已经过半,现在再往回开的话,浪费时间不说,路上还有可能遇见危险。”
苏童道:“可那是一块很珍贵的表,我的上司把它视为生命。”
长官摇头:“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你在拿大家的安全冒险,你的上司还需要紧急治疗,他醒来后知道实情,一定不会怪你的。”
苏童回头看向车里的男人,是啊,不能耽误他的治疗,转而一想,说:“那请麻烦给我一辆车,我可以自己开回去找。”
阿勒夫从车上冲下来,一把拽过苏童的胳膊,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回去!”
苏童将他一把甩开,说:“你别管我。”
阿勒夫急得额头冒汗,从口袋里掏出苏童之前给他的钱包,放回她手里,说:“你没有弄丢表,是顾,顾将那块表当了。”
苏童木愣愣地说:“不可能。”
他愿意十几年如一日地戴着一块走时不准的表,也愿意在枪林弹雨中折返一个来回只为找到它,怎么可能去当了?
阿勒夫说:“是真的,你们已经没有钱了,为了修好那辆车,他只能去当东西。你们的背包我看过,除了那架相机还有什么别的值钱的东西吗?他不肯卖那相机,那你说他还能卖什么?”
车上忽然有个声音在喊苏童。苏童一怔,随即爬进车里去看顾川。他半睁着眼静静地看向她,苏童蹲在他身边,说:“顾川,你醒了。”
顾川朝她一眨眼。
苏童去握他的手,问:“顾川,那块表没了,你是不是把它……给当了?”
顾川虚弱地笑了一笑,说:“苏童,走吧。”
苏童伏到他身上,与他脸贴着脸,说不上心里是酸是苦,又或是庆幸:“你干吗把那块表给当了呢?”
医院里仍旧人满为患。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否极泰来。苏童这些天来运气差到了极点,到了一个峰值后猛坠下来,便开始一路平坦地走起阳光大道来了。
风雨飘摇的异国医院里新来了一批无国界医生的志愿者,其中又恰好有个来自中国的。同胞异国相见,尽管非亲非故,仍旧分外亲切。中国医生见苏童有持枪的专人护送,身上却是又脏又乱,很是诧异,问:“你不会就是那个被掳走的记者吧,叫……苏童?”
苏童连连点头,说:“是我。”
苏童当即将顾川的情况告诉给他,请他多加关心,帮忙将顾川治好。
医生临危受命,一点不嫌麻烦,说:“刚刚看到他的脸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顾记者,事情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准备一下就去手术室盯着。”
苏童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神经一旦松弛,就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苏童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像踩着云朵,身子一歪几乎摔倒。
一边的阿勒夫赶忙上来搀扶,被她手臂一挥推开了,还是那医生扶着她去墙角靠着,好心劝她道:“不然你先回去歇着吧,这几天日子不好过,我看你身体状态很差。”
苏童摇头,说:“我等手术结束。”她铁了心不走,没人劝得动,也没人浪费时间来多劝。
医生去了手术室,她靠边站着,等着,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沿着墙壁,一路滑坐到地上。再有人喊她的时候,已到正午,刺目的阳光从豁开半边的窗户里直射进来,恰好照到她脸上。
苏童拿手挡着脸,问:“顾川怎么样了?”
来自中国的医生满额的汗,冲她淡淡一笑,说:“给他取子弹的人手艺还算不错,活做得很是麻利,不过伤口有感染,我们已经给他用了药。”
苏童说:“我想去看看他。”
医生领她往病房里去。房间不大,除了顾川之外,还横着其他几床,都躺着重伤的病人,不是头上就是腿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医生说:“我特地给他安排在了窗口的位置,这里面气味太重,靠着窗子吹吹风,晒晒太阳,对他的恢复有好处。”
苏童鼻子发酸,说:“真的太谢谢你了。”
顾川换了身干净的病服,来时的衣物放在床尾,他没有醒,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阳光之下,他脸色苍白如纸,一丝血色都没有,却越发显得眉如墨画,五官俊秀。
苏童坐在床头看了许久,心里讶异着好像还是头一次这样静静地看他,之前他们忙着恋爱忙着怄气忙着工作,就是忘了停下来歇一歇,好好看看身边的这个人。
床榻上,多出一道影子,苏童余光一瞥,阿勒夫站到她身边。
苏童垂着头,说:“我想找个地方,洗澡,换衣服。”
阿勒夫说:“你跟我走吧。”
再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苏童刚一进到这层楼就遇见给顾川帮忙的医生。他正带着护士查房,见到她,连忙招手对她说:“苏童,你去哪儿了,顾记者已经醒了,着急想见你。”
苏童眼睛一亮,说:“谢谢!”风一般地跑走。
顾川还醒着,听到声音,艰难地昂起头,用深邃的眼睛扫视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每有一个人经过,他就这样急切地看一眼。苏童的心都揪了起来,脚不沾地地跑过来,站到他面前,歪着头,笑着瞧他。
顾川的脸色仍旧很差,这时候嘴一抿,再把眉头皱起来,别扭得和个小老头似的,即使不说话,苏童也知道他满腹不满地问她去哪儿了。
苏童说:“我不是来了吗,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医生说你失血太多,你赶紧给我躺平了养着造血。”
苏童去给他把眉心抚平了,看到他嘴唇动了动,立马侧头俯下身,把耳朵贴到他嘴唇上,果然他说:“你……去哪儿了?”
他声音里中气挺足,苏童揉揉被震到的耳朵,说:“我就是出去了一下。”眉心又蹙了蹙,苏童哄道,“我总要洗个澡的呀,再换身衣服,之前我实在是太脏了……”
顾川一眼不眨地看着她,苏童回望他,朝他很小心地笑了笑:“现在好了,干净了,还换了新衣服。”
顾川这时候动了动手,指着床尾一处,苏童说:“你想要什么吗?”
顾川眨眨眼,仍旧指着,苏童起身去找,床尾只是几件他的衣物,问:“裤子、衬衫……夹克?”
顾川又眨了眨眼,苏童将夹克拿过来,说:“你要这个干吗?”
顾川说:“口袋。”
手往里一伸,摸到几颗糖,苏童问:“你想吃糖了?”她剥了糖纸,把糖递到他嘴边,他摇了摇头,说:“你吃。”
苏童又有点想流泪,想号啕大哭了。
顾川说:“还是你了不起啊,我不过昏过去一会儿,你就开始要死要活地威胁我。活着不放过我,死了也要纠缠我,是这么说的吧?”
苏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小声嘟哝着:“别提了,那时候我不是着急吗?说那些话也是激励你。”
顾川冷哼:“好像还要告诉我什么秘密来着。”
苏童含着糖,浅浅地笑着,说:“哦,那个啊,尼斯,你还记得吗?”
十三年前,暖风刮过的初夏。
电视上,镜头前,白衬衫,黑领带,风将他的夹克吹成鼓起的球。他抓着话筒,指着身后的废墟说:“我现在是在XX地区的小镇尼斯,这里刚刚发生过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自杀式爆炸袭击,伤者包括在此工作的多位中国人,救援队已经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
个子矮小的苏童一个激灵,将手里抱着的塑料水杯放到一边的桌上,趿着拖鞋跑到电视机前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滚滚浓烟里,仍有火光,地上,是做过处理的伤者画面。
年轻的男记者面色凝重,表情严肃,用沉稳的声音说:“我们将对这一事件进行跟踪报道,愿祖国能带每一位同胞安全回国。”
画面下方,一行黑体字,写着:华兴社记者,顾川。
那该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日子被顾川的这场受伤一搅和,连同时间都慢了下来。没有工作,无多压力。哪怕外面是纷飞的战火,因为两个人相互守着,倒也觉得有着无比的安心。
开始的几天,顾川因为身体虚弱,和个孩子似的睡得很多。苏童就坐在他床头,一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边静静地看书。
这样的好日子却没能享受太久,顾川身体素质好,恢复起来很快,他躺着的时候闹着起来,很不老实,不是玩她头发就是摸她衣服。
等能坐了,他又虚弱地靠进她怀里,没受伤的那边胳膊按着书的一边,指着上面歪歪扭扭虫子似的一行字,要她念出来给他听。
苏童被他惹得实在烦了,一翻白眼,说:“你自己看。”
顾川振振有词:“我又不认识阿语。”
苏童撇撇嘴,梗着脖子照本宣科。
顾川在她眉毛上啄一下:“说中文啊你。”
医生石锐正从外头进来,听到这阵声音,笑道:“苏记者阿语还挺不错的。”
苏童两眼自书上往外一掠,说:“你过奖了,石医生。”忽地意识到顾川还小鸟依人地被她捂在怀里,苏童连忙将书抽开,将人往外一推,自己忙不迭地站起来。顾川因这外力身子猛地一晃,扯到伤口,不由得“嘶”的一声吃痛。苏童这才注意到他,又连忙扶住他的后背,将他缓缓放下来。
石锐道:“你们俩感情真好。”
苏童没理会顾川一脸的警告,说:“可不是嘛,同事之间就该友好互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