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还恨得牙痒痒,这一秒又忍不住想笑,苏童说:“怪不得那狗不听我的呢,一着急说了中文,怎么可能安静得下来,多亏了你那张饼。”
顾川问:“那你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苏童于是将这几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从马希尔抓到她说起,一直谈到昨晚惊心动魄的逃亡。
只是中途略过了简梧的弃她而去,也略过了她父亲的那些事,一个是因为那勉强能算人之常情,一个则是情绪过了,就有些无从开口。
顾川静静听着,许久,说:“你比我聪明,知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前也看过不少这样的例子,真发生在身边的时候又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苏童说:“其实我和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抱什么希望,诉苦的时候也就是因为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
顾川长吁:“真没想到我们一个被熟人坑了,一个却被陌生人救了。前提都是为了钱,但轻重各有不同。”
苏童:“不知道马希尔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因为放走我而被迁怒。”
顾川:“等我们回去了,就去找他的家人。”
苏童重重地点头:“好啊,我跟他保证过的,无论能不能逃得出去,都一定要把找人的事情给办成。我想着能出来的话就自己办,不能出来,你再打电话来的时候也要告诉你。”
顾川将她的手忽地死死一攥,黑着脸:“说什么呢你。”
苏童又露出两排洁白的牙,笑得又憨又傻:“我不是出来了吗?”
这一路走得缓慢而艰辛,环境恶劣路途漫长,又要时刻绷紧神经,环顾四周保持警戒,没有一个人不觉得疲乏。好像夜晚开车,既无路灯又无隔离带,同样的路程却要多付出数倍的精力,短短一段路下来便是大汗淋漓。
中途他们还是歇了一会儿,这回不是人撑不住,是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了脊梁,猛地一个前倾跪下来,冲得沙子扬起老高。
苏童几乎被抛出去,顾川一只手拉住她,张着另一只试图接过她,却被摔倒的骆驼别了一下腿。
疼痛钻心,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将摔到地上的苏童一把抱起来,拍着她身上的沙子,问:“吓到了吧?”
苏童久不走路,两条腿发软,刚一起身又瘫下去,顾川还欲抱她,她拿手拦着,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一点事儿没有,就是血没充到腿上,我坐会儿再走。”
顾川去给她拿水,将她脸上的汗珠子抹干净,说:“那你坐一坐,咱们不着急赶路。”
牵骆驼的男人在这沙漠上揪了点不长叶的藤给骆驼吃,心疼地靠了靠它的脑袋,说:“不走了,咱们不走了。”
顾川听到这话,立马转身去看他,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待会儿再上路。”
男人却坚持道:“我的骆驼走不动了,你看它累得站都站不起来,我们不能再往下走了。天色还早,我们还要回去。”
顾川面无表情,深邃的眼睛朝人身上轻轻一扫,便会叫人忍不住立正站好,静静等着他发话。
顾川不卑不亢,调子都没提高一点,说:“这儿离那个镇还有多远?”
男人抹了把汗:“不远了,还有一小半的距离,但按照咱们这速度,估计等到天黑了才能到。”
顾川说:“还有一小半的距离你不走,却要走那一大半的距离回去?”
男人被噎了一下,强调:“我的骆驼真的不行了,我们得回去。路很好认,我可以给你们指明,前面那沙丘看见了吗,径直越过去,再走一点就能看到那镇子了。”
苏童见他说得恳切,拽了拽顾川的裤腿,说:“不然就让他们回去吧,咱们自己走,能到的。”
顾川直接没理她,对那人说:“沙丘是会变的,待会儿风一来,沙子被刮跑了,我们也要跟着沙子跑吗?”
男人说:“可是我的骆驼背不动人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顾川说:“咱们可以商量一个折中的办法。”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价还价,苏童看过顾川在镜头前挥洒自如,没想到他还是一个天生的谈判家,讨价还价的能力仿佛与生俱来,如同砍瓜切菜那么流畅。
一个铁了心要带着自己的骆驼临阵脱逃的男人被顾川三言两语又给揪了回来,无论牵骆驼的有多狗急跳墙,他始终保持着那副懒散又不容商榷的调子,四两拨千斤,在最后的时候留下一点余地,然后钓人上钩。
最终的结果是,三个人一头骆驼按原计划上路,苏童先步行一段距离,等天气凉爽一点,骆驼也休整过来了,再让她坐上去。
但这休整的时间没人能说得准,于是过了不多久,一片云飘到头顶的时候,顾川又开始讨价还价了。
牵骆驼的男人百口不能挡,苏童坐上骆驼的时候忍不住要笑。
顾川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她说:“要是我,不是负气让他走了,就是揪住他收了钱的事情大做文章,没想到你真能沉得住气,一点都不往这方面说。”
顾川说:“这人不讲道义,你和他谈钱反而要激怒他,到时候人拍拍屁股走了,咱们能追到哪儿去?”
苏童说:“也多亏了你这人脸皮厚,一招接一招的教人根本应接不暇,怪不得你泡妞的水平也很高杆,原来这些本事都是同出一源的。”
顾川摸摸自己的脸皮,说:“我泡谁了,我不就泡了一个你吗?”
之后又经过几小时的跋涉,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一行人已然看到了亮起稀稀落落灯火的村庄。
牵骆驼的男人指了指不过几百米外的地方,说:“就是那儿。”
顾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问:“晚上我们住哪儿?”
“我每次来拉货都住人家家里,按床位收钱,价钱定得很便宜。”
“安全吗?”
“住过多少年,没发现什么不安全的。”
顾川沉吟了会儿:“晚上我们就住那儿。”
整个国家都缺电,到了镇里几乎没人能用得上电灯。晚间的照明成了大问题,电池是不常能买到的,蜡烛不能时常点着,连同烧火兼照明的柴火也很金贵。这里的人因而普遍休息得很早,顾川他们进来的时候街上的店铺大多已关门,街上走着的多是找地方住的过往商人。
没有电,意味着他们要一直等到明早才能外出去找联络的方法,但天黑却也有天黑的好处。牵骆驼的男人带他们去了自己常住的那户人家,趁着天黑看不清脸,苏童和顾川得以用本地人的价格拿下了一间屋子。
等送他们去房里的老板娘拿着蜡烛照出他们两张东亚人的脸时,这笔生意早已经银货两讫,谈完了。
老板娘不免一脸惊讶:“你们俩不是我们这儿的,你们来自于哪儿?”
苏童声音放得很甜,说:“我们来自于韩国。”
老板娘又用烛火照了照苏童,说:“我接待过韩国客人,他们没有你一半好看,也没有这位先生一半英俊。”
苏童说:“谢谢,我们都整过容,在韩国,这很流行。我割过眼睛,还把鼻子垫高了,稍微一推,像这样,鼻子就会歪了,得再用手扳回来。”
老板娘更加惊愕:“那太恐怖了。”
等将他们这对敢在脸上开刀的恐怖客人送到卧室后,老板娘留下一截短短的蜡烛就立刻跑了。
门被紧紧关上,狭小的屋子里,烛火跳动,苏童说:“我是不是把她吓坏了。”她一双眼睛湿湿亮亮,笑得弯成月牙。
看得人心里痒痒的,只是目光掠到她干到皲裂的嘴唇,他又轻轻吐出口气。
顾川说:“咱们先坐下来吃点东西,你该多喝点水了。”
苏童坐到床边,把早上带着的饼取出来,虽然饼够干,不怕炎热的天气,打开的时候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气味,两个人却没多挑剔,一人一口地分着吃。
苏童没吃几口,喝了点水就说饱了。
顾川怎么劝,她都打定主意不吃了。她说:“你待会儿给我弄点水来吧,我想洗个澡。”
顾川看了她一眼,说:“好。”
苏童把饼喂到他嘴边:“辛苦了,阿泽西,你多吃一点。”
房间里没有卫生间,顾川把蜡烛吹了,免得有人从外头偷看。
也算不上是洗澡了,苏童站在墙角用浸了水的毛巾擦身子。气温很低,她不敢把衣服脱了,掀开一个角,再把手伸进去。擦身前的时候还算便利,却很难将手绕到后背去。
门外的石英钟敲了八下,顾川坐在桌边摆弄他的表,死马当活马医地调准时间,按下表冠,秒针居然摇摇晃晃地走起来。只是好景不长,这劳什子又停了。顾川想也没想把表向手心磕了磕,忽地手下一顿,想到苏童那一日给他修表的模样。
他不由得扭头去看身后的小女人,她解了半边衣服擦背后,清冷的月光倾泻在她身上,皮肤莹白如玉反着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顾川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到她背后,低声说:“看把你费力的,怎么不喊我一声?我帮你擦吧。”
他说着将她往窗边一挡,月光照不到她,才不紧不慢地将她手里的毛巾抽出来,用水洗了一遍,拧得很干。
苏童空出手来捞住衣服,捂着胸前,感受到那粗糙的毛巾顺着她背脊轻轻地往下,在腰窝的地方停顿一下,又重新回到肩胛。
水是冰的,他的手却滚烫,他擦得仔细,不经意间也会用弓起的手指蹭到她冰凉的后背,有意无意。
起初两人都是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的事,等呼吸起伏,心潮翻滚,回过神来意识到心猿意马的时候,暗涌已经疯涨着包围起他们,淹没理智。
顾川将布甩到盆里,两只手自她肩胛顺着脊背缓缓往下。苏童失了心神,所有的注意力只缱绻在他微凉的指尖。
几乎两天两夜没有闭眼,又在热浪翻滚的沙漠里走了几乎一整天,他却丝毫没有累到的迹象,体力惊人。
苏童拿虚软的手臂抵过他,说:“顾川,我好累,想睡了。”
顾川搂过她的腰摔到床上,他随之压下,紧紧看着她,眼中一片清明:“不是在睡你吗?不好好治治你,不知道你要大叔大叔地喊我到什么时候。”
苏童睁大蒙着雾气的眼睛,一脸惊愕,看到他挑起唇角,说:“以为我真不知道阿泽西是什么意思呢,我这么多年白混了,小姑娘们扭着腰来喊我阿泽西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一夜无梦,酣睡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顾川一条胳膊被她枕在头下,已经麻得没有一点知觉,又怕自己一动会吵醒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等着她醒。
她脖子上还留着昨晚的痕迹,他实在是着急了一点,红色的斑斑点点一直蔓延下去,掀开一点被子,她身上更加明显。
这一看,就看到她肚子上青紫的一片,明显是被人狠踢后留下的痕迹,昨天向他叙述的时候,她却笑得云淡风轻,和他说她没有吃过一点苦。
忽然有声音迷蒙道:“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顾川眼皮一抬,她恰恰看过来,四目相对,他说:“你怎么醒了?”
苏童打着哈欠伸懒腰,将他胳膊从头下抽出来,说:“你把被子掀那么多,冷都冷醒了。几点了?”
顾川松了松那只发麻的手,忍着血液涌入后无数尖针刺入的痛感,往被子里一钻,手撑到她腰边。
苏童一声惊呼,说:“你怎么总有使不完的精力呢?”
顾川却只是将头放在她肚子上,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苏童不由得要起身,疑惑地问:“这是在干吗?”
顾川将她压下来,抚摸她这一处:“你别动,也别说话。”苏童一个身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顾川说:“我就听听你肚子怎么叫的。”
他这爱好还挺奇特。
两个人随后起床,顾川看过手表,放进口袋里,苏童从后头瞥了一眼,说:“表又能走了?”
顾川说:“时走时停,还是老样子。”
苏童问:“那现在是几点?”
“不到十点。”顾川补充,“仅仅是这个表的时间。”
他们很快出门,店里的那座石英钟正开始敲点,不多不少,确确实实是十下。
起得太晚,镇里已经热闹非常,出来采买东西的主妇们把东西包在洁白的布里,顶在头上,一手护着,步伐很快地前行。
商人们牵着骆驼或是马匹,直奔买卖交易的老地方,也是行色匆匆。
路边上支出的木头架子上放着各种蔬菜瓜果,嫩黄的土豆,翠绿的青椒,通红的西红柿,颜色漂亮得像是一幅油画。
更神奇的是这儿的肉铺里,伙计能用叉子叉起半个人那么大的一块肉,吆喝着摆在发着油光的案板上。挪到外面的烤架上,肉被烤得冒出吱吱响的热油,聚成晶莹油亮的一滴,落在烧得火红的炭上,腾地越上火来,香味扑鼻。
这地方,简直像是一片沙漠里的绿洲,乱世里的桃花源。
苏童见着那肉就偷偷咽口水,两只眼睛笔直地盯过去,直到走过去了,还一步三回头地流连。
他们起得迟,顾川急于去找电话,两个人在路边随便买了块馕对付了过去,本来已经被那干巴巴的东西喂饱了的,看到这肉又把馋虫勾了上来。
她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走慢了,顾川终于发觉不对劲,将牵着的这姑娘搂进怀里,说:“是不是想吃肉了?”
苏童水汪汪的眼睛闪了闪,点头。顾川带苏童回头,说:“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想说什么也告诉我,总是让我猜,猜到了你高兴,猜不到你又生气。”
苏童一颗心被那肉锁得死死的,压根听不到面前男人的絮叨。只是一问价钱,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这明摆着是来坑他们外国人的。
顾川说了半天,卖肉的伙计还是分文不让,手一摆,横得不行:“我们这边肉很紧张,您不买的话不要耽误我下一个生意。”
无所不能的顾川吃了瘪。
苏童拉着他的胳膊,说:“走吧,走吧,我不想吃了,有什么好吃的,搁路边上灰多大,一斤肉倒沾着八两沙。等回国了,你再补请我,鲍参翅肚,我要吃到饱。”
顾川说:“别说回国了,要不是为了留钱打电话,咱们现在也肯定能买得起。不然咱们找找这儿有没有银行,或者我再问问他能不能刷卡?”
苏童一边笑一边拉他走:“算了,等忙过正事再说吧。”
顾川也惦记着联系首都那边,只好牵着她灰溜溜地从肉铺前离开。
苏童一路上笑个不停,说:“昨天刚夸过你脸皮厚,会谈判,没想到今天就露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