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理智告诉她,那种环境里,爸爸不可能坚持得了太久,但她心里的某一处还总是幻想着,他或许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一处,可能残了,废了,失忆了,回不来了,但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人只要活着,有口气在,就会有希望。
打破她这一切美好愿望的,是她母亲两年后提交父亲死亡的那一纸申请。
苏童真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轻松松就被抹去一切的痕迹?如果爸爸还能回来呢?如果爸爸再次出现,向她招手喊童童过来,他又能以怎样的身份来立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已经被人忘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人挺奇怪的,有些事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反而羞于提起,偶然遇见个陌生人,稍微表现得想听听你的故事,你就刹不住车似的把一箩筐的陈年旧话都倒出来。
苏童这时候方才把话收回来,说:“扯得太远了。”
马希尔听得很认真,问:“所以尼斯就是你爸爸失踪的地方?”
苏童说:“是啊,但我也不敢肯定,这地方太小太小了,那时候网络又不发达,我翻了挺多资料才知道这个名字。”
马希尔忽然不讲话,埋头又开始玩地上的草。
苏童等了半天没听到回音,于是扯了扯被子,头枕在膝盖上,意识已经随着瞌睡一点点地流逝。
马希尔这时候突然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苏童说:“我没告诉过你吗?你可以喊我Sue。”
马希尔说:“Sue。”
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苏童被困在这间屋子里,感冒上到巅峰后,状况不会再坏,她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咳嗽也渐渐止住了。
只是人瘦得很快,她用木木的手摸脸,来前的那点婴儿肥消失殆尽,脸部的轮廓从没有这样明显过。
苏童虽然无法出入,但对这里的变化感觉十分敏锐。不睡的时候,她将所有的精力全奉献给了耳朵,这处营地的规模和上一个相比更加小,因为靠着集镇,偶尔有附近的人前来好奇地询问。真正一伙的人里,没有什么交谈声,夜里放哨的脚步声也少。
这一两日,大约是因为忙于和顾川那边交涉,起初每天都要来查看她几遍的那帮头目也不见影踪。
向晚的时候,马希尔进来告诉她,大家已经没有耐心,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明天一早就要转移。
苏童心想,这下一走,又不知道要带她到什么地方,谁知马希尔凑近她说:“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童一怔,马希尔又丢下个更大的炸弹:“Sue,这儿就是尼斯。”
原来转了一大圈,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他们离城市很近,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政府军说不定每天都要前来巡视一趟。
苏童眼中忽地燃起火焰,她从被子里滚出来,没顾及被绑的双脚,猛地一下扑到地上,抓到马希尔的袍子,喊他的名字。
马希尔蹲下去扶她,说:“Sue,我不是为的你,我是为的拉比阿,为的……为的那片海。”
苏童不停地点头:“我知道,我不会骗你,我发誓。”
马希尔带来了一条黑袍子,他用刀将地图画在地上,告诉她出门之后向哪儿走,沿着哪一条路可以最快地逃出这个镇子。
苏童边记地图边穿袍子,听到这儿,忽然抓上他的手,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马希尔说:“人一多,目标就大,我还可以为你争取时间。”
苏童:“他们不会饶了你的。”
马希尔去推她的手:“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回应的却只有沉默。
马希尔指着地面,问:“记住了吗?”
苏童一点头,他立马用脚踏糊了。
此刻,他语气又低落又欣慰,说:“我让我的家人去了城里,前天一早就走了。”
苏童说:“你告诉他们地点了吗?那儿很快就有新的新闻中心,我一定会让人找到他们。”
马希尔嗯了声,又忽地抬头紧紧盯着她,说:“Sue,你一定要履行诺言。”
苏童将他手里的刀一把抓过来,拿尖利的顶端往指头上狠狠一戳,昏暗的月色下,渗出暗色的液体。
她龇着牙吃痛,言辞恳切:“这在我们那儿叫歃血为盟。”
马希尔给她戴好头巾,几乎将她整张脸都遮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说:“这儿的人里一大半是附近村镇里的人,他们晚上会偷偷跑回去,留下的人不多。你先不急,趁着下半夜的时候再走,那时候人很困很累,守卫最松,今晚有云,说不定那时候还会下雨。
“我只能帮你到这儿,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去走,如果路上被发现,抓了回来,或是半路力气用尽了却没找到歇脚的地方,被冻死了,也只能算是你自己的错。”
苏童不停地点头,说:“你放心,不管我逃不逃得了,对你的诺言都能履行……不,我一定能逃得了,一定能逃得了。”
虽然话说得坚定,但她心里仍旧是惴惴不安的。
等待下半夜的这几小时,是苏童这辈子最难熬的几小时。
与之相比,同样是决定人生轨迹的高考,高考之前如临大敌的那一会儿也几乎成了毛毛雨。
幸而真正逃离的时候比她想象的要顺利,在扛枪的哨兵绕到另一头的时候,她裹紧袍子大步离开。沙子吸收了声音,深夜里,只有风过的呼呼声。
踏上来时街道的沙路时,心脏几乎快从胸腔里蹦出,她一路疾走,到最后一个拐弯便是不管不顾,疯狂地快跑。
昏暗的月亮是又一大功臣,黑黢黢的天幕掩藏了她的身影,一道漆黑的影子顺着延伸的道路不断往前跑,直到将这片沉睡的小镇抛之身后。
一个甩头,看到这抹比背景更深的颜色,她忽然生出某种唯心的想法:
这一切,一定是爸爸,在冥冥之中护佑她。
此时正值隆冬,夜晚的气温降到极低。
苏童用手护着脸,还没等热气喷到手心,便已经冰冷彻骨。
“咔嗒——”脚下忽地踩上一截冻得又脆又松的枝丫,声音自足底一点炸到敏感的耳畔,她被吓了一跳,定着身子杵在这片荒漠里。
四下无人,乌云蔽月,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呼吸,一边等那股声音自心底慢慢消散,再环顾一次四周,她松下一口气。
面前已经出现另一座村庄。
长时间的奔跑和走路极耗体力,夜晚的低温又将体脂燃烧消耗得更快。苏童几天没好好吃东西,加上感冒未愈,体力已经近乎耗尽。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她无法在穿得如此单薄又几乎要虚脱的情况下横渡这片沙漠,可这里离尼斯不远,看似平静的四周或许暗藏杀机。
就在这两难的境地里,本能替她做了决定,苏童一脚跨进这座沉静的村落,在唯一一条宽阔的道路上四处打量。
她希望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处,柴房或仅仅是一个伸出的屋檐,能够让她暂时休憩,等待太阳升起。
只是刚走没多远,一只狗忽地自某个院子里猛冲出来,站到路的正中间,两只眼睛发亮,对着她一阵狂吠。
苏童被吓了一跳,一连退了几步,没稳住重心,摔倒在地。
狗不怕人,往前一冲,要扑到她身上。苏童两脚乱蹬,虚声说着:“走!走开!”
已经有被吵醒的住户开始抱怨,破旧的房子里,有人点起蜡烛。
乌云游移,洒下一点微弱的月光,暗灰色的世界里,一个黑影闪来,快步疾走,隐隐约约地看出是个身材高大的人。
苏童一颗心吊到嗓子眼,头皮一阵发麻。此刻她双手撑地,欲要站起来逃跑,身体却僵直得难以操控。
这黑影却并非急着抓她,弯腰抓起一把沙子往狗脸上一撒,另一只手扔了个什么下来,狗嗷呜几声,埋头吃起地上的东西。
黑影这时方才来抓苏童,她心脏怦怦乱跳,胡乱说起阿语,变着调地低喊:“你别动!”
黑影丝毫没停,一把抓上她胳膊,苏童同时将马希尔的那把刀自衣服里取出,亮出锋刃,扬手就要刺上——刀刃一转,月光晃动,光斑挪至他的眼睛。
眼神锋利,眸色幽深。
男人扣上她的手腕,稍一用力,短刀落地,如泉的声音随之潺潺而下:“别动。”
苏童呼吸一窒:“顾川?”
男人身子一颤,跪到地上,扣住她后脑将她的脸往上一抬,拉开头巾,映着月色,他像是从未见过她似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声音更颤:“苏童,真的是你?”
造化弄人。
却还没等两人感慨造化的神奇,一扇门霍地打开,举着蜡烛的男人站在门后,说:“是谁?什么人?”
顾川揽着苏童的肩,将她一把按到怀里,没有出声。
狗认得主人,吃完地上的小半张饼,摇着尾巴跑到主人身边,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他的鞋子。男人往外走了几步,又问:“是谁!不说话我就喊人了!”
苏童被捂在胸前,抬起眼睛紧紧盯着顾川模糊的下巴,小声问:“顾川,怎么办?”
顾川更用力地将她一搂,问:“你从哪儿逃出来的?”
苏童说:“另一个镇子,离这儿应该有好几公里。”
顾川点点头,说:“好。”
举着蜡烛的男人往外又走了几步。
顾川这时候说:“我们是过路的,和同伴失散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无意打扰。”
苏童心有余悸,按着他前胸,顾川揉了揉她的肩,说:“别怕,现在不回答,他更加会起疑心。”
顾川帮她整理好头巾,将她一把抱起来,到了那户门外,方才将苏童放下来,整个挡到她面前,说:“外面太冷了,我和我的翻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地方,能不能让我们借住半宿?”
男人很瘦,一张脸上全无丁点肉,瘦得几乎凹下去,蜡烛抖动的火焰一照,像是包着皮的干尸。他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高个子的男人,又看了看他身后穿黑袍的女人。
苏童低着头,尽量不让人看到她这双东方人的眼睛。顾川这时已经摸到钱包,抽出一沓钞票,递到男人手上,说:“请帮帮忙,我们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男人看到钱,一双深凹的大眼睛立马亮了亮,接过来,又踟蹰着还给顾川两张。
顾川一把按住他的手,说:“请都收下吧,一点小小的心意而已。”
男人这才把钱折起来,包在手心里,抓着蜡烛往屋里引着他们,说:“你们进来吧。”男人的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他翻出一条被子,让顾川和苏童两个人挤在客厅里。
他刚一进屋,顾川立马将苏童紧紧抱到怀里,苏童挣扎着想将他推开,在他耳边拿气音轻喃:“我身上很脏!”
顾川摇着头,说什么也要将她抱住,手按着她的后脑,下巴磕上她的肩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黑暗之中,他嘴唇哆嗦着来亲吻她,苏童抵着他额头,怎么也不肯迎合这份热情,偏过头,避开这份亲密。
顾川只得沿着她瘦削的下巴细密地吻到耳后,嘴唇炽热,点下一片烈火。他出汗的手心掀开衣服,长久地抚摸她背脊上一根根轮廓鲜明的肋骨,再揽着她的腰,引她坐到自己腿上。
他忽地一阵颤抖。紧接着,在被他一把紧紧抱住的时候,苏童听到他压抑而细碎的呜咽。
相逢的一刻,死里逃生,苏童原本以为会哭的那一个是自己。
她伸出手也去紧紧搂住这许久未见的男人,想起离别前他神色清朗地说,你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谁知道这一场等待,竟是如此不易。
苏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被人摇醒的时候,外头已经亮起了鱼肚白。
顾川脱了外套给她穿好,问:“睡得还好吗?”
苏童张手去抱他,窝在他胸口点了点头,顾川搓了搓她的脸,说:“好了,不撒娇了,咱们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顾川一双手冷得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苏童连忙一把抓了过来,往自己肚子上捂,说:“你怎么这么冷?”
顾川说:“睡不着,出去转了圈。”
苏童一脸“你逗我”的神情,顾川只得说:“怕有情况,不能睡,出去站一站,醒脑,还能替你放哨。”
苏童咬着下唇,整个心都软了,依偎着他,说:“顾川,你对我太好了。”
里屋传来一阵动静,苏童立马和顾川分开来。
昨晚开门的那个男人正边穿衣服边走出来,见到客厅的两个人,说:“你们这么早就醒了?”
苏童一身黑袍裹得严实,此刻将头巾往下再拉了拉,低着头,教人完全看不到脸。顾川站起来挡在她前面,说:“打扰了,我们昨天走得又累又乏,可能还要留下来再休息会儿。”
男人说:“随你们休息多长时间。你们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点东西来吃,不过我家里没什么东西,我去问邻居借点吧。”
顾川说:“麻烦了,我们还想要点水洗漱一下。”
苏童向外一瞥站在门下的那个干瘦男人,男人也正两手插兜,弯腰好奇地打量她。苏童连忙把头埋低,说:“他不会是想出去找人吧。”
顾川说:“放心,他去哪我跟到哪。应该是个老实人,还记得我给他钱的时候吗,不仅没嫌少,还特地还了我几张。要是和他们是一伙的,警惕性也不会这么差,开门的时候起码手里该拿个家伙吧。”
苏童转念一想,也是啊,如果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有心要捉回她,昨天晚上就该想办法把她逮起来了,可非但没有还放他们进到屋里来。
哪怕是来一招瓮中捉鳖,这时候也该想尽办法偷偷外出找人了,没理由说话又这样轻松。
苏童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人,顾川一手搂着她的背将她拉过来,光线暗淡的屋里,只是像两个交耳说话的人,苏童却觉得怀里一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被放进来。她身子一颤,猜出是什么,顾川已经将她松开了,手一撑地站了起来。
苏童的心怦怦直跳:“从哪来的?”
他居高临下,一片阴影罩下,声音亦是闷闷的,不去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只问:“会用吗?扣动扳机前,先打开保险。”
苏童:“我们不能用这个的。”
顾川脚下一旋,转过半身,黑色身影附于白灰的底色,侧脸如刀刻。顿了顿,他说:“我但愿你永远都不会用到。”
去打水的时候,顾川又将整个村子的地形记了一遍,房子不多,七零八落地围成了一个圈,赶早起来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几乎看不到青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