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深入腹地的采访中遇到伏击,几位同事或牺牲或重伤。他坐在医院的台阶上目光呆滞,木愣愣地和他说:“正义,这一次我可是玩砸了。”
他生在名门,众星捧月,人难免骄傲,又是一路顺遂,无波无澜地长大,只要他想,事业爱情都唾手可得。这样的一个人,不夜郎自大桀骜不驯即可,他却偏偏比一般人还要努力,还要谦逊。也只在他生气后才复萌少爷习气,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亦不多考虑旁人感受。
可和这一刻相比,何正义倒很是怀念他冷言冷语的纨绔样子——何正义清楚地知道,顾川正在一点点地崩溃。
何正义说:“你要一个人留下来找苏童?”
顾川说:“于公于私,我都要找到她。”
何正义说:“我留下来帮你。”
顾川说:“不用,留一辆车和司机给我就行,我找到她就立刻赶回去。”
何正义没说话。
顾川又低声道:“正义,这次事是你起的头,你得来把尾给结了。宵禁之后你们就出不去了,要走就趁早。”
仍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站在面前的人动了动,何正义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顾川回握住,顺着他力气站起来。
两个人拥抱,许多话尽在不言之中,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
何正义收拾东西。顾川也有条不紊地行动,将自己的箱子整理好后,又去简梧那里去取苏童的。她东西早收了起来,背包搁在行李箱上,已经理得整整齐齐。顾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又没想起问题是出在哪儿,拉着行李箱往外去的时候,磕上一块凹地,箱子一抖,背包摔到地上。
他弯腰将背包一把抓起,恍然大悟。拉开拉链翻了翻里头,心中已是清明,将东西往门外一放,大步走到桌边。
简梧正不紧不慢地吃着饼,被这阵阴翳遮得头皮发麻,抬起眼皮瞟他:“你、你干吗?”
顾川一掌拍到桌上,倾身下去,直逼向她。一时间,何正义和戴晓吾都看了过来。顾川说:“简梧,我再问你一次,苏童去哪儿了?”
简梧一嗤:“又问这个,说了多少回了,我不知道,我下午睡觉去了。戴晓吾不是说她认识的人丢了吗,或许她是出去找了。”
顾川说:“不可能,苏童的背包还在,她这个人不够聪明毛病又多,但做事一直很细致,每次外出都会记得带上自己的背包。”
一边的戴晓吾赞同:“是啊,苏童说过的,她去哪都会带着背包,里头有她的一堆宝贝。她还总喜欢把相机藏头巾下面,一边走一边拍照片,顾队骂过她也没能改了。”
简梧脸色一僵:“这我怎么清楚,她兴许出去得着急呢。”
顾川不急不忙,说:“还没理完呢,你说你今天下午睡觉了,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但听到她外出收衣服了,是不是?”
简梧眸光闪烁,说:“我,我……”
顾川问:“是不是?你只要回答我是不是。”
简梧像是被呛到,一张脸慢慢变红,支支吾吾:“是、是啊,但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她可能就那时候想出去了,所以衣服一收回来就跑走了。”
顾川说:“我就猜到你要这么说,可你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天气,昨夜下过大雨,这一整天都淅淅沥沥的。家里生着火,干燥又暖和,她为什么把衣服拿出去晒?”
简梧这次彻底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不敢动,顾川缓缓叹出口气,说:“简梧,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以前再怎么任性我都可以不计较,这次你能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就算真是丢了,你也要给我一个方向去找吧?”
其实简梧本也没想把事情弄得这样大。这天下午,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实在待得腻了,想着来的这些天除了无奈顶替顾川出镜的那一天,几乎天天就没从房子里走出去过。别人来了一圈都瘦了,她倒好,白了也胖了。真到要走了,忽然良心发现,颓然察觉自己浪费了老长的一段时间,想要亡羊补牢,就决定在这附近转一转,回去写通讯的时候也好有点切身体会。
一开门,苏童搬着个小椅子坐在快熄的火堆边写东西,听到声音,她把头抬起来,喊了声:“梧姐。”
简梧理也没理,微抬着下巴朝外走,还没跨出门,后头的姑娘开了口,问:“梧姐,你去哪?”
简梧仍旧没想搭理,直到苏童说:“这边挺不太平的,你一个人出去很危险的。”
简梧这才将脚步一顿,扭头瞅了她一眼,说:“没听说这一片有冲突啊。”
苏童仰着头,露出被外头稀薄的光照亮的一张小脸,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没什么大的冲突,但是谁知道会不会打哪儿放出一声冷枪呢。”
简梧拍拍胸,说:“这有什么,我穿着防弹背心呢,他们这儿土枪野炮的,蹦身上还不如国内的炮仗威力大。”
苏童说:“还有抢劫呢。”
简梧说:“让他抢,我反正浑身上下一毛钱没有,青天白日的,还真是没个王法了。”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心里已经慌了,脚踏到门外,又踏进来,说,“不如你和我一道去吧,不走远,就在这巷子边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买,回去也好带给大家分一分。”
苏童皱起眉,说:“我不去,顾川让我待这儿等他的。”
苏童不提顾川还好,一提这话正刺到简梧软肋。
简梧冷言冷语:“他是照应你的,又没照应我,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好好坐着,反正我得跑外面去看看。”
简梧一意孤行,苏童也尽到了提醒的义务,心想就让她出去吃吃苦头也好,但到底越不过心里那道槛,将椅子放回桌边,拿水浇灭了火,跟着走出去。
简梧听人跟出来了,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松了松。余光瞥到她将门关好了,又把大门钥匙按进了房边不起眼的一处泥地。
苏童追上她,说:“梧姐,我跟你一起去,咱们两个人做伴,安全点,但你别走太远了,散散心就回来。”
简梧端着架子地哼一声:“谁出来散心的,我这是出门找素材,看能不能回去写稿子的。”
顾川听得脸色煞白,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深呼吸了好几口,说不出话来。
其他两个人也走了过来,何正义更是隔在他们中间,拧着眉,猜到不妙,问:“后来呢?你们俩出去了,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简梧已经捂着脸开始呜咽,这回不是光打雷不下雨,泪水豆大一滴,连成线地从指缝间流出来。
戴晓吾听得着急,说:“梧姐,你别哭了,快点说啊,苏童后来怎么样了?”
简梧微微松开手,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哼哼唧唧半天,方才开口。
“我们……遇到了一伙人。”
只是遇到的是什么人,怎么遇到的,在哪遇到的,发生了什么,过程是怎样……这次任凭戴晓吾和何正义怎么狂轰滥炸地发问,简梧已经是打定了主意,死也不会开口了。
至于结果,结果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简梧说得也特简单明了,直击要点:“苏童被他们抓走了。”
戴晓吾恨得牙痒痒,说:“然后你就一个人溜回来了,还爬上床睡了个午觉?”
简梧说:“你们回来的时候我才到没多久。”
戴晓吾冷笑:“哦,怪我们回来太早打搅你了!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们这件事?”
简梧抹着脸上的泪:“我不知道怎么说。”
戴晓吾觉得这女人实在太可怕了,以往无论她是怎么骄纵,怎么拿工作不当回事儿,或是随时随地和人置气,连顾川的面子都不给,也比不上今天这一次来得叫他反感。她明明知道苏童被人抓了,此时此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她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窝在房里,在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连番询问后,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地撇清嫌疑。
这屋子太小,又站了太多人,戴晓吾觉得空气污浊不堪,一时间呼吸困难,埋着头就往外跑。他跨出房子的那一刻,顾川的声音响在后面,冷冽得像是数九寒天刮起的风,带着锋利坚韧的刀口,一个不小心划过便贴着皮肉刺进去,笔直地插到人心口上。
戴晓吾都觉得痛,回头看他,说:“顾队,你喊我有事儿?”
顾川话说得简单:“再拨个电话给使馆,和他们说明情况。”
戴晓吾答应着重新走回来,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
顾川又对何正义说:“一会儿等他打过电话你们就走,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别落下什么东西。”
顾川站在光影里像是晃了一下。何正义恨不得揉揉眼睛,这一刻生出几分很傻的念头,觉得这男人大概是用石灰砌成,堆得太松散了,稍一起风就一点点地四散开来。他越是用上若无其事的语调,越是像暴风雨前宁静如死水的海平面,何正义等着他最后的释放和爆发,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时候哪敢再火上浇油呢,只能连声说好好好。
顾川说:“你们走的时候把卫星电话给我,现金你们留一点备着,其他的都给我留着吧。”
何正义说:“行,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顾川说:“想到再告诉你。”
何正义也走回房间。
一直在旁边哭得梨花带雨的简梧这时候突然瞧过来,声音沙哑地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顾川连看都懒得看她,去拿一边苏童的行李,刚一弯腰,看到她一双脚出现在身边,穿着黑色绒面的尖头皮靴,擦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灰都没有。
简梧去抓他的胳膊,说:“顾川,和我们一起走,你找不回来她的,这儿失踪了多少记者了,能回来的有几个?”
顾川身体拉着一根弦,已经在这一堆烂事的下午绷到最紧。心底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劝慰,要冷静,要冷静,顾川,一定要冷静啊……
简梧软绵绵的手加重了一分力气:“顾川。”
顾川一个猛力按上简梧的两肩,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已经被人拉扯向房间。她身体无力,两腿发软,前脚绊着后脚,几乎摔倒在地。男人拖着她进到屋里,甩手将门狠狠关上,又一把将她钉死在关起的门板上。简梧后脑重重撞上墙壁,耳内嗡嗡直叫,视线里,顾川红着眼睛,如一只嗜血的狼一般看着她。
简梧这辈子都没见过顾川这副模样。他说得对,以往无论她多骄纵,多跋扈,冷言冷语,对人不客气,他都也只是一笑而过。她以为这就是顾川,一道长大,永远挂着笑容,和个太阳似的顾川。直到他一身戾气,带着满腔怒火,甚至用手狠狠卡住她脖子的时候,恨不得一下子掐死她的时候,她这才知道,以往的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只是因为不在意,一旦触到软肋,越过底线,他便不复记忆中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甚至连基本的理智都丢了。
而更教她意外的是,一个小小的苏童就能让他疯了。简梧觉得脖子一阵火辣辣的疼,喉咙受到压迫,窒息中连一句呼救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振动声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何正义被这阵动静逼得不得不出面,推门门不开,敲了一遍又一遍,大声喊着:“老顾,老顾,你把门打开!”
脖子上的力气仍旧一点没松,简梧只觉得眼前一片发白,下意识地拿脚踢他,没被固定的一只手扬起来在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顾川那张魔怔了的脸这才缓缓出现一点血色,手下随着他复苏的脸色一点点松开力气,最后将人一放,简梧沿着门板瘫坐下去。顾川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向后退了一大步。
简梧捂着脖子,抬头泪眼涟涟地望着他:“顾川!”
顾川走到床边,扶着床尾的把手坐下来,两手插到头发里,捧住头,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别喊我名字。”
简梧已经连爬带走地过来,跪在他腿边,说:“顾川,和我们一起走吧,你一个人能做得了什么?”
顾川冷冷地看向她:“闭嘴。”
见识过他最坏的样子,再坏又能坏到哪儿?简梧再次壮着胆子说:“顾川,你……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的,我对谁都能不好,可我绝不会害你,我不能看着你不顾一切地去冒险啊。”
顾川仍旧是恹恹的:“闭嘴。”
黑暗之中,时间都走得慢了。
简梧靠着门板,灼热的喉咙让她止不住咳嗽,一门之隔的外头,戴晓吾和何正义开始搬运东西。她果真不再说话,也没人听她说话,房间的门也被打开了,她的东西一点点变少,直到两个男人站到她面前,也要将她搬走了。
离开的时候,简梧又看了眼顾川。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因为此刻蜷着,居然也显出几分单薄,她嘴张了张想说话,顾川的声音先打断了她。
那个穿着白衬衫,胳膊肘的褶子都会笑的大男孩,此刻分明在对她说:“简梧,我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世界就这么大,指不定哪天转个身就能碰到。但在那之前,我只愿你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