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都市,人间的天堂,这里追求物欲,金钱至上……然而,这世上的其他角落,又何尝不是如此?
顾川带着苏童在人满为患的街头闲逛,最终在一个店门前停下,顾川领着苏童走进去,里头到处都是颜色各异材质各异的头巾。热情的老板娘向他们打招呼,顾川用有些生疏了的阿拉伯语说:“我想为这位女士买一条头巾。”
老板娘对他们会说阿拉伯语感到吃惊,很是欣喜地拉过苏童的手,领她在店里转了一圈,说:“随便挑,孩子,我算便宜点给你。”
苏童一脸茫然地看向顾川,咕哝:“我没说要买这个!”
顾川说:“既来之则安之。”
“那我该买哪种?”
“看你喜欢。”
款式和色彩实在太多了,苏童挑花了眼,最后在一簇头巾中拿了条素色的,浅浅的颜色里透着一点粉,像春季里绽开的桃花瓣。
老板娘非常高兴,说:“孩子,你真有眼光,你摸一摸它的料子,非常柔软轻薄。这是来自中国的上好丝绸,你们来自哪里?”
苏童说:“中国。”
“哦,那可真巧,你们来自一个地方。”她帮苏童戴上头巾,在细长的脖子上绕了一整圈,再松松地搭到她肩膀上,整理出她小小的面孔。
“漂亮,真漂亮。”老板娘望着一边的顾川,说,“先生,你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比刚进门时更漂亮了?”
头巾的颜色非常衬她的皮肤,脸形经过修饰,变得更加瘦长和立体,怪不得画报上时常有摩登的女郎穿修身的大衣,戴纹饰特别的头巾。顾川有些失神,顿了顿才说:“不行,你给她挑个布的吧,颜色深一点,不会容易脏。”
苏童无言,说好让她随意挑的呢!
老板娘惊呼:“这不好吗?”
顾川说:“不好。”
老板娘黑着脸从一节柜台上拿出最普通的头巾,递给顾川的时候,他伸出手指来回感受布料,说:“这很好,麻烦给我两条这样的头巾,我们还有另一位女士。”
老板娘和一边脱了头巾帮忙整理的苏童咬耳朵:“这是位独裁者。”
苏童埋头直笑,偷偷瞄过正在掏钱的他,低声说:“是啊。”
出了店门,顾川将纸袋递去她手里:“给简梧一条。”
苏童犹犹豫豫地接过来:“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顾川:“不是留着收藏的,没什么喜不喜欢的,这东西颜色越低调越好。”
苏童一怔:“你的意思是让我戴的?”
“废话,这东西又没什么纪念的意义。”
“可我们不信教啊,戴这玩意儿干吗?”
顾川停下步子看她,沉了沉脸:“你话这么多,是不准备听我的了?”
苏童还觉得委屈:“这种小事你都要管?”
顾川一本正经:“小事你都不听,大事能听我的吗?”
怎么之前没发现他居然是这样的控制狂?苏童皱起眉:“顾制片,简梧说的话虽然不都对,但有一句我很赞同,在社里你是我领导,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但在这里,我们没必要总看你的脸色行事。”
他倏忽苦苦一笑,嘀咕:“你们可真行啊。”顾川煞有介事地微扬起下巴,理了理领带,带着淡淡倨傲地垂目看她,“那我很明确地告诉你,苏童,从现在开始,由我做你们的领队。怎么样,我说的话你还听不听了?”
苏童难以相信地看着他,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蒙圈里,她连忙开了纸袋去瞧里头,试图掩盖自己的慌张失措,却意外发现那里头正静静躺着那条他说“不好”的丝绸头巾。
休整了四天之后,陶然被送上了归国的飞机。大家与他在机场分别,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也踏上去往A国的飞机。
只是三个小时的路程,顾川却是纪律严明,值机的时候订好座位,必须一男一女搭配着坐,留下他一个人,隔着个过道坐在他们相邻的一排。
苏童和戴晓吾拿着护照去办理的时候,听戴晓吾在旁边小声咕哝了一句:“前一个是放养,这个立马就把我们圈起来了,这是要监视的意思呢。”
苏童睨他:“起初还是你强烈建议他替补陶队的呢。”
戴晓吾冲她直拧眉:“你什么意思,我这又不是发牢骚。”
苏童心想我但愿你不是,说话的时候还得是客客气气的:“我没说你发牢骚。”她将护照猛地往台面一拍,拿阿拉伯语说:“你好,值机!”
登机的人不多,苏童他们不着急上,等人都差不多进去了,方才一个紧跟着一个往客梯车里钻。顾川走在最后头。他身材高大,人又英俊,刚一踏进舱门,就连空姐问好的声音都要大一些。带着红色帽子的漂亮空姐热情地翻看他的登机牌,用优雅的手势指向舱位,说:“先生,请您这边走。”
起飞之后,顾川仍旧是焦点,不过褪了表带预备修理一下,就有送过餐点的空姐特地来问:“需要什么帮助吗,先生?”她浅驼色的短裙随着下蹲展开,露出花瓣似的红色褶皱,灿烂的笑容一直蔓延到眉眼,眸色熠熠。
顾川对这份热情习以为常又无能为力,拿英文说:“没事。”
空姐指着他的表,说:“先生,可是你的表针掉了。”
顾川还在想怎么劝走这个人,就听前排发出“扑哧”的一声大笑,紧接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扭过头来看他们。金发男人戳了戳空姐抓住他椅背的手,问:“小姐,难道你以前是做修表匠的吗?”
空姐脸上绯红,说:“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话。”
金发男人哈哈大笑:“不然你怎么老是缠着这位表坏了的先生,我以为你是有这门手艺的专业人士呢。”
一席话说得周边的人都看过来,空姐实在没面子,很尴尬地向顾川说了声抱歉,连忙起身走了。金发男人很自负地向顾川一挥手,说:“举手之劳。”
金发男人差不多吸引了半个机舱的人的注意,顾川暗自笑着摇头,觉得自己完全没什么想谢他的地方。
刚出了卫生间的苏童恰好瞧见这一段,心想这男人处处风流,怎么做到的?路过那金发男人的时候,无意撞到了这男人的肘部,男人手里的橙汁因此洒在了他背在胸前的相机上。
“哎哟”一声大喊,苏童因此回神,连声道歉,抽了纸巾来帮忙擦拭,用流利的英文说:“应该没问题的。”
金发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句,忽地挑眉:“应该?”
抬头一看是位靓丽的东方美人,他更加不依不饶地拖着苏童,问:“小姐,你知道我的相机值多少钱吗?”
他故意挑事儿的态度如此明显,顾川正准备解安全带站起来解围,却见苏童带着一脸的笑意,说:“是的先生,我还真知道你的相机值多少钱。”
顾川又坐了下来,看她怎么解决。
金发男人满肚子戏谑,已经等着这个东方人开始复读机式的道歉了,却没想到她的回答一点也不按剧本来,此刻一脸茫然道:“呃……”
苏童说:“这是一部性能非常优越的徕卡M9-P,机身采用了坚固的铝镁合金,机顶与底盖是整块的实心铜锌合金。你的相机虽然看起来已经用过几年,外壳也有明显的划痕,但折旧后的价格还是可以超过五千美金。
“高昂的价钱意味着你的相机拥有很好的防水溅功能,而且我注意到你在镜头底部加装了防水的胶圈。我想刚刚的那一点橙汁完全不会影响到它的功能,如果你觉得不放心可以送去售后检测,有问题的话我会照价赔偿,但如果没有问题——先生,你可讹不了我。”
苏童莞尔一笑,脚步轻盈地坐去自己的位置,金发男人跟着扭过身子,立刻被身边的一个白人女人拉了回来。她深知他玩的什么把戏,此刻显得很是不耐烦:“汤姆,你能不能离这位小姐远一点?”
叫汤姆的这位仍旧不死心地盯着苏童,觍着脸道:“算了,算了,女士,我不要你赔偿了。请问你从哪儿来?是摄像师吗?摄影发烧友?你对相机懂得可真多。”
苏童朝他嫣然一笑:“我就是个普通的中国无产阶级而已。”
戴晓吾忍不住从前排回头向她竖大拇指:“你真行啊,三两句就把人唬住了。何老师能看出来是职业使然,你这个小记者怎么能认出来的?”
苏童一撇嘴:“我也是很有实力的。”
戴晓吾直眨巴眼睛:“是嘛,口气不小啊。”
苏童白他一眼:“社里刚给我发了个一模一样的,我要是认不出来就怪了。”
戴晓吾乐得直拍手:“你这是作弊!”又向顾川感叹,“顾制片,你这就偏心了,大家都是为这次任务服务的,怎么偏偏就苏童有相机,我却没有?”
顾川正和腕带上的那根掉下来的表针过不去,说:“你一搞传送的要什么相机,见过士兵做军医,见过炊事员给人治病的吗?”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简梧板着脸看向舷窗外头:“啰唆!”
刚一下了飞机,苏童就在陡降的十几度气温里,忍不住捂好了大衣。身后,空姐激动万分,拖长声音,很甜地问候:“欢迎您下次继续选择我们的航班。”
苏童一掉头,后头跟着的果然是顾川。
他西装笔挺,白色的衬衫不染纤尘,戴着一个方框的墨镜,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半张脸。而他背后,偌大的飞行器上,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
手如有思想般,从背包里取出相机。苏童按了开机,压低镜头,无需技巧和光影的配合,只是凭着直觉按下了快门。
咔嚓——影像定格的那一瞬,她的心跳随之一滞。
十二年后,重踏这片熟悉的土地,顾川的心里有种难言的复杂。
当年的踌躇满志,当年的意气风发,年少的,轻狂的,欢愉或痛苦,成就或失意,曾以为,已经在不为人知的记忆里被时间一点点洗净。
直到猛地有一天,又再次回到这个让他爱过恨过的地方,那段尘封许久的往事依旧能给予他最深最重的震撼。
顾川膝盖如灌铅液,扶在栏杆上的手一点点握紧。
“顾制片。”低头一看,苏童站在下两层的地方仰头看他,轻声说,“大家已经在下面等你了。”
顾川揉了揉微涨的鼻子,说:“走吧。”
五个人在飞机前留影,顾川站在正中间,紧挨着简梧和何正义,两个最年轻的小辈分列在两侧。何正义架好三脚架,调好镜头,十秒钟的倒计时,无论来前是怎样的互不对付,也不管之后会有如何多的分歧,这一刻等待的时间里每个人脸上都换上了笑容。
快门一连响了好几回,顾川拍了拍手:“各位,我们到达目的地了。”
机场外,一早来等的司机哈迪奔跑起来像个胖墩墩的企鹅,见到顾川和何正义又惊又笑,三个人亲切问候热情拥抱。
哈迪直揉眼睛,不停地拿乡音浓重的阿拉伯语重复:“哈比比!”
顾川给新人们介绍:“十二年前,就是他给我做的司机。没想到十二年后,还能再联系到他。”
他也高兴得一直在说“哈比比”。
哈迪开了一辆丰田的七座商务车,为了搬运行李,又特地多喊了一辆三轮小面包。他为人热情,手脚利索,不许人帮,推着这些刚下飞机的记者上车,自己一个人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塞进车里。
哈迪开着车子带他们在这座城市小转一圈的时候,不停向顾川介绍“这里是新起的,这里是原来的,还记得吗?我们在这儿躲过枪子”。
顾川一一点头,然而默然不语。
车子最终在“城市中心酒店”停下。酒店工作人员却非常抱歉地通知他们:“对不起,酒店客房已满,现在只能凑出三个标准间。”
简梧听着语气就不对劲儿,问一边的苏童:“她说的什么?”
苏童刚一将话翻了,简梧立马火了,指着预约单说:“这上面明明白白写了五间房,我们向酒店确认过的,你们怎么说反悔就反悔了?三间房怎么住人啊?我可是从来不和人挤一间的。苏童,你给我翻译过去。”
苏童一时没动,简梧拧着眉问:“你怎么不翻?我说话就不用听了是吧?”
苏童指着单子上的日期,说:“这上头预约入住的日期本来是前几天,我们违约在前,没办法怪得了酒店的。”
简梧一听,更加理直气壮:“那这更是你的问题了,要不是你耽误行程,我们早就已经按时到达,入住房间了。我不管,你现在就和酒店协调,要么他们出房间,要么你自己找地方,我反正只住单间。”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顾川终于过来打圆场,说:“三间就三间,苏童,你先把房间定下来,有什么话之后再谈。”
简梧:“顾川!”
顾川没回应,向管账的戴晓吾递个眼色,小同志立马心领神会,站到柜台前掏腰包,说:“苏童,你和她说,咱们刷卡!”
苏童犹豫着是不是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忽然就被挤过来的人推了一把。她狐疑地望去,一个耀眼的金发男人亮堂堂地出现在眼前。
汤姆挥着手里的护照,说:“百事通,真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苏童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这声言过其实的“百事通”喊的是她本人。
她礼貌而疏远地回道:“你好。”
汤姆扔下行李,趴到前台看向苏童,很兴奋地说:“以为下了飞机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在可惜没问你要联系方式,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遇见了。我是汤姆,这是我同事詹妮,你叫什么名字?”
后头简梧两手一抱,翻个白眼:“居然聊起天来了。”
苏童拿余光睨了睨牢骚大作的简梧,已是满头的汗,不堪其扰地对那汤姆说:“我是Sue,抱歉,能待会儿再和你说吗,我现在要办理入住手续。”
汤姆一脸不可置信:“你们要住这儿?”转身一看,他们的行李都齐齐摆在一边的行李车上,汤姆直乐,“这儿是政府划给媒体的定点宾馆,难道你们是来自中国的新闻工作者?”
苏童怕被这金发碧眼的程咬金抢了先,连那三间屋子都不剩,没空搭理他,赶忙将大家的护照一一排到桌子上,用阿拉伯语和酒店前台悄悄说:“我们先来的。”
戴晓吾也是机灵,自苏童和汤姆之间插过来,将人不着痕迹地挤出去,手抓着信用卡伸得老长,对前台展开迷人的微笑。前台小姐安慰道:“放心吧,女士,留给他们美国记者的房间还有很多,他们是不会和你们抢的。”
苏童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太歧视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