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以来,我有点出名了,虽然是只猫,但也有点得意之感了,这让我神清气爽。
一月一日一大早,主人就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是某位画家朋友给他寄来的贺年卡,上下两部分分别涂成了红色和深绿色,正中央用彩色粉笔画着一只蹲坐的动物。主人举着这张画,在他的书斋里左右端详,称赞着颜色真漂亮。看他已经感叹了一番,应该差不多放下了,可他仍然横看竖看,一会儿硬扭着身子,一会儿伸直手臂,就像老人家在看《三世相》[4],一会儿又转向窗户,把画举到鼻尖前面。要是再不停下,膝盖摇摇晃晃可就危险了——终于,当我觉得主人的身体晃动不再那么剧烈时,主人小声咕哝了一句:“这到底画的是什么啊?”主人欣赏明信片的颜色,却不明白上面的动物到底是什么,似乎一直在苦思冥想。难道就那么难懂?我优雅地半抬起闭着的眼皮,从容地看了一眼:不用怀疑,正是我的肖像。虽然不像主人那样模仿安德里亚·萨托,但具备了画家应有的造型和色彩能力,无论谁看了都知道是猫。若稍有眼力,还能看出这不是别的猫,而是我,画技出色,一目了然。想到主人连这么明显的事实都需要如此费心,我觉得人类真是有些可怜。如果能做到,我很想告诉主人那幅画上画的是我,就算不明白是我,至少也想让他知道那是猫。但人类终归没有得到老天眷顾,不懂我们猫族的语言,虽然遗憾,我也只能作罢。
我想事先声明一句,人类一有什么事就拿猫出来,若无其事满嘴轻蔑地评价我们,这种癖好实在不好。牛马从人类的渣滓中出来,猫又从牛马的粪便中出来,这样的想法很可能存在于毫无自知之明的高傲教师脑中,但从旁看来,猫绝非那么一文不值。就算是猫,也不是草草拼凑出来的。乍一看大同小异,平等无差别,每只猫似乎都没有自己固有的特色,但只要潜入猫的社会看看,就会发现其中的复杂。人们说十人十样,这个词同样可以用在猫的社会。眼神、鼻子、毛发、爪子,每只猫都不同。从胡须紧绷的模样到耳朵竖起的角度,乃至尾巴垂下的样子,没有一只猫是相同的。漂亮还是丑陋,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潇洒还是愚钝,说每一个细节都千差万别也不为过。尽管存在如此明显的区别,人类的眼睛不知该说是只管向上看,还是该形容成什么,总之只盯着天,所以别说是性格了,就连我们猫族的外貌细节都辨识不出,真是可怜。古人说“同类相求”,真是一语中的,卖年糕的找卖年糕的,猫找猫,不是猫就不明白猫的事。人类无论多发达,只有这一点做不到,更何况他们实际上并不像他们自己相信的那样伟大,所以就更难了。爱的第一要义是毫无保留地相互理解,而像我主人这样缺乏同情心的男人连这点都不懂,就真的无计可施了。他就像性质恶劣的牡蛎,吸附在书斋里,从未向外界开过口,却仍然一副悟透人生的嘴脸,着实奇怪。如今我的肖像就在他的眼前,他却一点没有悟透的样子,还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所以大概画的是熊[5]吧,这些都是他丝毫没有悟透的证据。
我就这样在主人的膝头睡眼惺忪地思考着,不一会儿,女佣拿来了第二张明信片。一看是活版印刷,四五只外来猫排成一行,有的握着钢笔,有的翻开书本,都在学习。其中一只离开了座位,在桌子一角跳着西洋的猫舞。上面用日本的墨水写着黑漆漆的“我是猫”几个字,右侧还有“翻读书几页,手舞足蹈猫几只,春日正当时”的俳句。这张明信片是主人过去的学生寄来的,一看应该就能明白,但愚笨的主人看起来仍未参透,一脸茫然地歪着头,嘟囔了句:“哎呀,今年是猫年吗?”他似乎从未意识到我们猫族这么出名。
就在此时,女佣又拿来了第三张明信片。这次的没有画,上面是恭贺新年的字样,旁边还写着“诚惶诚恐,请向贵猫也致以问候”。就算再怎么木头脑袋,写得这么明白,也应该明白了。主人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哼了一声便看向我,那目光与之前不同,现在多少带着尊敬之意。在这世上从未有过存在感的主人突然换上了新面孔,一想到都是拜我所赐,那么这样的目光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时,门上的格子框嘎嘎地响了,大概是客人。若是客人,女佣就会进来传达。我早就决定除了餐馆的梅公,其他人来时我都不会出去,所以我仍然心平气和地坐在主人的膝头。而主人仿佛被卷入高利贷般,一脸不安地看着玄关方向,似乎很讨厌有客人来拜年喝酒。人要是变得这么怪癖,那也就没什么可辩解的了。明明尽早外出就行,却连这份勇气都没有,最终暴露出牡蛎的本性。不一会儿女佣来报告说是寒月[6]先生来了。听说这个叫寒月的男人也曾是主人的学生,但如今已经毕业,各方面都比主人混得更好。不知为什么,他总来主人家玩,一来就发一通牢骚,什么到底有没有恋慕自己的女子啊,世间有哪些有趣或无聊,又有哪些惊愕与妖艳,说完了就回去。如果说他是寻求像主人这种日渐凋敝的人类,特意来说这些话的,似乎让人无法理解,但那个牡蛎般的主人在谈话中不时的应和却也妙趣横生。
“好久不见了。其实从去年年末开始我就参加了重要的活动,总想着要来,结果还是没能往这边走。”对方一边摆弄和服外套的绳带,一边说着谜一样的话。“那你往哪儿走了啊?”主人满脸认真,抻着带家纹的黑棉布和服外套的袖口。这件棉外套从背缝到袖口很短,薄薄的布料从下方向左右两侧各伸出五分。“嘿嘿嘿,是有点不同的方向。”寒月笑道。仔细一看,今天他缺了一颗门牙。“你的牙怎么了?”主人改变了问题。“哦,其实是在某个地方吃了香菇。”“你说吃了什么?”“那个,我吃了点香菇。我想用门牙咬断香菇的伞,结果牙吧嗒就掉了。”“吃香菇吃掉了门牙,怎么听着像老头子的故事啊。也许都能写俳句了,可这样一来就谈不了恋爱了啊。”说着,主人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啊,还是原来那只猫吧,这不是长得很壮实嘛,看起来不输给车夫家的大黑呢,真是威风!”寒月君狠狠地夸了我。“最近是变大了不少。”主人很骄傲,啪啪地拍着我的头。我很喜欢听表扬,可头到底是有点痛。“前天夜里也开了下合奏会。”寒月君又说回了最初的话题。“在哪儿?”“不管在哪儿,您还是别问为好。三个拉小提琴的,加上钢琴,相当有意思。小提琴一旦有三把,就算拉得不好,也还能听得下去。有两个都是女的,我就混在她们中间,觉得自己拉得还不错。”“哦,那两个女人都是什么来头?”主人艳羡地问道。他平时看起来一脸枯木般的表情,但对女人绝不冷淡。有次他读某本西方小说,其中有个人物对所有女人几乎无不恋慕。作者讽刺地写道:掐指一算,他爱上了和他有来往的将近七成女人。然而主人看了却感叹:这真是真理。如此轻浮的男人为何会过着牡蛎般的生活,我们猫始终摸不着头脑。有人说是因为失恋,有人说是因为胃功能衰弱,还有人说因为主人只是个没钱的胆小鬼。无论是什么原因,主人毕竟不是明治历史中的大人物,所以也无关紧要,但他确实羡慕地打听了寒月君的女人。寒月君饶有兴趣地用筷子夹起小菜中的鱼糕,用剩下的门牙咬断。我担心他的门牙又会掉,不过这次平安无事。“两个人都是落魄的大小姐,不是您认识的人。”他轻描淡写道。“原来——”主人拉长了声音,却省略了“如此”两字,陷入沉思。寒月君也许觉得时机正好,便催促道:“天气真好啊,您要是有空,一起散散步怎么样?现在攻下了旅顺,街上很热闹呢。”主人的表情显然比起攻陷旅顺更想听女人的故事,他稍微思考了片刻,终于还是做出决定,猛地站了起来。“那就出去吧。”他果然还是用带家纹的黑棉布和服外套搭配二十年来已经穿旧的加棉结城茧绸和服——据说是哥哥的遗物。再结实的结城茧绸,也禁不住这么穿,到处都薄得透亮,太阳一照,便能看到从里面缝补的针脚。主人的服装不分师走和正月[7],也不分便装和正装,两手往怀里一揣,摇摇晃晃就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没有其他衣服,还是嫌麻烦不愿换,只是觉得这很难和失恋联系到一起。
两人出门后,我偷偷吃掉了寒月君剩下的鱼糕。此时,我也已经不是凡猫一只,至少能和桃川如燕[8]身后的猫或格雷[9]笔下偷金鱼的猫平起平坐。从一开始,我就没把车夫家的大黑之辈放在眼里,应该也不会因为吃了片鱼糕就被人说三道四。更何况这种避人耳目吃零食的毛病也不是只有我等猫族才有的。我家的女佣就经常趁女主人不在家时偷吃年糕什么的,偷了便吃,吃了又偷。而且不只女佣,就连女主人宣称一直接受高雅教育的孩子也有这个倾向。四五天前,两个小孩醒得格外早,主人夫妇还在睡觉,她们就对坐在餐桌前。每天早上,她们都会从主人那里分些面包蘸糖吃,而这天砂糖罐恰巧就放在桌上,连勺子都有。没人像往常那样给他们分糖,于是不一会儿,大孩子便从罐里舀出一勺糖撒在自己的盘子上,而小孩子也模仿姐姐的动作,用同样的方法舀出了同样分量的糖。两人彼此盯了片刻,大孩子又舀了满满一大勺,小孩子也立刻跟上了姐姐的分量。这么一来,姐姐添一勺,妹妹便不服输,姐姐一把手伸向糖罐,妹妹就跟着拿起勺子。转眼之间,一勺又一勺,两人的盘子里最终都堆起了砂糖山。当罐里一勺砂糖都不剩时,主人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卧室,将好不容易舀出的砂糖填回罐中。看到这一幕,我觉得人类从利己主义中分割出的公平思想也许是比猫更加优秀,但智慧似乎反倒比不上猫。趁着砂糖还没堆成山,赶紧舔干净不就好了。然而我的话语依旧无法传达,虽觉人类可怜,也只能在饭桶上默默观赏。
不知和寒月君一同出门的主人去了哪里,又是怎么走过去的,总之那天他回来很晚,第二天早上坐到餐桌旁时,时间已经到了九点。我依旧在饭桶上观赏,只见主人默默地吃着年糕汤,夹了又吃,吃了又夹。年糕切得很小,但主人也吃了六七块,他把最后一块剩在碗里,说了句“不吃了”便放下筷子。若是别人这么任性,他肯定不允许,但仗着主人的威严扬扬自得的他,可以满不在乎地看着混浊的汤汁中焦烂的年糕尸骸。夫人从壁橱门后拿出酵素往桌上一放,主人立刻说:“这不管用,我不喝。”可夫人却想让他喝下:“老听说这个对淀粉类食物很有效,还是喝了吧。”“什么淀粉不淀粉的,都没用。”主人顽固起来。“你这人还真是没常性。”夫人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没常性,是药没作用。”“那你之前不是还说太管用了太管用了,每天每天都喝吗?”“那时还管用啊,最近不管用啊。”主人对仗般回应道。“像这样喝喝停停,再管用的药也没用,要是你不坚持一下,胃功能衰弱可不像别的病,不容易好啊。”夫人说着回头看向端着托盘等在一旁的女佣。“夫人的话千真万确,如果您不再多吃一段时间看看,就很难分辨出到底是好药还是坏药。”女佣也说一不二地站在夫人一边。“我才不管,不喝就是不喝,你们女人懂什么?给我闭嘴!”“我们女人就这样!”夫人把酵素推到主人面前,一副逼主人舍命也得吃的架势。主人一言不发,起身进了书斋。夫人和女佣则看了看彼此,嘻嘻笑了起来。这种时候若是跟过去跳上主人的膝头,肯定没什么好事,于是我便悄悄地从庭院绕到书斋的外廊上,从拉门的缝隙窥视。主人正翻开一本叫什么爱比克泰德的人写的书,如果他能面不改色地读懂,那还真算有些了不起,然而过了五六分钟,他便摔打般把书扔在桌上。我正想着他注定如此,他已经拿出日记,写下了这样的事:
我和寒月散步去了根津、上野、池之端和神田一带。在池之端幽会的地方,有艺伎穿着带大花纹的新春和服,一直在玩羽毛毽子。衣装美艳,姿色却实在不佳,怎么看都像我家的猫。
就算列举面貌丑陋的例子,也不必特别把我拿出来。我只要去理发店刮刮脸,也和人类没什么差别。人类就是如此自我陶醉,真没办法。
拐过出售解毒剂的守田宝丹本铺所在的街角,又有一个艺伎走了过来。这是个身材高挑、溜肩膀的俏丽女子,身上的淡紫色衣服也优雅得体。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阿源,昨晚太忙了,就……”只是那声音就像个流浪汉般沙哑,难得的风姿也顿时黯淡下来,就连回头看看这位阿源到底是何等人物也变得麻烦起来,我便揣着手向御成道走去。寒月看起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没有什么比人类的心理更难理解了。我这位主人现在是生气还是兴奋,还是只顾从哲人的遗著中寻求安慰,我毫无头绪。他是在嘲笑世间,还是想融入其中,是在为无聊琐事发脾气,还是已经超然物外,我无法得出任何结论。我们猫辈行为单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生气时竭尽全力,哭泣时一死方休。最重要的是像日记这种没用的东西,我们是绝对不会写的,因为毫无必要。也许像主人这样表里不一的人类确实需要在暗室里用日记来挥洒无法展现给世人的一面。但我们猫类往来坐卧、吃喝拉撒,无一不是真正的日记,不用再那么麻烦地保存自己的真面目。有时间写日记,还不如到外廊睡上一觉。
在神田的某家料亭吃了晚餐,久违地喝了两三杯日本酒,结果今早的胃格外舒服。对付胃功能衰弱,看来还是晚上小酌一杯最有效。消化酵素当然不喝,无论谁说什么都不喝,因为没用的东西就是没用。
胡乱攻击消化酵素,简直就像一出吵架的独角戏,今早的暴躁从这里露出了马脚。人类日记的本性也许就存在于此处。
前些日子,××说他断了早饭,胃就好了,于是我也停了两三天,结果肚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咕咕叫,毫无作用。YY忠告我一定别再吃腌菜,按他的说法,腌菜是一切胃病的根源。只要停止吃腌菜,胃病的源头就会干涸,必然会恢复健康。在那之后,我一个星期都没碰腌菜,但看不出什么效果,所以最近又吃了起来。我还问了××,他说只能用揉腹疗法,但普通的手法不行,要用传统的皆川流揉法按摩一两次,大部分的胃病都能根治。据说安井息轩非常喜爱这种按摩术,连坂本龙马那样的豪杰当年也时常接受治疗,于是我连忙前往上根岸体验,但对方说什么不揉骨头就治不好,不颠倒一回五脏六腑的位置就很难治愈,真是残忍的手法。后来我的身体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仿佛昏迷过去,试了一次就放弃了。A君说绝不能吃固体食物,我便整天只喝牛奶,结果肠子里咣当咣当,就像发大水的声音,让我彻夜未眠。B氏建议我用横膈膜呼吸,这样就能让胃运动起来,自然恢复健康。我多少也尝试了一下,但总觉得腹中不安,很是难受。而且每次想起来要集中精神时,我总是坚持五六分钟就忘了。一旦告诉自己不能忘,我就会十分在意横膈膜,读书写作都做不成。美学家迷亭见了嘲笑我说:“你又不是要生孩子,停下不就好啦。”于是最近我不再做了。C教师说吃荞麦面会好转,我便立刻开始汤面蘸面换着吃,却只是拉肚子,什么作用都没有,不过昨晚和寒月下肚的三杯酒确实管用,以后每晚都来三杯吧。
这件事也绝不可能持之以恒。主人的心就像我的眼珠一样变个不停,做什么都没有常性。日记里明明如此担心胃病,表面上却大摇大摆逞能,真是不可理喻。前些日子,他的一位学者朋友前来拜访,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认为所有的疾病都是祖辈与自身的罪恶造成的。这位学者对此似乎颇有研究,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俨然一派高论,只可怜我家主人之流的头脑和学识无法支撑他进行反驳。不过他正深受胃病之苦,似乎还是想辩解几句保住面子,便回了句完全错位的话:“你的说法很有意思,但那个卡莱尔[10]也是胃功能衰弱呢。”似乎在说既然卡莱尔胃功能衰弱,那么自己的胃功能衰弱也是一种荣誉。朋友立刻断言道:“就算卡莱尔如此,胃功能衰弱的病人也未必能成为卡莱尔。”这让主人立刻闭上了嘴。主人虽然虚荣心膨胀,但似乎还是觉得胃功能强大些为好,这让今晚准备开始的小酌都显得有些滑稽。仔细一想,今早主人吃了那么多年糕汤,或许也是昨晚与寒月君一喝再喝的影响。我也有点想吃年糕汤了。
我虽是猫,但基本不挑食。我既没有车夫家的大黑那样远赴巷里餐馆的体力,也不像新道[11]二弦琴[12]师父家里的三毛子那么奢侈,我讨厌的食物比想象中更少。小孩子掉下的面包屑也吃,年糕馅儿也舔。腌菜实在难吃,但为了积累经验,也吃过两块腌萝卜。一吃起来便会发现妙处,因此我几乎什么都能吃。那个不喜欢,这个很讨厌——如此奢侈任性,终究不是教师家里的猫应该说的话。听主人说,法国有个叫巴尔扎克的作家,是个奢侈狂——这并不是说他吃得多么奢侈,而是指小说家穷尽文章的奢侈。一天,巴尔扎克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取名字进行了很多尝试,却始终不满意。这时朋友前来拜访,两人便一同外出散步。友人毫不知情,巴尔扎克却想在散步的同时继续寻找苦苦思索的名字。来到街上后,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边走边看店铺的招牌,不过还是毫无结果。他就这样带着朋友胡乱走,朋友一头雾水地紧随其后。两人就这样在巴黎探险一直到晚上。回家的路上,巴尔扎克忽然看到一家裁缝店的招牌,上面写着马库斯这个名字。巴尔扎克立刻拍手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非此莫属!马库斯可是个好名字,前面再加上个Z作首字母,就挑不出毛病了。不是Z就不行,Z.马库斯,听起来真不错。自己再怎么想取个好名字,也总是觉得做作,一点儿都不好玩,这下终于取到满意的名字了。”他似乎全然忘了给朋友带来的麻烦,一个人手舞足蹈。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取名字,不得不花一整天在巴黎探险,真是麻烦至极。奢侈到了这种程度,也算让人难以望其项背了,但像我这种处境,主人就像个牡蛎一样,实在没有这种奢侈的想法。一切随缘,能吃就是福,这样的心态也是处境所致。所以想吃年糕汤也绝不是奢侈的结果,能吃的时候就吃。我这么想着,记起主人吃剩的年糕汤也许在厨房里,便向厨房走去。
和今早一模一样的年糕就黏在和今早一模一样的碗底。说实话,年糕这种东西我至今一口都没吃过。看起来味道不错,但也有点恶心。我用前爪把年糕上面的菜叶扒拉过来,一看爪子,上面已经挂上了黏糊糊的年糕皮。闻了闻,有股把锅底的饭舀进饭桶时的香气。吃不吃呢?我看了看周围,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谁都不在。女佣无论四季早晚都是一副表情,正在玩羽毛毽子,小孩子则在里屋唱《兔子先生您说什么》。要吃就现在。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要不知年糕味、无奈待来年了。刹那间,我领悟到了身为猫的第一条真理:“天赐良机会让所有动物连不愿做的事都放手一搏。”说句实话,我并不是那么想吃年糕汤,那碗底的样子越看越恶心,已然心生抗拒。如果此时女佣打开了后门,或是里屋小孩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我恐怕会毫不惋惜地抛弃那个碗,到来年都不会再想起年糕汤。然而谁也没来,无论我怎么犹豫,都没有人出现。我的内心正在催促:还不赶紧吃吗?还不赶紧吃吗?我一边瞄向碗中,一边祈祷有人能来救场,结果还是未能如愿,我到底还是得吃掉年糕汤。最后,我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向碗底,张大嘴巴一口咬住了一寸长的年糕一角。这么用力撕咬,任它是什么应该都能咬断,然而等待我的只有瞠目结舌。我觉得差不多了,想向回拉却拉不动。想再咬一遍,却动弹不得。当我意识到年糕就是恶魔时,一切为时已晚,就像陷落沼泽的人想拔出腿脚,越着急陷得越深,我也越嚼越觉得费劲,牙齿渐渐难以挣脱。嚼劲倒是有,但仅凭嚼劲却怎么也无法收拾局面。美学家迷亭老师曾经这样评论我的主人:“你是个切不断的男人。”这时我才理解了这句话的精妙。这块年糕也和主人一样,怎么都切不断,就算一嚼再嚼,也像用十除以三一样永无尽头。烦闷之际,我又不知不觉邂逅了第二条真理:“所有动物皆可凭直觉预知事物的恰当与否。”我已然发明了两条真理,但粘牙的年糕却让我没有丝毫愉悦。牙齿已经被年糕吸住,像随时都能拔掉般疼痛。要是不快点吃干净然后逃走,女佣就该来了。小孩子的歌声也已停歇,肯定会跑到厨房来。我烦躁到了极限,咕噜咕噜试着摇了摇尾巴,但没有任何效果。竖竖耳朵,打打小盹儿,依然无用。仔细一想,耳朵和尾巴都与年糕毫无关系。总之我察觉到了摇尾巴、竖耳朵和打盹儿只是白费,便干脆作罢。就在此时,我终于想到只能借助前爪将年糕扒拉下来,于是先抬起右爪去抹嘴周围。抹一抹当然不可能弄掉,接下来我又伸出左爪,以嘴为中心快速画圆,可如此巫术依旧驱不掉恶魔。我心想坚持最重要,便左右交替,继续乱抹,但牙始终陷在年糕里。哎呀好麻烦!我两爪一起出场,结果竟然第一次紧靠两只后爪就立了起来。我简直都不像猫了!不过是猫也好,不是猫也罢,都到了这步田地又有什么关系?我干劲十足,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打倒年糕恶魔,便在脸上一通乱挠。前爪的剧烈运动让我很快便失去重心摇摇欲倒,但每次我都用后爪重整旗鼓,于是便难以停在原地,在厨房里蹿来跳去。我正琢磨自己竟然能如此灵巧矫健,第三条真理蓦然浮现在我眼前:“临危则可成平日难成之事,此乃天佑也。”幸得天佑的我正在与年糕恶魔拼死战斗,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人从里面过来了。要是来人就麻烦了,我越发着急地绕着厨房跑。脚步声越来越近,啊,很遗憾,但天佑有些不够,我终究被小孩发现了。“哎呀,猫在吃年糕汤跳舞!”孩子高声喊道。第一个听到声音的是女佣,她立刻丢下毽子和毽子板,从后门叫着“哎呀天啊”冲了进来。夫人穿着带家纹的绉绸和服说:“真是只讨厌的猫啊。”连主人都从书斋里出来说了句“这浑蛋”,只有小孩子连声喊着“真好玩真好玩”。说罢,众人就像商量好似的哈哈大笑。我窝火、难受,却无法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当笑声似乎终于要停下时,五岁的女孩说:“妈妈,猫也真不像话呢。”众人以回狂澜于既倒之势再次狂笑起来。我已经目睹过许多次人类缺乏同情心的行为了,但从未像此时这样恨之入骨。最终天佑不知消散到了何处,直到我像平常那样趴倒在地,露出一副翻白眼的丑态,笑声才停了下来,主人似乎也觉得这样见死不救实在不义,便命令女佣:“你去帮它把年糕拿下来。”女佣看向夫人,眼神似乎在说难道不让它再跳会儿吗?夫人想看是想看,但并不想袖手旁观,于是沉默不语。“不拿下来会死的,快点拿下来!”主人再次回头看向女佣。女佣活像正在大快朵颐却被叫醒发现不过是梦一场,她一脸无趣地抓住年糕使劲拉。我虽不是寒月君,但感觉门牙即将全军覆没。深陷年糕中的牙齿遭到毫不留情的拉扯,实在痛得难以忍受。当我经历了第四条真理“一切安乐必经困苦”,四处张望时,家人们都已经钻回了里屋。
这种失败让家里的女佣之辈看到实在尴尬,我决定干脆出去散散心,拜访二弦琴师父家的三毛子,便从厨房转到后面。三毛子是这一带有名的美猫。我虽属猫族,却也算通晓人情世故。在家里见了主人的苦脸,或是挨了女佣的骂,心里不痛快时,必定会拜访这位异性友人畅谈一番。如此一来,我就会不知不觉变得轻松愉快,忘记一切担忧与辛苦,宛若重生一般。女性的影响实在不可估量。我透过杉树围墙的缝隙一看,发现三毛子正戴着正月新换的项圈端坐在外廊上,圆润的后背难以言喻,极尽曲线之美。尾巴弯曲的程度,爪子弯折的模样,耳朵扑噜扑噜懒洋洋地颤动的画面,无一不让人困于词穷。尤其是阳光洒下的地方看起来暖意融融,仪态恰到好处,尽管身体静默端庄,顺滑得可以冒充天鹅绒的一身毛发却折射出春光,无风却激烈地抖动。我恍惚地望了一会儿,不久便回过神来,低声喊道:“三毛小姐,三毛小姐。”并抬起前爪招呼她。三毛子说了声“哎呀,是老师”,便走下外廊,挂在红色项圈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响。我正感叹一到正月连铃铛都挂了起来,声音真动听啊,三毛子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向左边摇了摇尾巴说:“哎呀老师,新年好。”我们猫族打招呼时会将尾巴竖成一根棍子,再向左转上一圈。在町里,叫我老师的只有三毛子。就像前面说的,我还没有名字,但因为住在教师家,只有三毛子尊敬地叫我老师。我并没觉得不舒服,便一直应和着。
“哎呀新年好,你打扮得真漂亮啊!”
“嗯,是年末时师父给我买的,不错吧。”三毛子说着便晃给我听。
“真是好听,我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呢。”
“哎呀怎么会,大家都挂着呢。”她又晃了晃,“很好听吧,我可开心了。”声音响个不停。
“你家的师父看起来很疼爱你啊。”我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拐弯抹角地流露出羡慕之意。但三毛子是个单纯的姑娘。
“真的呢,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天真地笑道。
猫也是会笑的,人类认为会笑的除了自己别无他物,其实那是他们的误解。我的笑是将鼻孔抽吸成三角形后震动喉结,所以人类应该看不出来。
“你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物啊?”
“哎呀,说起来可很不寻常呢。她是师父呢,是二弦琴的师父。”
“这我也知道。这身份怎么讲,总之过去是个大人物吧。”
“是啊。”
“待君犹若五针松……”
拉门背后响起了师父的二弦琴。
“很动听吧。”三毛子骄傲道。
“听起来很不错,但我也不是很懂。这个东西叫什么?”
“那个?叫什么来着?师父特别喜欢呢……师父靠那个活到了六十二岁了呢,很结实吧。”
我“哦”了一声,这回应显得有些不合拍,但无奈找不到更好的来回答。
“别看这样,她出身高贵着呢,她总是这么说。”
“哎,她以前是什么人?”
“她是天璋院夫人[13]的御祐笔[14]的妹妹的夫家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什么?”
“是那位天璋院夫人的御祐笔的妹妹的夫家……”
“我明白了,请稍等。天璋院夫人的妹妹的御祐笔的……”
“哎呀不对,是天璋院夫人的御祐笔的妹妹的……”
“好的我明白了,是天璋院夫人的对吧?”
“嗯。”
“御祐笔的没错吧?”
“没错。”
“夫家。”
“是妹妹的夫家。”
“是的是的,我弄错了,是妹妹的夫家。”
“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吗?”
“对,明白了吧。”
“没有,乱七八糟不得要领啊。总之就是成了天璋院夫人的什么人吗?”
“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从刚才起不是一直在说吗,是天璋院夫人的御祐笔的妹妹的夫家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这还真是清楚啊。”
“明白就好。”
“嗯。”
我无可奈何地投降认输。有时,我们不得不以谎言服人。
拉门内的二弦琴声突然停了下来,师父扬声呼唤:“三毛啊,三毛,吃饭啦!”
三毛子一脸欣喜。“哎呀,师父在叫我了,我回去了,好吗?”就算回答不好,也不能改变什么。“那你再来玩啊。”她丁零丁零地晃着铃铛一直跑到庭院前方,却突然返了回来。“你脸色很差呢,有什么不舒服吗?”她担心地问道。
我再怎么也不能说出自己吃年糕跳舞的事,便回答:“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稍微一用脑子就头疼。我想,跟你说说话应该就能好,所以就出来了。”
“是吗,还请多保重,再见。”她看起来多少有些恋恋不舍。
不过这样一来,我完全从年糕汤中恢复了精神,心情舒畅起来。回家的路上,我想穿过那座茶园,便踏着正在融化的霜柱,从建仁寺的围墙伸出头,车夫家的大黑仍然趴在枯菊上弓着后背打哈欠。虽然最近我见到大黑并不会害怕,但若是被搭上话也很是麻烦,便准备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大黑是那种一旦遭到蔑视便绝不会沉默的性格。
“喂,你这个没名字的权兵卫,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了不起啊。就算再怎么吃教师家的饭,也不能那么趾高气扬啊!看不起别人有什么好玩的。”
他看起来还不知道我已经出名了。我很想说明一番,但对方到底是个说不通的家伙,于是我决定先寒暄几句,若能尽早放过我就再好不过了。
“哎呀,大黑君,恭贺恭贺,还是这么精神啊!”我竖起尾巴,向左转了一圈。
但大黑只竖了下尾巴,并没有打招呼。
“恭贺什么?你这家伙过年不来恭贺,不过年了倒恭贺个没完,给我小心点,你这个呼哧呼哧的大风箱!”
呼哧呼哧的大风箱似乎是句骂人话,但我实在不明白。
“容我一问,呼哧呼哧的大风箱是什么意思?”
“哟,你都被骂了还有心问,还真是个正月善人啊。”
正月善人听起来充满诗意,但是比起那个呼哧呼哧的什么来,更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很想问问做个参考,但问了肯定也得不到明确答案,于是我便默默地面对着大黑站着,一时间无所适从。突然,大黑家的女主人怒吼道:“哎呀,架子上的鲑鱼不见了!真要命,又是大黑那个畜生叼走了,只有那只可恶的猫才干得出来!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骂声放肆地震动着初春娴静的空气,将枝安叶静的祥和治世彻底庸俗化了。大黑一副任其辱骂的无耻表情,探着棱角分明的下巴,仿佛在跟我说:“你听到了吗?”交谈至此,我才发现他脚下有根沾满泥的鲑鱼骨头,价值大概二钱三厘。
“你还是宝刀不老啊!”我立刻忘记了一切过往,不由得奉上了感叹句。但这种程度的恭维根本不能让大黑消气。
“什么?你这小子,一两块鲑鱼就算宝刀不老,你逗我呢?你可别把人看扁了,我可是堂堂车夫家的大黑!”他伸出右爪向上挠了挠肩膀,就当是在抱胸。
“我早就知道你是堂堂大黑。”
“那你还说什么宝刀不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态一再恶化。若我们都是人类,我恐怕正被揪着衣领推搡。正觉一筹莫展,那位女主人高亢的声音再次传来:“是西川先生啊,我说西川先生,我这里正好有事呢。赶紧给我来一斤牛肉好吗?你听清了吗,来一斤不太硬的牛肉哟。”买牛肉的声音打破了四邻的寂寞。“一年就买一次牛肉,非得喊那么大声音不可。跟左邻右舍炫耀买了一斤牛肉,真是个难对付的娘儿们。”大黑一边嘲笑一边伸展四肢。我也不想再搭话了,便默默地看着。“一斤肉可有点少,不过也没办法啦,送来我就立刻吃它个精光!”似乎那肉是专门为他买的。
“这次真是顿美餐,不错了,不错了。”我想让他尽早回家。
“这可不是你们这些家伙能懂的,快闭嘴吧,真啰唆。”大黑说着,突然用后爪哗啦一下将霜柱渣扬在了我的头上。我吓了一跳,赶忙掸去身上的泥土,此时大黑已经钻过外墙,不知去向,大概是盯上了西川家的牛肉吧。
回到家,宅内洋溢着不同寻常的春意,甚至能听到主人爽朗的笑声。我疑惑地迈上开放的外廊,走到主人身旁一看,原来是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此人分头梳得一丝不苟,带家徽的棉外套搭配小仓裙裤,看起来像个严肃认真的学生。我看向主人的手炉旁边,那里放着春庆漆烟盒,并排有张名片,上写“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这样既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君的朋友。我是从中途开始听主客对话的,前后多有不明,但似乎是关于上次我介绍过的美学家迷亭君。
“他说他有个有趣的计划,请一定要来。”客人平静地说。
“什么?是计划去那家西餐厅吃午饭吗?”主人续了茶,推到客人面前。
“这个嘛,我那时也不太明白,但毕竟是那位先生说的,应该会有不错的地方……”
“你一起去了吗?原来是这样啊。”
“但我着实吓了一跳。”主人似乎要说“看到那个了吗”,啪地敲了一下爬上他大腿的我的头顶,有点疼。“又出洋相了吧。那个男人就是有那毛病。”他似乎突然想起了安德里亚·萨托一事。
“哎,他问我想不想吃些特别的东西。”
“你吃什么了?”
“他先看着菜单,说了很多关于料理的故事。”
“是在点菜前吗?”
“是的。”
“然后呢?”
“然后他歪头看着服务生,说怎么看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料理。服务生气不过地问鸭胸脯肉或小牛的肋排怎么样,结果老师说要是吃那么不值一提的东西,就不会特意来这里了。服务生不明白不值一提是什么意思,表情变得很奇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啊。”
“然后他就转向我,滔滔不绝地说我要是去法国或英国,都能吃到天明调[15]或万叶调[16],但是在日本,无论哪里都是一副空壳,根本没有深入西洋料理的意思——那位老师原本就去过西方吧。”
“什么?迷亭去过西方吗?他有钱又有闲,想去的话倒是随时能去。他大概是把今后想去说成已经去过,想开个玩笑吧。”
主人想说句自己发明的漂亮话,先笑了出来,但客人并没有表现出佩服。
“是吗,我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已经去过,不知不觉就认真听起来了。什么蛞蝓汤的故事啊、炖青蛙的模样啊,就像他都见过一样。”
“那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吧,他可是个撒谎的大名人。”
“确实如此。”客人望着花瓶里的水仙,多少能捕捉到他脸上的遗憾之色。
“那计划就指这个了?”主人追问道。
“不,这只是刚开始,接下来才是正题。”
“哦?!”主人插了句好奇的感叹。
“之后他说,蛞蝓青蛙之类就算想吃也吃不着,但吃点橡面坊肉丸[17]总可以吧。听他和我商量,我不由得就说可以啊。”
“哦,橡面坊肉丸听起来真妙啊。”
“嗯,确实妙,但老师太认真了,我就没注意到。”此时,他看上去就像正对主人,正为他的疏忽道歉。
“后来呢?”主人毫不在乎地问道,没有对客人的谢罪表现出丝毫同情。
“后来他跟服务生说来两人份的橡面坊肉丸,服务生重复了句是肉丸吗?老师却越来越认真,纠正说不是肉丸,是橡面坊肉丸。”
“这样啊,真有橡面坊肉丸这道菜吗?”
“我也觉得奇怪,但老师实在太沉得住气了,而且他又是那么了不起的西洋通,特别是当时我还坚信他去过西方,所以我也帮腔告诉服务生,是橡面坊肉丸、橡面坊肉丸。”
“服务生有什么反应?”
“服务生啊,现在看来真是滑稽,他就那么思考了一会儿,说十分遗憾,今天不巧没有橡面坊肉丸,如果是肉丸,立刻就能做出两人份。老师立刻一脸遗憾至极的表情表示,那特意来这家店就没有意义了。他塞给服务生二十钱银币,问难道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办法让我们吃到橡面坊肉丸吗,服务生于是说那就先和厨师商量一下,然后就去里面了。”
“看来是非常想吃橡面坊肉丸啊。”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出来说十分抱歉,您既然点了,就能做出来,不过要花些时间。迷亭老师立刻安下心来,一边说反正我们过年很闲,就稍等会儿再吃吧,一边从口袋里拿出雪茄吧嗒吧嗒地开始抽。我也没办法,便从怀里拿出报纸《日本》读。结果服务生又回到里面去商量了。”
“还真是费劲儿啊。”主人仿佛正在意气风发地读着战争通讯,身体探向前方。
“后来服务生又来了,可怜兮兮地说,最近橡面坊肉丸的材料脱销,无论是龟屋还是横滨的十五番都买不到,所以目前十分抱歉。于是老师不停重复着这就头疼了,难得来一次啊,一个劲儿地看我,我也不能不说话,就附和着说真遗憾啊、太遗憾了。”
“此言极是。”主人赞成道。什么此言极是,我是没弄明白。
“服务生一脸同情地说,什么时候材料有了,再请你们来吧。老师问他用什么材料,他只是呵呵呵地笑,并没有回答。老师又追问材料是不是日本派[18]的俳人,服务生说:正是,所以最近去横滨也买不到,真是遗憾。”
“哈哈哈,这就是收场吗?太好笑了。”主人发出与往常不同的大笑,膝盖晃得我都快掉下去了,但主人毫不在意。得知遭了安德里亚·萨托之灾的不止他一个人,主人似乎突然变得十分愉快。
“后来我们两个人走到外面,老师得意扬扬地说:‘你看不错吧?拿橡面坊开涮有意思吧。’我表示佩服至极,准备告别,但其实午饭一直都没吃上,饿得我都受不了啦。”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主人开始表现出同情,我也觉得没什么异议。对话暂告段落,我喉咙里的呼噜声传到了主客二人的耳中。
东风君一口喝干了凉掉的茶水,正襟危坐。“我今天前来,其实是略有事情要拜托老师您。”
“哦,何事?”主人也不甘示弱。
“如您所知,我喜爱文学和美术……”
“不错。”主人鼓动道。
“前些日子,我们同道中人聚在一起组织了朗读会,准备每月聚会一次做做研究,第一次聚会已经在去年年末举行过了。”
“我想先问一句,所谓朗读会,听起来像是按某种节奏读读诗歌文章之类的,到底是什么样?”
“我们从古人的作品开始读,今后也打算读同人的创作。”
“古人的作品是指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吗?”
“不是。”
“那是读芜村的《春风马堤曲》之类?”
“不是。”
“那你们读什么?”
“前几天读了近松的殉情作品[19]。”
“近松?是那个净琉璃的近松?”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个近松,说到近松,只能是那个戏曲家。连这点都要反复询问的主人着实愚蠢,但主人仍然毫不知情地细细抚摸着我的头。这世上本就有人认为凡是斜眼瞥自己的人便是在表达钟情之意,所以这种程度的错误绝对不足为奇,任他抚摸便是。
“是的。”东风君答道,窥探着主人的脸色。
“那是一个人朗读啊,还是分角色朗读?”
“是按角色分别朗读,最重要的就是怀着同情之心表现作品人物的性格,再加上手势和身段。台词尽可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人,无论是大小姐还是小学徒,都要表现得活灵活现。”
“那不就和看戏一样了吗?”
“嗯,只是没有服装和舞台背景。”
“恕我直言,办得还顺利吗?”
“第一次我觉得算是成功的。”
“那你之前说的殉情是……”
“是船夫拉着客人去芳园[20]那一段。”
“那可是演了很热闹的一幕啊。”主人歪了歪头,一副教师的样子,从鼻子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气掠过耳边,环绕在脸侧。
“怎么会?没那么热闹,登场人物也就是客人、船夫、花魁、侍女、老鸨和总管。”东风君满不在乎地说。
主人听到花魁这个词,表情多少有些不悦,但侍女、老鸨和总管等术语似乎不在他的知识范围内,于是首先发问:“侍女是指青楼的婢女吗?”
“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但侍女应该就是指茶屋[21]的下人,老鸨就是女人房间里的帮工吧。”东风君一副这类人物马上就要登场的语调,但他似乎并不了解老鸨或侍女究竟该是何样。
“原来如此,侍女是隶属茶屋的,而老鸨就是在青楼里生活的啊。接下来的总管是指人还是指特定的场所呢?如果指人,那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觉得总管无论如何都该是男的。”
“他负责什么啊。”
“这个嘛,我还没调查那么多,下次查查看吧。”
要是如此,分角色演出的日子恐怕会洋相百出吧,我微微抬头看了看主人。主人显得一本正经。
“那么除了你,朗读者里还有什么人呢?”
“各种各样的人。演花魁的是法学家K君,但他满嘴胡子,念起女人那甜腻腻的台词还真是奇特。而且那花魁还有痉挛的毛病……”
“朗读者也必须要痉挛吗?”主人担心地问。
“嗯,总之表情很重要。”东风君是个彻头彻尾的文艺青年。
“痉挛表演得很到位吗?”主人吐出了句名言。
“要求第一次就到位可是有点难。”东风君也吐出了句名言。
“对了,你演什么?”主人问道。
“我演船夫。”
“你演船夫?”主人的语气似乎在说,你要是能演船夫,我也能演总管了。最终他还是毫不客气地明问道:“失败了吗?”
东风君并没生气,仍然沉静地说:“拜那船夫所赐,难得的活动也虎头蛇尾了。其实会场旁边有四五个女学生寄宿,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打听到那天有朗读会,便跑到窗下来旁听。我模仿船夫的声音,心想着总算找准了调子,应该没问题了,正得意着……也许是身段太夸张了,忍了很久的女学生一起哗地笑了出来。我又吃惊,又没面子,这么一打断,就怎么也继续不下去了,最终便这样散了会。”号称首演成功的朗读会竟然会如此的失败,想象一下就让人忍俊不禁。我的喉结不由得咕噜咕噜作响,主人也越发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嘲笑人类却仍被疼爱,这着实让我心存庆幸,但多少也有些毛骨悚然。
“真是天降灾祸。”大正月的,主人却念起了悼词。
“从第二次起,我们打算努力做得热闹些,今天也是为此而来。其实我希望老师也能加入敝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可起不了什么痉挛啊。”消极的主人立刻想要拒绝。
“不,不需要您痉挛什么的,这里有赞助者的名册。”东风君说着,从紫色的包袱皮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小菊和纸大小的笔记本,“我想请您在这里签字盖章。”他将打开的笔记本放到了主人膝前。我一看,上面整整齐齐地写满了当今知名的文学博士和文学家的名字。
“我也不是不能当赞助者,但有什么义务吗?”牡蛎老师一脸不安。
“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义务,只要您能写下您的名字,表示赞同就可以了。”
“那我就写。”一听说没有义务,主人突然轻松起来。只要发现不用负责,他似乎连谋反的签名书都能署名。况且名列如此多的知名学者中,哪怕只是填个名字,对于从未有此待遇的主人来说也是无上光荣,并不勉强。
“恕我失礼。”主人钻进书斋去取印章,我则啪嗒一下掉了下来。东风君捏起点心盘中的鸡蛋糕,一口吞了进去,咯吱咯吱地嚼着,看起来一时有些痛苦。我的脑海中掠过了今早的年糕汤事件。当主人从书斋里拿出印章时,鸡蛋糕也在东风子的胃里有了着落。主人似乎并未注意到点心盘中的鸡蛋糕少了一块,如果他注意到了,恐怕首先被怀疑的就是我吧。
东风君告辞后,主人走进书斋往桌上一看,迷亭老师的来信不知何时已经寄到了。
“谨贺新年之禧……”
在主人眼中,这是平日没有的严肃。迷亭老师的信向来不怎么正式,前些日子还写来“后来再无恋慕之人,也无情书造访,马马虎虎平稳度日,恕我赘言,还请放心”一类的内容。相较之下,这封贺年信带着不同寻常的世俗气。
“虽想稍作参拜,但与仁兄相反,想尽力以积极之姿态,迎接此千古未曾有之新年,因此每日奔忙,还望知晓……”
原来如此,这个男人正月里肯定会忙着到处游玩,主人深感同意。
“昨天偷得一刻闲暇,本想让东风君务必品尝橡面坊肉丸,不巧食材见底,未达愿望,遗憾万分……”
差不多要恢复常态了。主人默默地露出微笑。
“明日为某男爵的歌牌会,后日为美学协会的新年宴会,再后日为鸟部教授欢迎会,再后日为……”
真啰唆,主人快速跳过。
“如上所述,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多会连开,接连不断,不得已借此贺年信代替拜访之礼,请勿见怪……”
“又不是非来不可。”主人冲着信回应道。
“下次光临,想久违奉上晚餐。厨房寒酸,珍馐皆无,但心中挂记,至少端上橡面坊肉丸……”
还在围着橡面坊肉丸做文章,还真没礼貌。主人有些闷闷不乐。
“然近日橡面坊肉丸材料见底,届时可能难以寻得,若此,会加入孔雀之舌……”
还真是两手准备啊,主人越来越想读下去了。
“如您所知,一只孔雀的舌肉分量不足半截小指。为了填饱仁兄您食欲旺盛之胃……”
“胡说!”主人似乎不以为然。
“必须捕获二三十只孔雀才好。动物园、浅草花屋敷等地零散可见,但普通鸟舍一律难寻,实在费心……”
这费心还不是你自找的?主人毫无感谢之意。
“昔日罗马全盛之际,该孔雀舌之料理流行一时,极尽奢华,平素常暗自食指大动,还请体谅……”
什么体谅?真是蠢话。主人异常冷漠。
“以降,至十六七世纪,孔雀宴席遍及全欧,为不可或缺之美味。莱斯特伯爵在凯尼尔沃思招待伊丽莎白女王,据说同样使用孔雀。著名的伦勃朗笔下之宴会图,也看见开屏孔雀倒于桌上……”
“都要写孔雀料理史了,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忙。”主人发了句牢骚。
“总而言之,若如近日般持续大快朵颐,小生不久也必会如仁兄般肠胃衰弱……”
“如仁兄般真是废话,用不着把我当成肠胃衰弱的标准。”主人嘟囔道。
“据历史学家所说,罗马人每日召开宴会达两三次。三米见方的桌上美食尽览,一天之内两次三番坐于其旁,纵使健胃之人也会酿成消化不良之果,自然会如仁兄般……”
又是如仁兄般,真没礼貌。
“然而,为使奢侈与卫生互不冲突,彼等倾力研究之人既贪于过量美味,也承认必须保持胃肠康健,便想出秘方一道……”
“嗯?”主人突然好奇起来。
“彼等饭后必会入浴。浴毕,便以某种方法悉数吐出浴前吞咽之物,扫清胃内,达成肃清之效,便再赴食桌,尽享珍馐直至厌烦,然后再次入浴呕吐。如此既可贪享好物,又不损害内脏机能,窃以为一举两得即指此事……”
原来如此,确实一举两得。主人一脸羡慕。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之频繁、宴会之增加自不用赘述,值此军国与俄战争次年,吾等战胜国之国民,务必共同效仿罗马之人,研究入浴呕吐之术,吾深信时机已到。否则吾等虽终成大国之民,却会于不久之将来如仁兄般悉数成为胃病患者,念此黯然心痛……”
还是如仁兄般?真是个讨厌的男人。
“值此之际,若吾等通西学者辨考古史传说,发现绝迹之秘方,并应用于明治社会,则可达到所谓防患于未然之功效。平日随心享乐,也该报之以恩……”
主人歪了歪头,总觉得妙不可言。
“因此近来涉猎吉本、蒙森、史密斯等诸家著述,仍未发现任何端绪,着实遗憾。然而如君所知,小生一旦下定决心,便直至成功绝不中断,深信振兴呕吐一法指日可待。每有发现自会奉上报道,还请包涵。故前文所述橡面坊肉丸及孔雀舌之美味也当尽量在发现后品尝,小生自然不论,对苦于胃肠衰弱的仁兄也乃一大便利。就此草草收笔。”
什么啊,到头来还是被戏耍了一路吗?用语太过严肃,不觉间就认真读到了结尾。“刚过新年就搞这种恶作剧,迷亭还真是闲啊。”主人笑道。
之后四五日并无异常,白瓷般的水仙花渐渐凋谢,青轴梅在瓶中缓缓绽放,一天到晚望着这番景象未免无聊,我便出门找了一两次三毛子,但都没能见到。最初我以为她不在家,第二次去才知道她卧病在床。我藏在洗手钵中的一叶兰下方,听到了拉门背后那位师父和女佣的对话。
“三毛吃饭了吗?”
“没有,从今早起就什么都没吃。我想让她暖和些,就让她睡在被炉桌里了。”这简直是人类才有的待遇。
对比自己的境遇,我确实心生羡慕,但又为我爱慕的猫能够受到如此厚待而满心欢喜。
“看来她相当困啊,这样什么都不吃,身上只会觉得没力气呢。”
“正是,我们人要是一天不用餐,第二天也会动不了呢。”
女佣的回答让人觉得猫似乎比她更高一等。不过在这个家里,猫可能确实比女佣更受重视。
“带她去看医生了吗?”
“嗯,那位医生真是个怪人。我抱着三毛来到诊室,医生便要号我的脉,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说病人不是我,而是这位。我把三毛放在大腿上抱好,结果医生就呵呵地笑起来,说他也不通猫的病,放着不管早晚都会好的。这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我很生气,说您不看也罢,但这可是很重要的猫。然后我就抱着三毛赶紧回来了。”
“所言极是呢。”
“所言极是呢”,在我家可从来没听过这句话,果然是只有天璋院大人之流会这么说,真是文雅至极。
“总觉得她像在抽抽搭搭地说什么……”
“是啊,肯定是得了感冒嗓子疼呢。只要一得感冒,无论哪位都会咳嗽起来……”只有天璋院大人之流的女佣才会用词讲究到如此境地。“而且最近有不少人得肺病。”
“最近真是如此,什么肺病、鼠疫,净增加些新病,半点疏忽都要不得呢。”
“凡是旧时代没有的那些东西都不怎么正常,你也必须小心啊。”
“您说得是啊。”女佣十分感动。
“说是得了感冒,可她并没怎么出去过……”
“不是的,主人,那是因为她最近交了恶友。”女佣的语气听起来仿佛在谈论国家机密。
“恶友?”
“是的,那条主路旁的教师家里有只脏兮兮的公猫呢。”
“你说教师,是指每天早上乱出声的那个人吗?”
“是的,每次洗脸都像鹅被掐了脖子一样。”
像鹅被掐了脖子一样的声音,这可真是绝妙的形容。我家主人每天早上在浴室漱口时,都会毫无顾忌地发出怪异的声音,就像牙签扎了嗓子。心情不好时便咯咯不停,心情好时则会斗志昂扬地加倍发声。也就是说,无论心情好坏,主人始终风雨无阻气势凌人。听夫人说,主人在搬到这里之前并没有这样的习惯,但自从冷不丁尝试了一次后,便至今一日无休。这癖好多少有些麻烦,但吾等猫族实在想不出主人为何能如此持之以恒。不过这点暂且不论,“脏兮兮的猫”实在过分,我再次竖起耳朵听下文。
“真不知道那种声音会不会成为诅咒。在维新大业以前,无论是杂役头儿还是男仆,都懂得相应的礼仪。在这宅邸林立的地方,可没人用那种方法洗脸。”
“正是如此啊。”
女佣每次没头没脑地感慨时,都会没头没脑地使用“啊”。
“有那种主人的猫,到头来都是只野猫,下次要收拾收拾它。”
“三毛生病完全是拜他所赐,一定得报仇。”
我就这样蒙上了不明之冤。这家伙还是敬而远之为妙,我最终没能见到三毛子就回去了。
回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斋中握笔沉思。如果告诉他我在二弦琴师父那里听到的评价,他肯定会勃然大怒,但眼不见心不烦,我便嘟嘟囔囔,装成一副神圣诗人的模样。
就在此时,声称事务繁忙无法前来、特意寄来贺年信的迷亭君飘然来到了家中。
“你写了什么新体诗吗?要是写了有趣的东西,就给我看看。”
“嗯,我看到篇不错的文章,正想翻译给你看呢。”主人的语气有些沉重。
“文章,谁的文章?”
“我可不知道。”
“无名氏吗?无名氏也有佳作,可不能小看。全文登在哪儿?”迷亭问道。
“第二读本。”主人平静地回答。
“第二读本?什么意思?”
“我正在翻译的好文是第二读本里的。”
“别开玩笑,这是你为了抓住时机报孔雀舌之仇而设计的吧。”
“我可不会像你那样说大话。”主人捻了捻嘴边的胡子,一脸泰然。“过去,有个人曾问赖山阳近来有没有好文章,于是赖山阳拿来马夫写的催债信,说近来的好文章首先当属这篇。你的审美眼光恐怕也是异常精准,就读给我听听吧,我会做评判的。”听起来就好像迷亭老师是审美眼光的宗师。主人于是发出禅宗僧人朗读大灯国师遗戒般的声音,“引力,巨人。”
“什么啊,这引力巨人到底是……”
“是题目。”
“真是个奇妙的题目啊,我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是想说一个叫引力的巨人。”
“还真是个有点勉强的想法,不过就是个题目,先别管了,接下来就快点读文章吧,你的声音好听,读起来很有意思。”
“你可别给我插科打诨。”
主人预先提醒了一句,再次开始朗读:
凯特眺望窗外,孩子们正在扔球。他们将球高高抛向空中,球升啊升啊,不一会儿便掉落下来。于是他们再次将球高高扔起,然后又是第三次。每次扔起,球都会落下。“为什么会落下,为什么不能一直上升呢?”凯特问道。“因为巨人住在地下。”母亲回答,“他叫引力巨人,非常强大,会将万物拉向自己。他将房屋吸在地上,如果不吸就会飞走,孩子们也会飞走。你见过叶子飘落吧?那正源自引力巨人的呼唤。书也会掉到地上吧?那是因为引力巨人让书下来。球升上天空,引力巨人一叫,球就会落下。”
“就这些?”
“嗯,写得不错吧。”
“哎呀,还真让人佩服。这就当作橡面坊肉丸的意外还礼吧。”
“什么还礼,我只是看它写得好才翻译的,你不觉得吗?”主人盯着对方的金边眼镜背后。
“真让人惊讶啊,你完全没耍什么伎俩,我这次还真是被骗了呢,拜倒在地,拜倒在地。”
迷亭自说自话,但这话对主人根本行不通。
“我可没想让你拜倒在地。我只觉得这文章有意思,便翻译看看。”
“哎呀确实有趣,不到这种程度就不算真本事。真是厉害,诚惶诚恐。”
“不至于那么诚惶诚恐。我最近也放弃了水彩画,想要写点文章。”
“到底和远近无差、黑白平等的水彩画不是一类,感佩至极啊。”
“你这么表扬我,我也有干劲了。”主人到底还是产生了错觉。
这时,寒月君一边说着前些日子失礼了,一边钻进屋来。
“哎呀失礼,我们正在拜读一篇绝妙文章,驱除橡面坊肉丸的亡魂呢。”迷亭老师讲了句不知所以的话。
“啊,是吗?”寒月这边也打了句不知所以的招呼。
只有主人毫无反应地说道:“前些日子你介绍的那个叫越智东风的人来了。”
“啊,他来了吗?那个越智东风是个无可挑剔的正人君子,但也有些奇怪的地方,我怕他给您添麻烦,但他让我一定要帮忙引介……”
“也没有添什么麻烦……”
“他来这里时没有对自己的名字进行什么说明吗?”
“没有,没说那种话。”
“是吗,无论去哪儿,他都习惯向初次见面的人解释自己的名字呢。”
“他怎么解释?”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君插话道。
“他非常反感别人用音读的方式来读东风。”
“哦?”迷亭老师从用金粉绘制了花纹的熟皮烟盒里捏出一根烟。
“他一定会提前说明:我的名字不是越智豆腐(tofu),而是越智东风(kochi)。[22]”
“真奇特啊。”迷亭老师深深吸了口云井烟,仿佛吞到了肚子里。
“这完全都来自对文学的狂热,只要读成kochi,整个名字就和‘彼方此方’那个成语同音[23]了。而且他还很喜欢强调他的名字很押韵,因此若是有人用音读来读东风,他就会满心不平,觉得别人不懂他的难得苦心。”
“这还真是奇怪啊。”迷亭老师一鼓作气,试图将云井烟的烟气从腹中吐回鼻孔。烟气中途犹豫,挂在了喉咙的出口处,他握住烟袋,咕咚咕咚地往回咽。
“前些日子来的时候,他说他在朗读会上扮演船夫,被女学生笑话了。”主人笑道。
“哦,就是那个。”迷亭老师用烟袋敲着膝盖。我觉得甚是危险,便稍稍走远了一些。“那个朗读会啊,前些日子享用橡面坊肉丸的时候我们还说到呢。他说第二次无论如何都想邀请知名的文人开个大会,拜托我一定光临。于是我问下次也要朗读近松的世态剧吗,他说下次会选个新得多的,要朗读《金色夜叉》,我便问他读哪个角色,他说是阿宫[24]。豆腐的阿宫应该会很有趣吧。我想我一定会去给他叫好的。”
“大概会很有意思吧。”寒月君露出一抹奇特的笑容。
“但是那男人浑身都很诚实,一点儿轻浮都没有,真是不错,和迷亭一众有天壤之别。”主人准备一举报完安德里亚·萨托、孔雀舌和橡面坊丸子之仇。
迷亭君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反正我等就是磨钝了的刀俎,就这么世故。”他笑道。
“最重要的就是这点吧。”主人说道。其实他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磨钝了的刀俎,但不愧是万年教师,就擅长打马虎眼,讲台上的经验在这种时候也能应用到社交中。
“磨钝了的刀俎是什么意思?”寒月直率地问道。
主人看了看地板。“那个水仙是去年年末我从澡堂回来时买了插上的,开得很不错吧?”他硬是按下了刀俎的话题。
“说到年末,去年年末我其实经历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呢。”迷亭像曲艺表演一样用指尖转动着烟袋。
“什么事?说来听听。”主人一副将刀俎远远抛到脑后的气势,呼地松了口气。
迷亭老师所谓不可思议的事是这样的:
“我记得确实发生在年末的二十七日。那位豆腐之前拜托我,想在拜访时听听我在文艺上的高见,希望我一定在家,于是从一大早我便诚心等待,却怎么也不见他来。吃完午饭,我在暖炉前读巴利·潘[25]的幽默小说时,收到了母亲从静冈写来的信。虽然一把年纪了,母亲却总是把我当小孩,让我天冷时晚上不要外出啊,洗冷水浴时要点上暖炉让屋里暖和起来否则就会感冒啊,絮絮叨叨叮嘱了好多。我平时什么都不在乎,但这种时候也会感动得不得了,父母还真是让人心怀感激啊,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份儿上。于是我觉得这么游手好闲简直是虚度光阴,必须要写一部什么大作来给家里增光。趁母亲还活着,我要一统天下,昭告众人明治文坛有迷亭。接下来我又继续读,看到我母亲说我真是个幸福的人,和俄国开战后,年轻人都在辛辛苦苦地为国工作,我却连十二月都像正月一样悠闲地玩乐。不过就算如此,我也没有像母亲想象的那样玩过啊。之后,母亲便列举了我上小学时的朋友有谁参加了这次的战争,哪些死了,哪些受伤了。一个个读那些名字的时候,不知怎么,我觉得这个社会越来越没有人情味儿了,人也无聊得很。信的最后,母亲写了些让人莫名心虚的话,什么她也上了年纪,也许将是最后一次享用初春的年糕汤了之类,让我越发闷闷不乐,觉得豆腐要是快点来就好了,但他就是不来。等着等着就到了晚饭时间,我想着要给母亲回信,便简单写了十二三行。母亲的信超过六尺,我却实在没有那样的本事,总是写个十行上下,失礼至极。因为一整天没有活动,胃里有种怪异的难受感,我便决定出门寄信,顺道散个步,如果豆腐来了就让他等着。与往常不同,我并没有朝富士见町那边走,而是不知不觉走向了土手三番町。那晚正好有点阴天,干风从水渠对面吹过来,特别冷。火车从神乐坂那边开过来,呜的一声穿过堤下。我满心都是孤寂,年末、战死、衰老、世事无常,这些词哗啦哗啦在我的脑海里转圈。人们上吊往往不就是在这种时候突然受到诱惑有了寻死之心吗?我抬头看了看堤上,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那棵松树的正下方。”
“那棵松树是?”主人扔出了半句话。
“上吊松。”迷亭缩了缩脖子。
“上吊松在鸿之台吧。”寒月点开了话题。
“鸿之台是挂钟松,土手三番町是上吊松。至于为什么有这种名字,是因为传说任何人来到这棵松树下都会想上吊。堤上的松树有几十棵,但一说有人上吊,肯定挂在这棵树下,一年能有两三回,其他松树就是没有让人想死的心。一看,树枝恰好横着伸向人来人往的一侧,哎,还真是好姿态。那么空着太可惜了,总觉得明天想看到有人挂在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呢?我四下看了一圈,不巧谁都没来。没办法,要不自己挂?不、不,自己挂上就没命了。太危险了,还是别想了。不过听说古时候的希腊人会在宴席上模仿上吊来助兴,一个人登上台子,脖子一伸进绳子的打结处就会有人把台子踢翻,吊上脖子的当事人则会在台子被撤走的同时解开绳子飞身跳下。这要是事实,倒是没什么好怕的,我也可以试一次。于是我把手搭在树枝上一看,树枝弯曲得恰到好处,着实充满了美感。一想到自己吊着脖子飘来飘去,我就高兴得不能自已。我本想着一定要吊一次,但又想到豆腐如果来了正等着我,实在有些可怜。于是我决定先见豆腐一面,按照约定谈完话后再重新出门,便回家了。”
“这就是可喜可贺的结尾吗?”主人问。
“真有意思啊!”寒月笑眯眯地说。
“我回家一看,豆腐并没有来,但收到了张明信片,说今天无奈脱不了身,没法出门,改天再盼面会。我总算安下心来,这样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去上吊了,真是欢喜。于是我赶紧踩着木屐快步走回去一看……”
“一看怎么了?”主人稍显焦急。
“终于渐入佳境了啊。”寒月摆弄着和服外套的绳带。
“我一看,已经有人先来吊上了。只差一步啊,真是做了件懊恼事。仔细一想,那时我恐怕是被死神附身了,要是用詹姆斯[26]等人的话来说,就是潜意识下的幽冥世界与我所在的现实世界由于某种因果关系而产生了相互感应。这难道不是非常不可思议吗?”迷亭一脸装模作样。
主人觉得又被骗了,但他一言不发,鼓着腮帮子大嚼空也饼[27],任迷亭去说。
寒月小心地扒着火盆里的灰,低着头满脸笑意,但没过一会儿,他也开口了,语气极其平静:
“是这样啊,一看确实挺不可思议,总觉得不像真的,但我最近也有类似的经验,所以没有任何怀疑。”
“哦,你也想过要上吊?”
“不,我这边可不是脖子。正好也是去年年末的事,而且和老师您那件事在同日同时发生,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这可有意思了。”迷亭也开始大嚼空也饼。
“那天,在向岛的熟人家里,正好有场忘年会兼合奏会,我也带着小提琴去了。十五六位大小姐和夫人都在,场面相当热闹,可以说是近来的一大畅快之事,万事皆无纰漏。吃完晚饭,合奏完毕,众人畅谈间已然时候不早,我正准备告辞,某位博士的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知不知道××子的病情。其实在聚会的两三天前我和她见面时,她还和往常一样,没有丝毫病态,我也非常惊讶,仔细一问,就在和我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烧,满口胡话。若只是那样还好,可那胡话里屡次出现了我的名字。”
主人自不用说,迷亭老师也没像平常那样说什么“不同寻常啊”,都在肃静中侧耳倾听。
“叫医生来看了看,病名是不清楚,但确实是高热烧了脑子,如果安眠药没有想象中那么奏效,就要危险了。一听到这样的诊断,我便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沉重感就像被梦魇住时一样,周围的空气仿佛急速凝固,从四面八方箍住了我的身体。回家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也全都是这件事,痛苦得不得了。那位漂亮、开朗、健康的××子……”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刚才我两次听到了××子的名字,如果没有避讳,我们想听听这个人的情况。”迷亭说着回头看了看主人,主人也含糊地嗯了一声。
“哎呀,只有这点可能会给当事人带来麻烦,还是算了吧。”
“你打算暧暧昧昧地讲完一切吗?”
“嘲笑可不行,因为这个话题非常严肃……总之一想到那位妇人突然得了那样的病,落叶飞花的感慨就充斥着我的胸口,全身的气力就像一度罢工过一样,突然陷入了郁闷,我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吾妻桥。靠着栏杆往下看,我也不知道是涨潮还是落潮,黑漆漆的水凝成一团,呆滞地动来动去。一辆人力车从花川户那边驰来,从桥上经过。我目送那提灯的光,看着它越来越小,消失在札幌啤酒东京支店一带。我再次看向水面,结果听到遥远的上游有声音正在呼唤我的名字。这种时候不应该有人叫我,到底是谁呢?我透过水面看去,可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我想一定是错觉,准备快点回去,然而没走出两步,又听到微弱的声音正在远处呼唤我。我再次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第三次被叫到时,我抓着桥栏杆。膝盖开始哆哆嗦嗦直打战。那声音不知该说是从远方还是从河底传来的,但毫无疑问是××子的声音。我不禁哎地应了一句,声音大得拨动了静谧的河水,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猛地看向四周,无论是人、狗还是月亮,什么都看不见。那时,一阵狂潮在我心中升起,我想投身那样的黑夜,想去那声音发出的地方。××子的声音再次刺穿了我的耳朵,如泣如诉,仿佛在向我求救,于是我回答马上就去,然后从栏杆探出半个身子望向黑乎乎的水面。我总觉得呼唤我的声音是从水波下方拼命流泻出来的。我想着就在这水下,最终爬到了栏杆上。只要再叫我,我就会跳下去。我带着这样的决心盯着水流,结果可怜的声音再次像丝线一样浮了上来。就是这里!我用力跳了起来,然后就像小石头那样义无反顾地掉下去了。”
“最后跳进去了吗?”主人眨巴着眼睛问道。
“没想到你能做到那份儿上。”迷亭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头。
“跳进去以后我就失去知觉了,一时间恍恍惚惚。不久后我睁眼一看,冷是冷,但身上哪儿都没有湿,也没有喝过水的感觉。我确实应该已经跳进去了,实在不可思议。我觉得很奇怪,就看了看四周,结果吓了一跳。我确实打算跳进水里,到头来却弄错了,跳到了桥面正中,实在遗憾,只因为弄错了前后方向,就没能去那个声音发出的地方。”寒月一边笑,一边像之前一样摆弄和服外套的绳带,好像绳带根本就是无用之物。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和我的经历那么相似,还真奇特,果然能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材料呢!要是以人类的感应为题写一篇纪实文章,肯定能轰动文坛……后来那个××子的病怎么样了?”迷亭老师穷追不舍。
“两三天前的年初我去了一次,看到她正在家门内和女佣玩羽毛毽子,看起来是痊愈了。”
主人刚才一直在沉思,这时终于开了口:“我也有。”他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你说有,是有什么?”迷亭眼中当然没有主人这类人物。
“我的也是去年年末的事。”
“大家都是去年年末,这巧合还真奇妙啊。”寒月笑道,缺了的门牙上粘着空也饼。
“也是同日同时吗?”迷亭开玩笑道。
“不,日期不同,是二十日前后。我老婆说与其送什么岁末礼物,不如让她听一场摄津大掾[28]。我也不是不带她去,不过还是问她今天要表演什么故事,老婆查了查报纸,说是鳗谷[29]。我不喜欢鳗谷,便说今天就算了,没去。到了第二天,老婆又拿着报纸过来,说今天是堀川[30]应该可以吧。我表示堀川的伴奏净是三味线,只热闹,没内容,还是别看了,结果老婆一脸不满地退下去了。又过了一天,老婆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31],我就是想听摄津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连这个也讨厌,但我要听,所以你一起去也没问题吧?谈判的态度咄咄逼人。我说:你要是那么想去就去吧,不过据说是一辈子就演这么一次,人山人海,不订座就去是非常难的。去那种地方本来就是要和剧场的茶屋交涉预约座位,那才是正常的手续,不按规矩可不好,所以虽然遗憾,但今天还是别去了。结果老婆露出了惊人的目光,带着哭腔说,我是女人,不知道那么复杂的手续,但大原的妈妈也好,铃木家的君代也好,都是没通过正当手续就堂堂正正去听了,就算你是教师,不那么麻烦也行吧?你太过分了!那就算不行也去看看吧,我表示认输,说吃完晚饭就坐电车去吧。老婆立刻气势汹汹地说,要去就必须四点前到那里,这么磨磨蹭蹭可不行。我反问为什么,老婆说是铃木家的君代告诉她的,不那么早去占位就进不去了。于是我又叮问了一句,是不是过了四点就不行了?老婆回答是的。这时不可思议的是,一阵恶寒突然袭来。”
“是夫人吗?”寒月问。
“老婆可没有哆哆嗦嗦的,是我。正觉得有种破了洞的气球瘪下去的感觉,我已经一阵头晕,动不了了。”
“是突发急病啊。”迷亭解释道。
“啊,这可难办了。这是我老婆一年一次的愿望,我无论如何都想帮她实现。我总是数落她,有事也不告诉她,任她辛苦,让她照顾孩子,从没有做过哪怕清扫房间或打水一类的事来报答她。今天正好有时间,囊中也并不羞涩,只要带她去就行。老婆想去,我也想带她去,可是恶寒阵阵,晕晕乎乎,别说坐电车了,就连走下去到脱鞋的地方都办不到了。啊,太惨了,太惨了,我这么一想,恶寒更是一阵紧过一阵,头晕得更严重了。如果快点找医生来看,再吃些药,四点前应该能痊愈的,于是我和老婆一商量,便去请甘木医生。不巧医生昨晚值班,还没从大学回来,说是两点回来后就过来。真头疼啊,若是喝点杏仁水,四点前肯定能痊愈,但运气不好时真是事事皆不如愿,偶尔能够享受老婆笑脸的计划也骤然一变,似乎就要泡汤了。老婆一脸愤恨的表情,问我是否终究是去不了了。我一边说着我去,一定会去,四点前我一定会好起来给你看,你就放心吧,快去洗脸换和服等着,一边心里感慨万千。恶寒越来越严重,头也越发眩晕。如果不能履行四点前痊愈的约定,那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形势真是可悲可叹,我到底该如何是好?考虑万一之后发生什么意外,趁现在将有为转变、生者必灭的道理说给老婆听,让她做好突变发生时也能镇静自若的准备,这难道不是丈夫对妻子的义务吗?我立刻将老婆叫到书房。我问,你虽然是个女人,但也听说过西方的谚语many a slip'twixt the cup and the lip[32]吧?结果老婆怒气冲冲地说,那种横着的文字难道是众人皆知吗?你明明知道人家不懂英语,还故意说英语耍人,好吧,反正英语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你要是那么喜欢英语,为什么不找个基督教学校的毕业生?你这种冷酷的人真是不可理喻!我难得的计划也就这样夭折了。我也想跟你们解释一下,我说英语绝没有恶意,完全是出自对老婆的爱,让她那样一解释,我也进退两难了。而且之前的恶寒和眩晕已经让脑子有些混乱,我急着想让老婆早点接受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道,便忘了老婆不懂英语,没注意就说出来了。仔细一想,这确是我的错,完全是我的疏忽。这样的失败让恶寒越来越重,视线更加飘忽。老婆按照我的命令到浴室脱光衣服化了妆,又从衣柜里拿出和服换上,一副随时都可出门的样子等着我。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想着甘木君要是能早点来就好了,一看表,已经三点了,距离四点只剩一个小时了。老婆打开书斋的门,探头问我:差不多可以出门了吗?表扬自己的老婆有点奇怪,但我从没像这个时候一样觉得我老婆很美。脱光了衣服用肥皂洗过的皮肤闪着光泽,简直与黑色绉绸的和服外套交相辉映。肥皂和对摄津大掾的念想,有形与无形,让她的脸熠熠生辉。我当时就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她的愿望。就在我想摆摆威风,准备奋发前行时,甘木医生终于来了。可一谈起身体状况,甘木医生看了看我的舌头,握了握我的手,又敲了敲胸口,摸了摸后背,然后翻过我的眼皮,摩挲着我的头骨,一时陷入了思考。我一说我总觉得有点危险,医生立刻平静地说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老婆问,那稍微外出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吧?医生说了声是的,又陷入思考,只要你没什么不舒服……我立刻说,我不舒服啊。医生说总之你先喝一次药水吧。我继续问会怎么样,因为我总觉得有危险。但医生说绝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问题,让我不要太神经质,然后就回去了。三点已经过了三十分,女佣在我老婆的指示下跑出去取药,又跑着回来。这时差十五分四点,离四点还有十五分。之前还什么事都没有,这时却突然一阵恶心。老婆把药水倒进茶杯,放到我的面前,我端起茶杯正准备喝,胃里却有东西呐喊着冒了出来。我不得已放下茶杯。老婆催我说快点喝了吧。要是不快点喝、不快点出门,我就太无情了,于是我打算心一横喝下去,又把茶杯端到嘴边,但胃里的东西仍在不依不饶地妨碍我。想喝又放下,再想喝,再放下,起居室里的挂钟当当当地报起了四点的时刻。已经四点了,不能再磨磨蹭蹭了,我又拿起茶杯。跟你们说,真是不可思议啊,太不可思议了,恶心感跟着四点的钟声一起完美地停住了,药水喝得毫无痛苦。然后到了四点十分,我也开始理解甘木医生为什么是名医了。背上的寒战和眼前的眩晕都像梦一样消失了,以为就要卧床一阵子的病也立刻痊愈了,真是痛快。”
“然后你们就一起去歌舞伎座了?”迷亭一脸不得要领的表情问道。
“去是想去,但老婆说过了四点就进不去了,所以就不得已放弃了。甘木医生哪怕早来十五分钟,我就能圆了这份人情,老婆也能满足了。只差十五分钟啊,真是太遗憾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千钧一发。”
说完的主人好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义务,也许他是觉得这样一来在另外两人面前就保住面子了。
寒月像往常一样露出缺了一块的牙笑道:“那还真是遗憾啊!”
迷亭一副装傻的表情,自言自语般说道:“有你这样体贴的丈夫,你妻子真是幸福啊!”拉门的暗处传来夫人故意咳嗽的声音。
我老老实实地按顺序听了三个人的话,既不觉得奇怪,也不伤心。为了打发时间,人这种生物会强迫自己的嘴运动起来,时而为那些毫不奇怪的事发笑,时而为那些毫无乐趣的事而欢喜,此外再无本事。我早就知道我家主人的任性和狭隘,但他平时不苟言笑,总觉得有我难以了解的地方,那些地方多少有些让我恐惧。不过听了今天的话,我突然开始看不起他了。他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地听那两个人说话?满腔不服输地摆弄一番无聊闲谈又能得到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爱比克泰德[33]写了要这么做。总之,无论是主人,还是寒月和迷亭,大家都是太平之世的安逸子民,都像丝瓜一样在风中超然自若,但心里却包含着世俗与欲望。竞争与追逐胜利的念头在他们的日常谈笑中一闪一闪,只要再进一步,他们就会和平日里痛骂的俗骨们成为同一个洞里的动物,在我们猫类看来真是可怜至极。只是那些言行举止就像普通的半吊子,不带任何老掉牙的讽刺,倒还有些可取之处。
想到这儿,三个人的谈话突然变得没趣了。要不要去瞄瞄三毛子的情况呢,我想着便走向二弦琴师父家庭院的出入口。装饰有注连绳的门松[34]已经撤掉,正月转眼已过了十天。春天明朗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深空照遍四方,不足十坪的庭院也比沐浴元日的曙光时更显鲜活。外廊上放着一个坐垫,不见人影,拉门紧闭,师父恐怕是去洗澡了。师父不在也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三毛子有没有好转。周围一片寂静,也没有人的气息,我便直接上了外廊,在坐垫中一卧还真是舒服。正当我迷迷糊糊打起盹儿,连三毛子的事也抛在脑后时,拉门里突然响起了说话声。
“辛苦了,做好了吗?”师父果然在家。
“是的,我回来晚了。刚才我到佛具店一看,正好刚做完。”
“哦,给我看看。啊,做得真漂亮,这样三毛也会很高兴吧。这金箔不会掉吧?”
“嗯,我嘱咐过了,他们用的是上等金箔,这样一来就比人的牌位更耐磨了……然后这个猫誉信女的誉字写成连笔更好看,就稍微改了一下。”
“哦哦,那就快点放到佛坛上点支线香吧。”
三毛子怎么了?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便从坐垫上站起来。师父的声音传了过来:“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次是女佣的声音。我心中猛地一阵惊悸,像木雕的猫一样站在坐垫上,眼睛也一动不动。
“真是遗憾啊,最开始只是患了一点感冒。”
“要是甘木先生能给开药,或许就能好了。”
“到底还是那位甘木先生不好,太瞧不起三毛了。”
“不能这样说别人坏话,会减寿的。”
看来三毛子也接受过甘木医生的检查。
“我觉得,归根结底是因为主路上教师家里的野猫硬邀她出门。”
“是啊,那个畜生可是三毛的仇敌。”
我很想辩解几句,但这里该当忍让,便咽了口唾沫继续听。对话中断了片刻。
“这世上真是没有自由。像三毛那样仪态万千的早早死去,而不像样的野猫却那么结实,还欺负别人……”
“您说的是啊。像三毛那样可爱的猫就算敲着钟打着鼓到处找,也找不到第二人呢!”
用二人代替二只,似乎在女佣看来,猫和人类属于同族。这么说来,这个女佣的相貌和我们猫族非常相似。
“要是可能,我都想代替三毛……”
“要是那教师家的野家伙死了,可就如了您的心愿了。”
遵循师父的心愿可有点麻烦。我并没有体验过死亡是什么,因此也谈不上好恶,但前些日子特别冷的时候,我曾经钻进过灭火罐,结果女佣不知道我在里面,从上面盖上了盖子。哪怕想起当时的痛苦,我都觉得可怕。根据白君的说明,那种痛苦只要再持续一会儿就是死亡。做三毛子的替身我没有怨言,但如果不承受那样的痛苦就死不了,我可不想为任何人去死。
“就算是猫,也让和尚给念了经、授了戒名,应该没有留恋了。”
“确实如此,还真是好命啊。只是若再奢求一些,那位和尚的经太轻薄了。”
“因为太过短小,我也问过是不是太快了,结果月桂寺先生说只是念了有效的部分,毕竟是猫,那些就足以让她去往净土了。”
“哎呀真是……不过那野家伙……”
我确实多次说过我没有名字,可这女佣一口一个野家伙,真是没礼貌。
“他罪孽太深,无论多么慈悲的经文都不会让他圆满的。”
我不知道野家伙这个词在那之后又重复了多少遍。那时我已经中途放弃这听不到头的对话,从坐垫上滑下来,跳下了外廊,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根毛发一齐竖起,浑身一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靠近过那位二弦琴的师父,如今她自己也许正在接受月桂寺先生那轻薄的祈福吧。
最近我连外出的勇气都没有了,总觉得世上到处都是倦意。我已经成了不输给主人的懒惰猫。主人说那些把自己关在书斋里的人都是失恋了,如今我觉得这话不无道理。
我还没有抓过老鼠,女佣甚至因此提出过要把我赶出去,但主人知道我不是一般的猫,于是我至今仍然在这个家里游手好闲。我在这点上深深感谢主人,同时也想毫不犹豫地对那双慧眼表达敬意。女佣对我完全无知,常加虐待,我也并不生气。如果左甚五郎[35]现在登场将我的肖像刻在楼门立柱上,而日本的斯泰因勒[36]觉得喜欢将我的肖像画进油画,那些睁眼瞎才会开始为自己的愚昧而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