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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东与托娅出人意料地搞了个马上婚礼,让魏子安大为光火,何况还有那么多亲戚朋友在场。当时,魏子安气得差点跳起来,大骂儿子不懂事,紧接着大骂托娅,说只有这样的媳妇才会想出这个点子。新郎新娘不在,喜宴照样还得开。当他们把客人都让进宴席,才发现原来一切皆有安排。偌大的宴会厅变成了一个大舞厅,周围摆放着鲜花、酒、饮料,以及各种高档点心、熟食。正常的大鱼大肉全都换成了冷盘自助餐,还有一个乐队在那奏乐,奏的都是摇滚乐,分贝很高。主持人说今天是个别开生面的婚礼,我们摈弃了传统的形式,搞了个大party,大家随意玩儿,让我们唱起来跳起来,为新人祝福。
参加婚礼的人们觉得真是新鲜,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好奇与激动的神采,自己动手倒酒倒饮料,吃水果、点心,不亦乐乎。尤其是孩子,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尖叫着来回跑动。大屏幕上播放着魏东和托娅的恋爱短片。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场的,而且以全新的方式身在其中。一群身着洁白衣裙的孩子像儿童唱诗班似的,为他们唱着神圣的歌。很快,大家便滑下舞池,气氛热烈。
魏子安和韩如梅本来不快的心情也随之消散了,他们也参加过很多婚礼,不外乎就是大吃大喝一顿,再把一对新人折腾一顿,便散去了。如此新颖的婚礼令他们耳目一新,也令在场的嘉宾无比兴奋,人人都对他们夸奖,赞赏,刚刚还满脸阴云的魏子安突然云开雾散,一脸春风。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快递员进来高声喊,谁是魏东?快件!魏子安急忙上前替儿子签收,在大家的关注下打开那个包裹,结果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寄来的竟是一把带血的刀。幸亏魏锋回来了,他二话没说上前就拿过那个礼物,打了个圆场,他说大家不要奇怪,因为托娅,今天的新娘,是个蒙古族,有个古老的传统就是给新婚夫妇送把刀,寓意为猎取更多的猎物,天天有肉吃……
虽然大家都没有听过这个礼节,但也勉强可以接受,婚礼继续进行中,魏锋看着脸色惨白的母亲,急忙把她扶到座位上休息。他忙前忙后,总算把人们都送走。老魏本想是赞扬儿子的,他从来就没赞美过自己的孩子。可这把带血的刀却让他再次板起面孔,瞪着眼睛呵斥魏锋以发泄内心的不满:什么玩意儿?这怎么回事?我的老脸丢尽了,等他们回来的,我跟他们秋后算账!
老爸,这事你怪不得他们,是我的主意。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是我自作主张,给他们一个惊喜,你要算账就跟我算吧!韩如梅哆嗦着说,别吵了!儿子,快,把那刀扔掉,千万别让魏东看见。
2
魏锋处理了那把刀,便早早关了门,一点声音都没有。韩如梅认为是魏东的幸福刺激了他,让他感到失落所致。魏子安不再说话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韩如梅的感觉没错,魏锋其实在喜宴上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当他看着与他一般大的青年男女个个都很体面,成双成对,有着稳定的工作,脸上洋溢着笑容,显得十分自信。而他则是个被另眼相看的人,是被打入另册的人,那种心情可想而知。当韩如梅把他介绍给大家的时候,他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怪异与轻蔑。他尤其受不了那些打探,什么时候出来的呀,以后有什么打算呀,令他哑口无言。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位阿姨把外孙拉过来,让孩子管他叫叔叔,可是孩子居然说,我妈告诉我,他不是好人。一种强烈的自卑涌上心头,他已被打上坏人的标签,永生不能抹掉。他强忍着那种失败感,强装笑颜,等回到家,真的觉得身心俱伤。
韩如梅一遍遍地走到门前想敲门跟他谈谈,最起码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她在门外喊他去看电视,他说不看了,她说陪她出去遛遛,他说不想出去了。他躺在床上玩手机,可他真的搞不明白这手机的功能。他时而会想到那些探究与歧视的眼光,自己就像个当众表演的小丑,本应该退到幕后无声无息。可天生不服输的性格又把自己推到台前,为大哥设计什么马上婚礼,人前人后神采飞扬,你到底是谁呀?你为什么没想到别人会如何看你呀?这不是自讨没趣吗?他也会想到魏东与托娅,想到那顶帐篷,想到他们相亲相爱,还有托娅那放肆的笑声……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思绪,希望能早点入睡。可是往事却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眼前放过,那一幕幕、一桩桩还是那么清晰。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如果他也如愿考入大学,如果……他的命运该是怎样的呢?他放下手机,拿起床头的书,翻了好几遍,不知什么时候迷糊着睡去。他梦见了马,他是那么爱马,马上骑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不远处有一朵红云,非常妙曼,他奔着那朵云飞着,可总也追不上……
韩如梅显得躁动不安,她在厅里徘徊着,一是担心魏锋,二是担心那把刀。两口子分析了半天,这刀到底是谁送的,是什么意思?越分析越恐惧,也许就是个恶作剧吧,现在的年轻人出来什么花花点子都正常,幸亏魏锋坐牢还没坐糊涂,及时地化解了,不然如何解释呢。老魏担心着两个年轻人在哪儿过夜,有好好的洞房不住,纯属胡闹。韩如梅说你就别再想魏东他们了,你还是替魏锋想想吧!你想没想过魏锋的感受?都一般大,本来都是一样的,可到如今呢,人家新婚宴尔,他一无所有,他怎么能不想呢?而且今天他又受了那么多委屈,这孩子就够坚强的了,换个人早就躲开了。
魏子安说最难受的人不是他,而是麦穗,这个夜晚不知她怎么过呢!他提出过去看看她,安慰安慰她,到底是我们魏家对不起她。韩如梅便与老伴起身,打了车直奔麦穗的诊所。
3
麦穗没想到他们夜半赶来安慰自己,话还未说,眼睛已湿。韩如梅说对不起了孩子,我们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就想陪陪你。麦穗擦掉泪水,勉强对他们笑了。她说,干爸,干妈,你们不用担心我,我都想开了,魏东能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何况我的感情已找到了归宿。你们不用惦记,我真的挺好的。老魏发现自己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直到此刻,他都觉得自己是这么疼爱这个孩子,她就像亲生女儿一样贴心。
韩如梅不声不响地去给麦穗做了一碗面,端到她的面前。麦穗说,干妈,我真的吃不下,等我饿了再吃吧!韩如梅说,不行,身子骨重要啊,你还是爸妈的主心骨呢,你可不能坏了身子。麦穗无奈,只好端起碗吃面。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碗里。
孩子,要不你就哭出来,哭出来能好受些,啊?
对,麦穗,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想哭就哭,别忍着。
麦穗被他们这么一说,再也无法阻挡那泪潮,她转身跑进洗手间,呜呜地大哭起来。她压抑得太久了,她的心都快碎了,眼泪就积聚在那儿,只要一碰,就稀里哗啦决堤而下。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为什么还要爱那个人?他早已不属于自己,为什么还要对他付出那么多,整个心思还扑在他的身上?也许是因为童年的经历,因为她的孤单,因为那漫长而美好的时光。她到底放不下的是什么呢?是的,从现在开始,她必须学会放弃,其实真的放弃也是一种美。她要接受这个现实,魏东不是她的爱人,只能是她的亲人。如果再像过去那样,她就等于患了偏执症了。难道她能治疗别人,却治疗不了自己吗?她整理了头发,扎成一束,洗了脸,觉得心里痛快了些。
她推门走出来,说,干爸,干妈,我已经放下了。好了,你们不用担心。从今以后,魏东就是我哥。
孩子,我们真怕因此而失去你。
不会的,我就是你们的女儿。事实上,我一直都是你们的女儿。
韩如梅感动地握住她的手,眼睛一下子湿透了,不停地点着头,忍着不让眼泪掉落。
干妈,别这样,你们回去吧。魏锋一个人在家呢,也许,他比我更需要你们的关心。多么善解人意的麦穗,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她想到的依然是别人。她没有一丝抱怨,她把一切都埋进心里,只是魏家没有福分娶到这样的好媳妇。
魏子安显得忧心忡忡的,几次欲说还休,麦穗便一再追问,干爸,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最后他不得不说出婚礼上有人送刀的事情。麦穗心里一沉,但她还是故作轻松,这就是年轻人的小把戏,别放在心上。韩如梅说不对,这显然是示威啊,怎么会带血呢?麦穗说,妈,你不懂的,比这血腥的多的是呢,比如我参加过一场婚礼,人家是在墓地里举办的,拿死人骷髅当礼物……
麦穗的话总像一只抚慰的手,很快就能安抚他们不安的心。回来时,他们的脚步明显轻快了,好像一件心事放下了。
4
第二天上午,魏锋起来吃早餐,韩如梅细心地观察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依然乐乐呵呵的,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他大口地吃饭,大声地说话,不时还开一句玩笑,这让韩如梅放心了很多。
魏东与托娅经历了一个不愉快的新婚之夜,但是当太阳升起,鸟儿欢唱时,托娅似乎忘记了所有的阴影,她面对天空放声高唱。因为她相信这不过是个小插曲,不至于影响他们今后的生活,而且她也是个凡事都不会放在心里的姑娘,正是她的不计较、不纠缠才令魏东感到放松与自在。
回来的路上,魏东叮嘱半天,让托娅不要随便说话。托娅笑嘻嘻地说,你想让鸟儿不唱歌,那除非鸟儿是死的!他说我不是不让你唱,是让你看准了时机再唱,不要想唱就唱。她摇着头,天真地看着他,不懂。什么是火候啊?
天哪,我们真是这个世界的两种动物,你是鸟,我是鱼。
可鸟和鱼一样可以相爱啊,爱情不分物种。
他们一进门,韩如梅从厨房里出来,让他们赶紧洗洗,好歹吃个团圆饭。魏锋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问道,怎么样,我设计的马上婚礼还过瘾吧?
托娅抢着说,太棒了,像飞一样!哎,魏锋,你怎么知道我爱马呢?
魏东给了魏锋一拳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魏锋还了魏东一拳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魏东小心翼翼地看看父亲的脸色,等待着魏子安的爆发,可是过了一会儿,魏子安出人意料地没有发作。韩如梅用眼色示意魏东跟魏子安道歉,魏东尽管很不情愿,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魏东十分紧张地说爸,对不起,我们没有事先打个招呼,就突然走了,让你担心了。魏锋忙接过话题说,是我的不对,魏东事先也不知道。我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就没告诉他们。这事儿要怪的话就怪我。
魏子安对他们摆摆手说,好啦,吃饭吧!
托娅尖叫了一声,跑出来,吃饭吃饭,我都饿死了!她抓起一块肉放进嘴里。韩如梅看在眼里,想说她几句,一想大喜的日子,也不能说太深了,便说,托娅,以后吃饭要等到大家都上了桌,要懂规矩。托娅大嚼着说,真香,妈,我今天是饿极了,等不及了。
哥儿俩对视着,魏子安的表现让他们感到很意外,不知道他下一步怎么办,便惴惴不安地走进饭厅吃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魏东和魏锋弄不清父亲的心情,不敢贸然搭话。
托娅却把魏东的嘱咐早忘在了一边,兴高采烈地对魏锋说,哎,那马真是棒,一看你就是个懂马的人,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匹好马?我无意间给它一个指令,它突然腾空而起,双蹄举得高高的,就像欢迎似的。哎呀,把我乐死了!
魏锋的情绪也上来了,兴奋地说,托娅,别看你是从草原上来的,我呀天生就是骑马的料,一到马背上就像如鱼得水,不信哪天我们比试比试?
哇!好哇好哇,这马是通灵的,它也得遇到喜欢的人,才会佩服你,配合你。这就像两个人,一旦灵气相通,那就好得不得了!
那我可找着对手了。
那你得跟我回呼伦贝尔,那马骑起来才有感觉呢!
好啊,我可等着啊,不能说了不算数啊!
魏东捅了捅托娅,吃饭吧吃饭吧!托娅盯着那盘酱牛排,不停地吃,说,哎呀妈妈,你做得真好吃,我最爱吃牛排了。下次我给你们做手抓羊肉,比牛排还好吃呢!
魏东急忙把一杯饮料往托娅的嘴边送,希望能堵住她的嘴。可托娅说你忘了,我不喝饮料的,我只喝白开水。魏东看一眼父亲的脸色,便说,爸,托娅会做许多蒙古菜,等下个星期天让她露一手。
魏锋开心地说太好了,我给你打下手,我们不出家门也尝尝蒙古大餐。托娅突然说,妈,以后我们能不能天天回来吃饭?我就愁我不会做饭,我做的蒙古菜不对魏东的胃口。
韩如梅一听心花怒放,她巴不得他们天天回来,这也正是她心里想的,便一口应承。托娅高兴得拍手大笑,哇,妈妈你真伟大。魏东一看气氛不错,便说,托娅,你也不能吃现成的,你得给妈打下手。韩如梅说不光打下手,你得学会做菜。你不再是以前那个野丫头了,你是做媳妇的,做媳妇就得会操持家务,从头做起,不会的,我教你。
魏子安叹了口气说,你们哪,要有规矩,那就是修养,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年轻人学,学不出什么好来。动不动就什么标新立异呀,新潮啊前卫啊,把传统美德全都丢到脑后了,全学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危险哪!
大家都不作声。
就说魏东这个婚礼吧,弄来一拨摇滚歌手,那也叫艺术?也不知道是说还是唱,披头散发的,不男不女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就喜欢那个?一会儿又弄来马队,风一样地没影儿了,住什么帐篷,搞什么新奇刺激,这也太离谱了吧!还搞什么恶作剧,送带血的刀,这让我们怎么跟人说啊?
魏东大惊,什么刀?
韩如梅急忙打岔,刀具,一位亲友送了你们刀具。
魏锋争辩说,爸,魏东的婚礼挺成功的。如果也像别人一样,请个俗而又俗的乐队唱点流行歌曲,大吃大喝一顿,那就没什么值得纪念的了。最起码,他们跟别人不一样,有摇滚,有马骑,多有意义啊!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些自己的想法,想充分地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不想循规蹈矩,这很正常啊!
韩如梅紧张地拉着魏锋不让他说,魏锋却坚持说下去,爸,你们有你们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想法,彼此都宽容一些,容忍一些,不就万事大吉了。再说,您想不开的事儿就别想,看不惯的事儿就别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跟你没关系。你把身体养好了,就是我们全家人的福气!
大家都为魏锋捏着一把汗,等待着魏子安大发脾气,拍桌子瞪眼睛。可是奇怪的是,魏子安不但没有发火,还扑哧一声笑了。他说,魏锋啊,我看你这几年的牢没白坐,以前用胳膊根儿跟我对抗,现在聪明了,用一套一套的理论跟我对抗。
韩如梅长出一口气,急忙夹菜给魏子安,好啦好啦,别光顾着说话,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托娅很快吃完了饭,拉起魏锋就走,来来,听听我新买的碟,可棒了!两个人一头钻进新房。很快,那新潮的音乐响起来,惊天动地,还伴着托娅高声的尖叫。魏子安想去制止,魏东先于父亲推开门,让托娅小点儿声。魏东坐在母亲身边,拐弯抹角地问母亲,昨晚魏锋出去了没有?韩如梅不知魏东的用意,说没有,后来又说,我和你爸出去了一会儿,去看看……麦穗。这句话让魏东一下子跌入深渊,父母不在家,魏锋偷偷跑出去,因为他嫉妒自己,他不能容忍自己比他幸福,所以他就……魏东不敢想下去,一时心乱如麻。他起身,推开门,没有好脸地呵斥托娅,其实是说给魏锋听的,你怎么就那么没眼色,你没看都几点了,还放什么音乐?
魏锋悻悻地出了门,一下子心里万分不快。
托娅没心没肺地看着魏东,一时觉得很恐慌,好像压着一块不可搬动的石头,沉沉的,又像一下子掉进了无底的黑洞,她就是个盲目的人,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她莫名地感觉到魏东与自己隔得太远,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他太沉重了,甚至可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那是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5
每天晚上,托娅都像煞有介事地跟着韩如梅学做汉族菜,她对那些青菜十分陌生,根本分不清哪个是芹菜哪个是菠菜,总是笨手笨脚的,让韩如梅看着都心烦。可她有个优点,就是无论韩如梅怎么说她教训她,她都不生气。韩如梅要是告诉她什么,她总会睁着那双天真的大眼睛,说,真的吗?她那模样让韩如梅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想怎么像个白痴似的,四六不懂,哪里比得上麦穗啊!她总是叹息一阵,伤感一阵。
可生气归生气,还得接着教。韩如梅每天都给她布置作业,从最简单的炒土豆丝开始,削皮、洗净、切丝,再配上青椒丝,过水,上油,爆炒,加醋,加盐,加鸡精,这一套程序她背了好几遍,可一上手就全乱了套。先说切丝,她一边切一边哼歌,屁股扭动着,眉飞色舞的,让韩如梅看了就打心眼儿里讨厌,哪里有一点主妇的样子?她就手把手地教托娅,可托娅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上面,今天学会了,明天又忘了。她最怕她问,妈,这丝得切多宽哪?切手指头那么宽。她没好气地回答。托娅却当了真,真就切成手指头一样粗。她刚刚学会了炒前过下水,其实是为了冲去淀粉,下次再炒就忘了,炒出来的是一团面糊。她居然还挨个问,好不好吃啊?看着大家痛苦而扭曲的脸,她自己还不明就里地哈哈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托娅,吃饭时不能说话。
妈,你干吗呀,又不是旧社会,魏锋说。
魏东不快,为媳妇的不懂事不快,也为魏锋的多管闲事而不快。他只能把气发到托娅的身上。我说你怎么那么笨哪?你那手还是不是人手?就一破土豆丝,你说你都学多长时间了?怎么每次都能让你折腾出花样来,不是煳了就是没熟,不是醋多了就是盐多了,你说你到底还能不能学会啊?
魏东数落托娅,韩如梅心里痛快了一些。这媳妇就是来给她添堵的,永远不会安静地坐在她身边,说点体己话,永远不会领会她的意图,不会看她的眼色。她与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好像外星人一般,怎么就一点都沟通不了呢?
魏锋说魏东,你也太难为托娅了。魏东说,叫嫂子。魏锋说我不习惯叫嫂子,再说托娅也愿意我叫她名字,我也叫你名字啊,我惯了,改不了了。魏东,托娅天生就不是做饭的,不是柴米油盐的,她那双手怎么可能是拿锅铲的呢?那是一双跳舞的手,你非让她切菜,她怎么可能做好呢?
韩如梅紧张地看着魏东,又看看老魏,连忙打圆场,都别说了。托娅也有进步,最起码态度好,天天跟着我学,慢点没关系,谁都得有个过程,是不是托娅?
哇,妈,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个刚学会的菜没做呢,我得露一手。
她起身便奔了厨房,韩如梅松了口气,还好,虽然她不是有心离开,缓解了气氛,但事实上多亏她离开,化解了一场危机。
老魏一直没说话,表现得很大度。现在他开腔了,魏锋说得对,人家是跳舞的,不是厨师。你们别要求太高了,人家能这么虚心地跟着学,我看就不错。那多少年轻人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
大家这么说,其实魏东心里很受用。他也明白,他娶回家的是个艺术家,而不是个家庭主妇。有时他也心疼托娅,她没长那个主妇的脑子,丢三落四,捡了芝麻丢西瓜,再加上民族不同,她那不会急转弯的头脑根本对付不了这个大家庭。但是不知怎么,只要魏锋一开口偏向托娅说话,他心里就不舒服,不畅快,就像小时候魏锋总习惯把勺子伸进他的碗里,舀走一口汤一样。
哎呀,魏东,快来呀!
托娅叫起来,魏东赶紧奔了过去,大家也都奔了过去,只见她手指上鲜血淋漓。魏东是见不得血的,他怔在那儿,不敢上前。还是魏锋赶紧帮托娅按住伤口,妈,快拿云南白药。韩如梅找来药,和魏锋一起,帮她上了药,缠上绷带。饭也别吃了,都让托娅给搅和了。魏东呢?她问。
谁也没注意到魏东,他已悄然引退,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托娅还是有说有笑的,她是刚刚学会一道小菜,就是把芥菜切成丝,拌上辣椒油、醋和糖等,想让大家尝尝,想不到刚一出手就出了事。
晚上,魏东少不了又是一顿教训。可他说的,托娅完全听不懂,她只是觉得这个家一点自由都没有,说句话做件事都得想想,可她天生就不会想。魏东让她跟魏锋要保持距离,她出口便说你嫉妒他呀?你没理由啊,他什么都比不上你呀?他是你弟弟呀!魏东无法解释清楚,他心里那层隐秘又怎么可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又怎么可能让托娅明白呢?
托娅受了伤,可以暂时不学做饭了,这让她快乐无比,她希望出去会会同学,到酒吧坐坐。开始时,魏东觉得可以,毕竟她闷在家里也太久了,该出去放松一下。
托娅一出了家门,就像只出了笼的小鸟,恨不得满天乱飞。一天晚上,她居然窜了四个地方。她的同学争着安排,先是吃饭,接着唱歌,再去酒吧,接着又吃饭。看着她那个开心劲儿,韩如梅是一百个不可心。这哪里有个媳妇的样子啊,就会到处疯跑,整个一疯丫头,魏东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人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托娅玩疯了,居然好几次夜不归宿。开始魏东忍着,希望她能回头是岸。有一天夜里,魏东加了班,开车回家。在一家饭店门口,他突然看见了托娅的身影。她与三四个女的勾肩搭背,喝得东倒西歪,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的,怎么看都不顺眼。他跟着他们慢行,直到横到他们面前,打开车门说,上车。他把托娅一把拉过来,塞上车,开走。喝醉了的托娅大声喊着:绑架呀,救命啊!
回了家,她的酒还没醒过来。她又唱又跳,魏东按都按不住。韩如梅没忍住,敲开他们的门,看到托娅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魏东,她是你媳妇,你是怎么管教的?你就一天到晚由着她到处疯吗?这成什么体统啊?哪还有个过日子的样儿?我不管她是干什么的,进了魏家的门就得像个媳妇的样子,别让他到处丢脸!
魏锋赶来,把母亲拉回家。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母亲面对专横的父亲可以一忍再忍,可一旦面对托娅就不能有一点容忍?难道是她压抑得太久了,现在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吗?的确,魏子安是她碰不得的,多年来,她忍受着屈辱,对他百依百顺。对两个儿子,她一直都像只老母鸡一样,恨不得张开膀子,一边护住一个。尤其是出了那件事情之后,两个儿子一下子都离开了她。现在他们回来了,但她发现谁都不能碰了。魏东敏感脆弱,心思缜密,有时一句话一个动作,他就多心了,所以她十分小心。而魏锋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就更不能再碰他了,生怕碰痛他的伤口。这个家,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有多少苦多少痛,她都默默地担当。但是面对托娅,她没有一点对不住她的地方,她可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时候发火就什么时候发火,她一点都不悯惜她。也许,是托娅夺走了魏东的幸福,同时也就夺走了这一家人的希望,使麦穗再无可能入主魏家。她每想起这个,都禁不住心痛不已,内心的积怨也就不自觉地迸发出来。可是魏锋说她这样不公平,她怨也怨不着托娅,是魏东选择的她。你首先没拿她当自家人,这也是对魏东极大的不尊重。如果你爱你的儿子,就应该爱他的一切,包括他的选择,否则你就太给他压力了,让他无所适从。魏锋的话第一次引起了她的深思,真是自己太偏执了吗?但是她也提醒魏锋,不要过分地关注托娅,会引起魏东的多心。魏锋不以为然地笑笑,返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魏东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再被母亲训了一顿,更是火上浇油。他看着酒后无形的托娅,一把把她推倒到床上,见她还在挣扎,很是恐惧。他想起父亲的话,那把带血的刀,又想起新婚之夜被划出口子的帐篷,不禁一阵颤抖。他找来绳子把托娅捆上,似乎这样才感到一点安全,任凭她大喊大叫,就是不再理她。过了一会儿,托娅不再挣扎,她睡着了。
魏东坐在床边,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熟睡的托娅,那双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眼睛微微闭着,脸色因为酒精的作用也红红的,一对性感的嘴唇翘着,好像等待着什么。他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她像个孩子一样咂吧咂吧。他抚摩着她的脸蛋,掐一下捏一下,她咧咧嘴。她实在是很瘦,甚至是弱小的。她躺在那儿,平平的,只有那一头鬈发铺展开来。他就不懂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上到底蕴藏着多少激情?她疯玩起来简直就是天地不怕,她骑起马来那就是上天入地,她做起爱来那也是翻江倒海。这些难道不是他爱的吗?难道不是他缺乏的吗?可这些一旦回到现实里来,回到家庭里来,为什么变得如此不能相容呢?这些被他看重的东西现在都成为他们生活的羁绊和障碍,连他也要掩饰内心的欣赏,附和着母亲对她横加指责。曾经以为,她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和个性,以为自己可以跟着超越世俗重新起飞。但是他能吗?他可以再飞吗?飞翔那是属于鸟类的专利,而他永远都只是困在水里的鱼,两个完全不相容的世界,他到底拿什么跟她飞呢?
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渐渐地睡着了。半夜,托娅醒来,口渴想喝水,才发现自己被绑着。她吓坏了,尖叫一声:啊——
魏东被她惊醒。
我怎么了?我被绑架了吗?有人吗?
别动,是我绑了你。
托娅慢慢地回到现实中来,自己原来真的是在家里,可是手脚却不能动。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魏东,我们是在做游戏吧?
听她这么一说,魏东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是为了让你反省一下,自己都做了什么错事。怎么会是游戏呢?你还长没长脑子?
不做游戏干吗要捆我的手脚啊?快帮我解开呀!
我是在惩罚你,懂吗?好好想想,都做错了什么?等你认了错再解开。
托娅有点急了,就算我有错,你也不能这么对待我呀!我是人不是畜生,你不把我当人哪。快点,帮我解开!
不解,不然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知道,我犯了贪吃贪喝的错,行了吧!
不行,今天我非得好好惩罚你不可,让你永远记住,你是我妻子,你是有老公的人,你不能想疯就疯!
那你跟我一起疯,不就得了吗?她嘿嘿地笑了。
他气坏了,想给她一巴掌,怒气却被她的笑脸给瓦解了。
哎呀不好,我要吐。
魏东不敢懈怠,立即上前给她解开。她抖了抖手腕,说,骗你呢!哇,原来魏东也是可以上当的啊?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眼睛闪闪发亮,一脸的得意扬扬。喂,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吃你个头吧!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怎么像审判似的呢?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无非就是姑娘家不能疯跑疯玩,要懂得看脸色,有眼力见儿,学会讨好婆婆,等等。可是魏东我告诉你,这些我永远都学不会。你呀,就别费心思了。我是鸟,你是鱼,你非得让鸟当鱼,让我一猛子扎进水里,那可能吗?我非淹死了不可。得了,老公,我得先洗个澡,拜拜——
她对他勾了勾小指头,走进洗手间,水流哗哗地响着。他呆呆地坐在那儿,觉得真是拿她没办法。她永远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有着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姿态,他能改变她吗?他无力地坐下去,点燃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