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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丰地已经半个月了,周老板废品站的影子还在拉牢的眼前晃来晃去,挖抓着他的心,他已经无法集中精力打理店里的生意,天天不是仰天发呆,就是翻开一个小本写写画画。一天,趁他上厕所把小本子摊放在桌面,女店员凑到近前,努力辨认着潦草的字迹:
场址、租金、雇工(1—2人)、宝珠
磅秤(+梯子)、送货车、周转金
不可预见费用(5000)、大哥大、建筑(货棚、住)
拉牢夺回本子:“小心眼窝掉下,拾不利!”
女店员咯咯地笑道:“宝珠是谁?飘不飘?”
“谁?相好的。”拉牢嬉笑地开起玩笑。
隔壁饭馆的老板似乎也听到啥风声,端着一碗冒尖的燃面,边吃边问:“听说你要考学?得是?啥时清仓处理,老早言传,这件先号下。”他将用唇齿舔得干干净净的筷子指向一件皮夹克。
拉牢不理会他们。虽然改行废品站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但他始终没有一个全面的、详尽的计划,更没下定最后的决心。毕竟,这是一件大事。十几年来,他已改行数次,但总是不温不火,饿不死,却也富不了。这次的选择一定要谨慎,自己年近三十,再经不起折腾了。即便有了决心,也要听听姐姐一家、哥嫂、父母的意见。对了,还有精明叔,那是见过世面的人,当过大队军师哩。其实,拉牢也有个大概的估算:场地租金、生活费、杂七杂八的硬开支一万块钱足够了。汽车太贵,暂不考虑,可以临时租用。大头是周转金。据他对周老板废品站的观察,每天收货的支出不过三五千元,出一车货,收入是支出的近一倍。就算自己新开张,生意不如周老板,周转慢些,两三天交一次货,所需资金不超过万元,打得宽一些,两三万便可开业。关键问题是人,最好是自己人,宝珠是一定的。伙计嘛,先招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说,当然要知根知底,村上寻。姐的娃不知咋样,他在屋里闲着哩。
突然,尖厉的刹车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郭红卫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没头没脑地说:“日倒了!快把哥救嘎儿!”他抹着脸上的汗水,急切地讲起事情的经过:前一向他从各村收购了60吨“红富士”准备发往南方。昨天接到车站货运室通知,今明两天上站。所以今天天不亮,他就押着满载的重卡上路,可是车在天宝市渭河桥头被几个头戴大盖帽、身穿蓝制服的人拦下。他们拿出工作证晃了晃:“路政!例行检查。”经验丰富的郭红卫赔着笑脸拿出一叠证照。年轻的工作人员一一过目,又递给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他的目光在发货票上停顿下来:“核载几吨?”
“8吨。”
他指示拿证的工作人员:“数数车。”
“6辆。”
那人这才抬头,盯着郭红卫:“超了。”
“啥?”郭红卫心里咯噔一下,叫苦不迭,脸上却现出茫然的神情,迅速拿出中华烟,一一奉上。
那人推开他的手,冷冷道:“知道吗?超载。”
郭红卫立刻换上甜甜的笑,点头哈腰地解释说:“夜个才接到铁路通知,今天送货上站,时间紧,寻不下车,没方子,才、才超了些,下一次不敢了。”
“态度不错,下次注意啊。”
郭红卫连忙退了几步,刚转身,却听到最怕的几个字:“罚款两万!”
他浑身一颤:“毕了!”但他仍不死心,苦苦哀求,百般狡辩,说生意利薄、养家艰辛以及车皮落空的严重后果。他发誓说这是第一次,最好少罚一点儿,否则会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他甚至感觉到泪水已在眼窝里打转。然而,对方不为所动,要么认罚,要么扣车,撂下一句话:“钱凑齐了来赎车!”
路政车拉响警笛,押着车队绝尘而去。
郭红卫、白莉莎相对无言。良久,白莉莎劝道:“认了吧,下次再捞回来。”
郭红卫暴跳如雷:“这回亏完了,还有下回?咱杀的猪,咋能让我儿瞎把肉叼去!”他蹲在路边,“让我想嘎儿。”
白莉莎嘴里突然蹦出:“拉牢。”
“那顶个屁用,一个县上开服装店的。”
白莉莎也在他对面蹲下:“你咋忘了,上次请他吃饭,你还说放长线钓大鱼,他爸和罗小江——”
“对,罗小江!”郭红卫一蹦三尺高。“咋把这碴儿忘了,难日的!有救了!”他立即吩咐白莉莎赶往路政,“燃一燃,少罚多少是多少,拜托了!手机嫑关!”
面对郭红卫沮丧的神情,拉牢既同情,又无奈:“我也没方子,咋救你?”
“能!”郭红卫激动地抓起他的手,提起了罗小江,讲起了他和拉牢父亲的关系。“全大队,全公社都亮清,他咋招的工,没你爸,他能有今天?”
“那你说咋办?”
郭红卫提出现在就去上丰地,拉上刘玉明去省城寻罗小江。
拉牢如梦初醒,请客就是为了这啊!联想到自己在省城的遭遇,他有几分怨气,再忙,也该回个话嘛。寻自己办事咋恁顺?谎言遂脱口而出:“我爸身体一向好着哩,前两天背柴拧了腰,在炕上睡着,不得动弹。再说,你也亮清,那三代贫农从不燃这事,嫑说去省城,写个信都没向。”
郭红卫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蔫了下来,不发一言。难堪的沉默过后,他缓缓抬起头,用沙哑的声音哀求拉牢代父求助。拉牢瞪大眼窝,讶异万分,忙推脱:“那不行,就算我认得他,他也认不得我。听妈说,小时候,他抱过我。过了二三十年,咋能认得?我咋说?我是刘玉明的娃,他能信?咋证明?”
郭红卫张口结舌,又是一阵沉默。他突然开口:“听说,知青们都给你爸写过信,得是?”这句话提醒了拉牢。“对啊!”他点点头。郭红卫振奋异常,不住催他去取。拉牢却畏难起来。他亮清:明要,父亲断不给,只能偷,不知此刻有没有机会。郭红卫急了,说:“试嘎儿,走些!”拉牢起身,多少有些不情愿,他环顾着四下的衣物和进出的顾客:“这几天正下货哩。”
“再暮囊怕连不上了。”郭红卫不容分说,拉起他的胳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钱,重重拍在他手中,“这是两千,算是补偿,事成后一万,咋样?”
拉牢被郭红卫的话和举动吓了一跳,他完全料不到对方如此慷慨。说心里话,他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谁没有三灾六难呢?自己才丢了几千元就痛心疾首,红卫这有多少?十几万吧。不过,能否帮上忙,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出于同情和正常的反应,他表示试一下。
郭红卫把车停在公路边,拉牢一口气跑回上丰地。他远远看见父亲和刘精明正在涝池边的柳树下丢方,便绕道回到家中,对母亲胡编了一套说辞,又是保证又是撒娇,从板柜中挑了两封信和那套《毛泽东选集》,钻进了已经发动的夏利车中。
夏利车向省城方向疾驰。郭红卫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大哥大响了,白莉莎说:“好话说尽,那个科长就是不吐口,油盐不进。下一步咋办?回,还是不回?”郭红卫已经失态,吼道:“啥时候了,嫑回!要盯住汽车,盯住货!”他说自己和拉牢正赶回省城,无论好坏,最迟明天必有结果。又交代安抚好司机,晚上请路政吃饭,不要舍不得花钱。最后叮嘱,保持联系。
拉牢小心地打量着满脸怒气的郭红卫,不敢贸然开口,生怕哪一句没说好,再火上浇油。两人始终沉默着。不同的是,郭红卫焦躁不安,拉牢却有一些兴奋和担忧,以至于想合上眼打个盹儿都做不到。他完全没有料到,上午还为资金苦思冥想,不到半天工夫,大把的钱就砸在自己头上,不要都不行。他算了算,有了这笔钱,加上服装店回笼的资金,废品站开业的钱也就差不多了。万一不够,父母、姐姐、哥哥也许能帮些。不过,成与败,还要看能不能寻见罗小江,寻见了也要看他肯不肯出力。他想起了哪部电影的台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傍晚,他们赶到省城,四个小时的路只用了三个半小时,郭红卫提出去东关自己的家过夜,拉牢却执意住到省委附近的小旅馆,说明儿赶早办事方便。郭红卫留下一百元钱,作为店钱和饭钱,便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七点半,拉牢从路边食摊买了四根油条和一袋豆浆,来到了省委接待室门口,人们三三两两地谈笑着、等候着。八点整,屋里有了说话声,不过足足过了十几分钟门才打开。拉牢一个箭步跨到办公桌前,接过了登记簿,一一填写着日期、姓名、工作单位,戴着花镜的老传达指着“关系”一栏:“咋没填?”拉牢犯了难:写朋友不妥,写亲属不是,写同志?老传达问:“和罗秘书长到底啥关系?”拉牢说是爸爸的朋友。“填‘同志’吧。”然后说,“证件!”
直到这时,拉牢才意识到百密一疏。当然,工作证是没有,身份证有,可是没带。在农村带那做啥?红卫也是,咋不提醒一下,他可怜巴巴地解释,自己是农民,没有工作证,走得急,身份证忘在屋里,来回一趟二百多里,费钱费时,行个好,通融一下,见一见人。好说歹说,老传达只有两个字:不行。时间一久,背后传来催促和抱怨的声音,拉牢只得挪到桌子一侧。他一眼瞥见老传达身后的电话机,央求他帮忙打个电话。老传达不耐烦了:“都像你这样,我们咋工作?”
拉牢黯然地走出接待室,在一旁抱着人造革包蹲下,一根一根地吸着烟,心里很窝火。眼看眼看就见到光了,然后一粲黑了。人见不到也罢了,自己没那本事。可是废品站就完了。不行,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望着一辆辆进入大门的轿车,心想罗小江也许就在里头。不信麦子上了磨,头参[21]还不出白面?他仍一动不动想着办法。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访客不多了,拉牢决定最后试一试。他把多半截烟按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信和书,塞到老传达眼前。老传达惊问:“做啥?”
“证件!”拉牢打开《毛泽东选集》,指着扉页上的笔迹——当年罗秘书长他爸的签名。展开两封信——都是罗秘书长写的。最近一封是去年春节。
老传达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拉牢,看了信,又翻了翻书,似乎对后者更感兴趣,不由得轻轻念出声来:“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1948年。”年轻的同事闻声而来,看看封面,叹道:“可是老古董了。”身旁的访客纠正:“不是古董,那是文物!”老传达放下信和书,态度突然变得和蔼了:“找罗秘书长啥事?”
能如实相告吗?拉牢再傻,那事是不能摆在台面的,无论谁是谁非。何况将来可能牵扯到罗小江呢?他轻车熟路地编了起来:“我爸病了,重得差大,县里说治不了,让到省城联系大医院。咱一个农民,摸不着向,想求秘书长去帮嘎儿。”
“你这娃,早不言传。人命关天哩!”他拿起话筒。拉牢分明听见:“……叫拉牢……噢……父亲叫刘玉明……对,对。没有……也没有。不过有您曾给他爸的信和一本1948年的毛选……您看——噢……是上丰地小队的队长。”拉牢紧盯着他,几乎窒息。“好,好。”他递给拉牢一张入门票。“快去吧,1号楼3层309号。”
拉牢连声说“谢谢”,抓起信和书跑出了接待室,背后传来老传达的话音:“真是本好书!”
拉牢轻轻敲了敲门,不见应声。少顷,他又稍稍加大了手指的力量,听见了“请进”。他推开门,怯生生说:“我找罗秘书长。”
“我就是。”宽大的写字台前,一位中年人能放下手中的笔。“你是——”
拉牢想不到罗小江只比父亲小十来岁,却显得如此年轻、富态。他目光犀利,看上去很精明。
“拉牢,上丰地的。”
“噢,刘队长的儿子。”罗小江笑着离座,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让座,沏茶。“你是老几?”
“老二。”拉牢将半个屁股担在沙发沿上,双手放在膝上,显得十分拘谨。
罗小江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像,像。你是咋找来的?”
拉牢似乎感觉到对方是在验证自己的身份,如果得不到信任,接下来的事怕没向。他立即从放在地上的包里拿出了信和书。
罗小江瞥了一眼信,放在了一边,捧起《毛泽东选集》,小心翼翼翻开,一页,一页,喃喃道:“是,是,二十多年了。”他从茶几上的纸盒中抽出面纸,背过身去。稍稍平静,他问起了家人的情况,嘱咐拉牢,好好照顾父亲,毕竟年岁大了。“刘队长,好人哪!三代贫农。”他开心地笑了。
拉牢也笑了:“秘书长还记着呢?”
“那是名言,全公社都亮清。”后两个字完全是上丰地口音。罗小江看看表,“这么远来找我,有事吧?说说。”
拉牢干咳了一声,神情低落地叙述了苹果车被扣的全过程,只是将货主换成了自己。罗小江仔细地听着,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车辆的手续到底全不全,税到底缴未缴,当时路政到底出没出示证件,“乱罚款”的根据是啥?听到几乎是肯定的答复后,他拿起了话筒:
“孙厅长,我是罗小江……整天瞎忙……有人告你状哩……小事。”他几句话讲明了大要,“本来,我要登门请教……不巧,要陪王书记去北京开会。你看这样好不好,下午我让高秘书和货主去一趟。如果没有原则问题,你看——好,等我回来坐一坐……不,我请客。”
门被轻轻敲了一下,一个年轻的干部进来,说:“秘书长,该走了。”
“刚好,高秘书,正要找你。”罗小江为他们互相介绍,一边收拾写字台的文件、笔记本。“下午你和小刘去一下交通厅,和孙副厅长约好了,具体事情嘛,向小刘了解一下。再有,中午请小刘吃顿饭,不要去机关食堂,千菜一味,到对面古都大酒店,那儿的菜很有特色,可以喝点酒。不过,别误事。”他递去一叠钞票。
“秘书长,我有,我有。”
“那是你的。公私要分明嘛。对了,小刘回去时,买一些糖果、点心,给老人家的。还需要啥,和小刘商量。”他穿着外套,说,“对不起了,拉牢,身不由己。下次来省城,到家坐坐。”高秘书机灵地从写字台上拿起公文包,被罗小江制止了。“我自己来,你陪小刘再坐坐,喝口茶。”离开时,他回过身,再三叮嘱拉牢,“代问刘队长好,全家好。”
拉牢从大酒店出来,头有些晕,喝多了,但心里很亮清。虽说没见过孙厅长,罗小江也提醒,他自己的话不一定管用。但拉牢信心十足,郭红卫的事在大领导之间就是一颗麻籽,比那还碎!在他的眼里,秘书长的官好像还大些。老早听大人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从古至今,哪朝哪代不是这?所以,在点完菜后,他迫不及待地用前台的座机向郭红卫通报了工作的进展和自己乐观的估计。从话筒里,听得出郭红卫很兴奋,让再给些力,并说他已赶往天宝市:“正和瞎路政燃哩。保持联系啊!”
孙厅长听完拉牢含着泪的叙述,勃然大怒:“又是天宝市,乱上路,乱罚款,屡犯不改。不过,小刘,你也有问题,超载的危害,我想你也知道,咋能明知故犯!下一次注意啊!”拉牢反复表示:“我不敢了。”面皮上他诚惶诚恐,心里却偷着笑,最后的一丝担忧也烟消云散了,因为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孙厅长对天宝市路政的严厉训斥和明确指示:“放车!”
在交通厅大门外,拉牢向高秘书表示,自己有私事要办,不麻烦领导了。“陪了我大半天,感激不尽,实话一个。”高秘书握着他的手,笑道:“我算啥领导!”递给他一张名片,“有啥事,尽管到省委找我,打电话也行。不必去麻烦秘书长,你也见了,他很忙。啥时回去,言传一声。”
2
人逢喜事精神爽。拉牢感到浑身通泰,精神振奋。“成了!成了!废品站装进倒插[22]了!该考虑筹办的细节了。”他自然想到了李师,毕竟他是自己认识的唯一的老前辈。贴着废品站的大门,拉牢探出头,见李师正在高高的纸板堆上打水,他轻声喊道:“李师!”
李师见是拉牢,跑了过去:“咋,钱又叫贼娃子摸去了?”“不,请你吃饭。”李师眉开眼笑,跳下纸垛,向年轻的伙计交代了几句,拉着拉牢进了不远的饭馆。
当最后一道菜上桌,李师瞪起双眼,打量起拉牢:“咋,抢银行了?”
拉牢为他斟满酒,也戏谑道:“我儿刚才一个金元宝尔在颡上。疼得差大。来,走一个。”酒上了脸,上了头,拉牢像是无意一般提起了废品站,关于场地的资金、雇工,甚至不同废品的去向。李师纳了闷:“得是要干?”拉牢否认:“话赶话,闲谝嘛。”
“这有啥?这是好事。老早给你说过,我是没钱,也没精力,要不早干了!”他脸色通红,像有三分醉,把胳膊搭上拉牢肩头,嘴里喷着酒气。“不是我老李吹,这一行,我是这!”他伸起大拇指,“三岁卖蒸馍,啥事没经过?提起我老李,哪家老板不知道?不信,去问。再有,哪个老板的屁股干不干净,我不知道?”果然,他说起哪个老板是河南人,哪个老板是陕南人,哪个老板啬皮[23],哪个老板怕老婆,甚至哪个老板爱到哪个发廊“打游鸡”,如数家珍。听拉牢问起咋选场地时,他俨然以前辈自居,一副教导的神气。“黄金地段当然是城圈内,商店多,家属院多,加上省、市政府,废品有多少!再就是南郊,几十所大学哩。到了郊区,人影影都不见,有辣子!像你我,农民,八年都卖不了一回废品,得是?”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一个地方,嫽得很,市体育场。鞭[24]你干啥?不信,你去看。”他说,在体育场的西北角老早有一个灯光篮球场,“文革”前就有了。四周还有看台。前几年拆了。地方大了,便向东挪,扩建成两个篮球场,四周围上铁丝网栏杆,交钱才能入内打球。栏杆西边撂下一片空地,不整端,长方不长方,三角不三角,不好派用场,只好放了一排垃圾箱。“那是个嫽场场,城圈的白菜心,又挨着省政府。”拉牢不理解:“恁好的地段,咋没人去租?”“咋没有,不少老板都打过主意,咱周老板也去过。你猜咋?人家不同意。你想,锻炼、比赛、开会的地方,你开一个废品站,又脏又臭又乱,能行?再说,眼下办啥事都要这。”李师搓搓手指说,“他们刚来时,穷光蛋一个,心疼银子哩。场地租金怕不少,周转都困难,顾得上?”
这顿饭并不贵,却吃了将近半个下午。拉牢暗自思忖,李师的许多话还是有价值的,自己应该到体育场实地看看。
拉牢喝高了,昏昏沉沉回到旅馆倒头睡去,完全把向郭红卫通报交通厅交涉的结果撂在一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响起服务员的声唤:“电话。”拉牢迷迷糊糊望望窗外红红的太阳:“我儿几点了?”他跑到服务台,抓起话筒,连连道歉:“夜个喝高了。”他原来想说是他请客,事实如此!但转念一想,吃饭不算啥,面子才重要,那是身份嘛。有人请,没方子,硬拉哩。此时,他睡意全无,正想炫耀自己在交通厅的功劳,却被对方打断了:“要听你的好消息,怕我孙子的头发都白得差大了。”拉牢心里一沉:“咋?有麻瘩?”却听到了兴奋的话音:“夜个连夜上站,刚装完车,大票都拿到手了。”“罚款呢?”拉牢很关心,也许是关心自己的酬劳。郭红卫未置可否,只说了句:“回去谝。”
“那——”拉牢惦记着郭红卫当初对自己的许愿,打算提醒一下,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怕啥怕嘛,人又跑不了。是自己的心眼太小了?“没啥事,我就回了。”
“嫑急些,那事还没办哩。一定候我。你帮了我恁大的忙,还没谢你哩。”
郭红卫的“那事”一出口,拉牢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的惊喜、急切,那样过于小气、功利,“忘记”才能显出自己的大度、义气。“啥事?”他装作糊涂。
“就是——回去再谝,我晌午就到。还有,上午你到批发市场看看货,要过年了,这次多进些。咱有车,我帮你送一趟。”
“进辣子!”拉牢冲口而出。他马上意识到过于心急了,这是决心和决定的表示,从这一刻起,服装店将成为过去,而废品站将和自己今生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不干了?”郭红卫疑窦丛生地问。
拉牢未作答。
白皙的纤指优雅地打开茅台的瓶盖,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清冽的液体徐徐注入高脚杯。拉牢把酒杯放到嘴边:“到底是名酒,香得差大。”
郭红卫喜吟吟地举杯:“来,为……为胜利干杯!”
白莉莎举起酒瓶,离座俯下身为拉牢斟酒:“可不,这回拉牢劳苦功高,我敬你一杯。”
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几缕长发触到了拉牢的面颊,他的心一阵悸动,下意识地朝后仰了仰。“没有,没有,咱就是只瞎猫。”
“嫑管是瞎猫,还是瞎猪,能咥活[25]就准事。”郭红卫向嘴里填了一筷子菜,兴致勃勃谝起这两天戏剧般的经历。
“夜个下午,我和莉莎坐在我儿路政的院子里,候啊候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也不知在想啥,阳婆眼看就落到楼后面,心想,再没消息,就连不上了。我儿那小伙儿,大盖帽,向我呐喊,我噌地进了办公室。你猜,我儿科长第一句话说的啥?‘真没想到你还通天哩!’他把证啊票的,尔在桌上,说‘拿上走’。我一下懵了,半晌没反应过来,我儿问咋了,还想在沙家浜扎下了?我问罚款的事,我儿科长说:我没让你罚款就烧高香了,快走!”
三个人哈哈大笑。郭红卫将一沓钞票拍在台面:“你的。”他抽出面纸擦擦湿润的眼角。“用这钱准备干啥?听电话里的意思,得是不干服装了?”
拉牢和盘托出了开废品站的计划,问:“你看我得行?”
郭红卫剔着牙,向拉牢伸出手:“祝贺你,终于走出上丰地了,不过,隔行如隔山,拉牢,我不亮清这里头的渠渠道道。送你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白莉莎眸子里的笑在闪耀,说:“太好了,今后咱们在省城联手,一定能发达。”
“是啊,拉牢,只要用得着哥,言传,就是十万八千里,没麻瘩。”
拉牢退了房,在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拐进了体育场。耳听为虚,亲眼看看,才好动作。篮球场栏杆的西边有一块空地,目测不超过700平方米。果然不规整,像个不规则的矩形,南北向,头大脚小,靠围墙的北边宽约20米,西边围墙下放着五六个垃圾桶。南边不远处是足球场的看台:“难日的,是个长吊吊。”真不好弄。他驻足良久,略有所悟。
在返程的汽车上,拉牢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在紧靠篮球场栏杆的西侧,南北向修建一排建筑,房屋两三间,西向,开门窗,剩下的为货棚,完全敞开,用木板分隔,分别堆白纸、花纸和报纸。纸箱、金属、塑料可露天堆放。封闭的后山墙自然成为分隔体育场的围墙。北边的围墙装上铁门,打开可以直接通向体育路;关闭便是废品站的天下。想着想着,他进入了梦乡。
回到上丰地,拉牢跑来跑去,滔滔不绝,宣讲着自己美好的计划,以期得到全家的理解与支持。
儿子的话没说三分钟,刘玉明表示坚决反对:“又胡成哩。夜个拉胡胡,今儿个唱黑颡,日得倒,这些年干成了啥?安安地。”他打开儿子刚送的剃须刀的开关在脸上划动着,出了家门。
姐姐和哥哥的想法如出一辙,都平静地说:“对生意咱不懂,这回干,就干好,再嫑睁眼揭地,合眼扬场,万一日倒了,早些回来。再咋说屋里还是人多嘛。”听到弟弟有意让儿子去帮忙,姐姐有些担心:“娃今年没考上大学,听说明年还要考哩,前些天去县上报了个啥啥班,过完年就开课,钱都交了。”拉牢听了,不以为然:“县上的班都是烂,鞭你钱哩。咋能和省上比?到了省城,我给他报个班。站里忙了,他伸把手;闲了,去复习上课。两不耽误,咋样?”
“两个娃咋办?我不去!”宝珠一扭头回到里间,蒙头睡去。
拉牢轻轻拍着她的胳膊,好一番相劝。真话是:“母亲已经同意照看两个娃。”谎话是:“合同都签了,定金交了一万块哩。得是钱烧手,不想要了?”果然,宝珠“投降”了。她不放心两个儿子未来的学习和生活,但她更怕丈夫变得一无所有,怕失去刚刚变得有了起色的生活。她扭过头:“那我能干啥?”
拉牢脱光了衣裤钻进了被窝,从背后搂住了妻子:“你再咋也是高中生嘛,加减乘除能不会?再说管钱还要自己人,将来你就是老板娘。”
“真的?”宝珠兴奋地转过身。
“实话一个。”拉牢把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缓缓移下去,腰、臀……咬住了妻子湿润的嘴唇。宝珠闭上双眼,享受着丈夫的爱抚,鼻息急促。她感觉到自己被放平了,感觉到丈夫的体重,听到了他在自己耳边的喁喁情话:“想你,想你的这达,这达,你的二指宽绺绺……”
拉牢推开刘精明的家门,叫了声叔,把两盒糕点和两盒中华烟放到了茶几上。无论是糕点,还是香烟,都是高秘书让拉牢捎给刘玉明夫妇的。刘玉明留下了大部分礼物,却把中华烟分了出来。虽然,一辈子没抽过中华,也亮清那是好烟,却不愿燃,因为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承受这种负担的。能香把烟放到鼻下闻了闻,自作主张,打开了包装:“是这向,给春花、拴牢都两包。”
“两个不吃烟。”刘玉明显然对妻子的自专不满。
“亮清,不吃,还不能待个客,走个亲戚?快过年了。咱两包,剩下的,拉牢,你拿走,你做生意,用得上,嫑忘了,给你精明叔两包,你经常打搅人家。”
刘精明抽出一支烟:“有啥事,言传。”
“叔,你咋知我有事。”拉牢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他刚刚放在唇间的香烟。
“你没想,这些年大碎事寻我,啥时拿过这?我又不是瓜子。”
拉牢将自己为郭红卫捞苹果车、打算开废品站的想法一一道出,并说想请他“参谋嘎子”。“我手再大也不敢买那烟,一包一斗麦哩。”
“就说嘛。”刘精明不禁为刘玉明好人有好报感叹,更为队上那几个知青的仁义折服。在自己担任大队文书的二十余年中,这样的事不多见,大多是头几年还有问候,后来日稀,直到音问断绝。对那些人,他没有丝毫的鄙视和怨尤,各人的情况千差万别,在农村的两三年,在一个人漫长的、色彩斑斓的一生中是如此短暂、苍白,以至于不经意间便可能遗忘。上丰地的这几个学生娃之所以“多情”,也许是因为身心遭受的痛苦更多更重,才更加刻骨铭心吧。
刘精明从孙子用过的本子上撕下两张纸,反铺在桌子上,从文具盒中取出手指长的铅笔头,套上磨得锃亮的黄铜笔帽,从墙上取下算盘:“开始吧。”
拉牢一一报出投资的预算,他所了解的废品的进出的价格、估算的数量,甚至画出一张废品站的平面图。刘精明在纸上记着,询问着,还不时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需要办手续吗?工商的,或税务的,体育场的上级部门是谁?一阵噼噼啪啪地计算,他总的感觉是生意可做,关键是周转,如果真能进多出快,每天一两车货,既可缓解资金的不足,效益的增长也会加快。开业伊始,资金的占压可能会长一些,无论好瞎,不出半年便可初见端倪。他鼓励拉牢好好干,说他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上丰地的第一个百万富翁。拉牢嘴上说“那是胡谝”,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他决定过了十五就去省城拿下体育场的那块场地。
3
正月十五一过,拉牢是意气风发地搭上去省城的班车。两天前,终于将服装店盘出,剩下的货也处理灵感,粗算下来亏损大大地少于原先的估计,多少有些意外的惊喜让他过了一个欠欠活活[26]的春节。
八点整,拉牢推开了主任室的门,一位中年男子正把一撮茶叶放入细长的不锈钢杯中,拉牢从靠墙的半截柜上拿过暖水瓶,恭恭敬敬地放在他手上。
“有事?”男子沏完茶,转过脸。
拉牢又恭恭敬敬地接过暖水瓶,轻轻放回柜上,哈哈腰:“庄主任吧?”
庄主任品麻地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烟。拉牢赶紧递上中华,打着了打火机。庄主任看看烟卷上的字,凑近高高的火苗:“坐吧。”拉牢说想租用篮球场西边的那块场地,开个废品站。庄主任回绝的态度很坚决:“这是啥地方?比赛,训练,市民健身。虽说不上鸟语花香,也是绿树成荫。你弄个废品站臭烘烘、乱糟糟的,大家是散心,还是受罪?再说,不远就是省政府,大大小小的领导出出进进,皱皱眉头,你说,我这个主任还当不当?”
“是,是!”拉牢不停地点头,顺着对方的心思,表示完全理解他的苦衷。“不过,好好打折嘎子,能行。”
“能行,破烂还能变成金子?”
拉牢双手呈上计划和图纸,说:“主任,先看嘎儿,然后再看能不能商量。”
庄主任啜了口茶,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几页图纸。拉牢连忙续上水,坐回沙发,挺了挺腰板,关注着他脸上的表情。
有点意思。庄主任缓缓翻着材料,目光在平面图那一页停了下来:此门一关,两边一道墙,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挡住了。
望着庄主任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拉牢壮着胆子插了嘴:“就连咱屋的枕头一样,嫑管里面是草还是荞麦皮,外面包的都是漂亮花花,得是?”
庄主任笑了:“这个比喻生动。”他接过拉牢递上的中华,“实话告诉你,打这块地主意的人不少,都是要开废品站的。拿出这样材料的,你还是独一份。”他晃了晃材料。
“那庄主任,你看咋样?”
“不好说,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研究一下。这向,材料留下,回去等信儿吧。你咋联系?”他拿起了笔。
“难日的,咋没想到些。”拉牢这才记起没有抄下旅馆的电话号码。忙说,“刚到省城,还没住下,过些天再来。”
晚上,拉牢把和庄主任的谈话学给了郭红卫,请他估计一下“生死”。郭红卫咬着牙签摇着头:“不好说。”又反问,“出血了吗?”
“血?”拉牢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没有,八字没一撇,那咋行?”
“舍不得娃套不住狼。想办事,不出血,天下哪有那便宜事?走个亲戚还要两盒点心,一瓶酒,嫑说恁大的事!”郭红卫嗔怪过后,又开导指点,“看不出眉眼,先少些,试探嘎儿。不成,就算贼娃子又偷了一回。要是成了呢?”
拉牢承认自己目光短浅,表示回去就行动。同时,又扭捏半晌,说想借“大哥大”用几天,好在第一时间听到庄主任那里的消息。
“碎碎个事。借多难听,拿去!”郭红卫从抽屉里取出落满尘土的大哥大。“只要兄弟不嫌是个旧的。”
“咋会嘛,能听就行。那你呢?”他有些不安。
郭红卫拍拍挂在腰带上的皮套:“最新款。”拉牢这才注意到皮套还不到一根油条的一半。
回到旅馆,拉牢把百元大钞卷成条状塞进只剩一半烟卷的中华烟盒中。见到庄主任,他掏出中华,抽出一根敬上,随手把盒扔在了桌上:“庄主任,那事,咋样?”
庄主任先是一愣,拍了拍额头:“看我这记性,忘得一干二净,这几天又是运动会,又是表彰会,焦头烂额,焦头烂额。这样吧,明天,不,后天,最迟周一,给你答复。”
拉牢留下了手机号码,转身出门。
“你的烟。”
“你留着抽吧,就一包烟嘛。”
以后两天,考虑到盖房搭棚的可能,拉牢去了东郊的建材旧货市场,打算先订两套或三套门窗,石棉瓦。正当他和老板砍价时,大哥大响了,他心跳加快,不知是祸是福。当听到庄主任说请自己去一趟时,感到十拿九稳了。他毫不犹豫地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是第一次,当然不是最后一次,也许从此以后自己就要成为出租的常客了。
拉牢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惊异地发现庄主任变了:他热情地招呼拉牢坐下,端来热茶,亲切地称呼“刘先生”。
“不敢,不敢!”拉牢有些受宠若惊,“叫小刘,拉牢也行。”
“好,小刘,通过了,刚开完会,能签合同吗?”
“能,能!”拉牢迫不及待地应承。
庄主任拿出合同,递给拉牢一份,一条条地商讨起条款。他说:“租期五年,租金嘛一年一缴。租金嘛——他顿了顿。这是官价,你也知道,咱不胡抡。这个地段,省城的白菜心……”
“庄主任,尽管说,只要能承受,我不还价。”
“小刘,你误会了,我不是要高价,只是说明情况,你好心里有数。”
条款没有争议,顺利通过了,签了字,一方按了手印,一方盖了公章。庄主任收起合同:
“还有一件事,废品站的那几间房子,棚子,还有大门,合同上说由你负责。不过,市容上有要求,为了统一,整齐,由我们找人搭建,当然费用是你的。竣工后,你直接付钱给施工方。还有,站上的所有手续,比如特行证、回收物品再生利用达标证、营业执照我们代办,费用是你的,行吗?”
拉牢一口一个“行啊行啊”,心里却在打鼓:这就是心里有数?里头的“水分”怕不少。不过,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了,西瓜到手了,尔几个芝麻颗颗算个啥,再说,庄主任欠活了,咱的事也好办了。
“好,一言为定,合作愉快!”
拉牢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