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站,胡濙正在和驿馆里的值守侍卫在那闲聊,问问南昌的风土人情和有何有趣之地,侍卫见是宁王殿下的客人,很乐意与之谈说,某某地有好吃的,某某地有好玩的,附近的山是如何的秀丽,水是多么的延绵,寺庙是多么的灵验等等,看架势恨不得把所知道的全说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个本地老油条了。
见得朱爽在背后所立良久,连忙起身,笑道,“过来啦,这不正无聊呢,和这小兄弟闲聊一番。”
朱爽看着胡濙的样,打量了一番,“这还是我认识的小胡吗?”
“怎么啦?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还记得那日去你老家,你爹一个劲的说,我这儿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将来在官场上,该怎么得好呀。”朱爽一边学着胡老爹的口气,一边另眼相看着眼前健谈多笑的胡濙。
胡濙摸了摸头道,不好意思中带着一丝丝喜乐,“这个,我觉得还是这个皇命锻炼了我的脾性,让我总不能那么沉默寡言吧。”
“是吗,这么说来,你接这个活,算是接对啦?那你还当大夫不,我这脑袋晕晕的,心里头还作呕,是不是中暑啦,快帮我瞧瞧呗。”朱爽刚说了两句,便捂了捂额头和胸口,作难受状。
胡濙连忙扶着朱爽进屋躺下,揉了揉额头和胸口的穴位,还从行囊中拿出一药丸让朱爽嘴里含着,不需咽下去。朱爽含药进口,一股清凉瞬间传遍口腔,顿感暑气尽消,好奇的惊问道,“这是什么仙丹啊,这么神奇!!?”
胡濙收了收行囊,淡淡的道,“仙丹?你当我是神仙啊。只不过是去暑气的果药而已。”
“果药?”朱爽不解的问道。
“就是以水果为原材料,再稍加提炼和配制,便可入药。你刚才含的这个是由薄荷提炼出来的。”
“水果还能做药,真是新奇,味道还清清凉凉,有那么一点甜甜的,不错,不错。”朱爽抿了抿嘴,嘴中还余留着薄荷的清香,随即问道,“你刚才和那小侍卫聊了半天,我看你们聊的挺带劲,都说些啥啊。我猜你不会是真的问山问水吧。”
胡濙淡而一笑,“那你觉得呢。”
朱爽看其故弄玄虚的样,瞥了一眼不屑的道,“暗访就暗访呗,还东拉西扯,什么地好吃,什么地好玩,问这些能问出啥门道来吗。”
“那你有何高见啊?”
“我说啊,就结尾那句还有点用。”
“哪句啊?你是说那座寺庙。”
朱爽轻眉微动,慢悠的点着头,胡濙惑惑的望着朱爽,一脸不敢相信,或许这些年,他奔波多地,有过农家,有过猎户,有过小商小贩,有过田园隐士,可却没曾过去过寺庙去看看,他觉得毕竟朱允文曾是一代君王,又怎会出家看破红尘呢,想都不敢想。可朱爽这么一提醒,他突然像是被打开了另一扇门似的,豁然开朗,或许自己是该换个思路来对待寻人这个事了。
日落西山,朱爽拉着胡濙再次来到朱权府上,这回终于朱橞不在了,来到府厅,未见朱权其人,朱爽喊了几声,半晌但见老薛徐徐走来,抱手拂礼,慈笑道,“原来二爷没离开南昌哈,方才我们殿下还在念叨您呢,说还没好好给您接个风,洗个尘,这就走了,颇感自责呢。”
“哈哈,我这本来都出城奔了十几里路了,突然一想,这不对啊还没吃过老十七府里的饭菜啊,这下岂不是亏大发了吗。于是赶紧又掉头跑回来,补了这一缺,嘿嘿。”朱爽胡话张口就来,可这善意的胡话总能让人倍感亲切。
老薛致歉道,“罪过,罪过,那我这就给诸位安排膳食。”
说了半天,还是没见到朱权,朱爽佯装不悦道,“这老十七死哪去了,半天不见人,又去躲哪偷玩去了?”
老薛吩咐了管家后,回首平静的道,“十七爷在后院观里打坐呢,稍后即来。”
“打坐?好家伙,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来劲了是吧,带我去瞅瞅。”朱爽怒而不威,行而不厉,一副似关心又似管教的语态,让老薛在前带路,自己则跟胡濙还有宇强在身后跟着。
后院说是后院,其实是连通后面的小山,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那观修建在半山腰,一抹淡淡的夕阳洒在上面,隐隐有金光闪烁,众人为之一叹。
行至观门,但见浮空遍野,鸟瞰半城,确实景色宜人,观内一小内堂,朱权安静的端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案上烟雾缭绕,左手边一宝剑横放,右手旁一拂尘浅靠。
诸人见到如斯情景皆不知所言,朱爽轻哼一声,“我说这天色也不早了,不知朱观主可否下山陪我等用些斋饭啊。”
朱权闻声甚熟,猛睁双眸,看着朱爽和大家伙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朱爽还故意用道家的话语来嘲笑自己,便不大好意思的起身道,“是二哥啊,你不是走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啦?还到这儿来笑话我。”
朱爽反望了他一眼,“呦,这意思是不欢迎我啊,那我还在这干嘛,贫道告退了。”
弄得朱权哭笑不得,拉着朱爽的胳膊道,“二哥!!你就饶了我吧。”
“成!先下山,填饱肚子要紧。”
饭桌上看着各式荤菜摆放整齐,素菜典雅搭配,一份浓重而又热情的接风晚宴已呈现眼前。
朱爽自顾着酣畅淋漓享用着,时不时举起几块朵颐在朱权面前晃了晃。朱权不该是笑是哭,“行了吧,二哥,有什么话就说吧,不就打个坐,修个道嘛,何必这样呢。”
朱爽正了正眼神,手指了指道,“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我是让你闲散一点,自在一点,也没让你去当个道士啊,看破红尘啦?”
“也没有吧,只是心中有道,便自然去寻罢了。”
朱爽轻哼一声,望了眼胡胡濙,沉沉道,“得,我们这成天的寻人都忙不过来,这人居然去寻道。老十七啊,你这寻道了,那以后心里还有没有我这哥哥啊。”说着说着脸上显露出一丝淡淡的落寞。
“当然!你永远是我的好二哥,这点可不会变啊!”朱权拍了拍朱爽的肩头,举了举杯连忙陪朱爽干了一口,两人各自乐了。
“成!有你这句话,哥哥我就放心了!明儿陪我去附近一地儿,没意见吧。”朱爽说这话时,瞥向了胡濙,胡濙一听就知何意,笑了笑,并没说话。
“行,二哥想去哪都行,我奉陪!”说着众人集体端杯,场面终于有了喜悦的氛围,其乐融融。
晨起的一缕明媚洒向了秀丽的南昌城,一波清流赣江水,轻绕在这座南方小城左右,朝阳的清辉在江水里荡漾和徜徉。南昌城是朱权管辖的江西布政司的主城之地,下属管辖13府,78县,也算是比较磅礴之地,所说没有江浙的富庶,没有应天的堂皇,可也别有一番景致。
朱权得知朱爽所说去处后,带领一行人向北而行,顺着赣江而上行了三十多里路,快到鄱阳湖的附近,那鄱阳湖北连长江之水,南接南昌城旁,是个壮丽多姿的淡水湖泊。行至鄱阳岸边,飞鸿山脚,朱权遥指山麓间得古刹,“你们说的那寺庙应该就是那。”
“这地方还真不错啊!”朱爽望着眼前白浪江水和郁郁山林叹道。
身后胡濙环顾了四周,犹疑间,朱爽凑近问道,“会在这儿吗?”胡濙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谁又知道呢。”
朱权则望向左前方壮阔的鄱阳湖陷入了沉思,胡濙轻声问道,“殿下是想到什么了吗。朱权回身轻叹,“数十年前,我父皇就在这诺大的鄱阳湖大战中,以区区20万的兵力战胜了将近60万兵力的陈友谅,自此平定江南,统一了疆土,造就如今的大明。”说着说着对父皇的敬佩和赞叹,由内而外,引发了对父皇的更加怀念。
胡濙突然一惊道,“那么那人会不会为了悼念最敬重的皇爷爷而选择在此地隐居或者出家呢。”
朱爽拍手称赞,随声附和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你说得有道理,那咱们也别耽误了,走,这就去瞧瞧去。”
一旁的朱权还在感叹中独享哀思,岂料身边两人时刻都在关注着朱允文的动向,让他颇为一震,一个为忠,一个为义,而自己再次怀念则是为孝,好家伙,忠孝仁义都快凑齐全了。
来到寺里后,朱权派老薛去跟住持方丈招呼一声,以免直接闯入,打扰清修,对佛门的不敬。朱爽则拿起双手做双圆筒装,打量着面前走过的每一个僧侣,“这个脸上有颗痣,不是,那个长了胡子,也不是。……”
宇强在耳旁提醒道,“爷,如今已经距离失踪已经过了七年了,您怎么知道他不长胡子啊?”
朱爽悠悠的回头道,“也是哦!人都在变化的嘛,虽说我们俩比别人少过了三年多,但这外界确实已经七年过去了。那我再瞧仔细点哈,嘿嘿”
胡濙也在一旁定睛扫视,并未发现什么,自打朱棣交给他这使命后,朱允文的音容笑貌就已经刻在脑子里了,时刻不敢忘记,估计自个儿长什么样都可以忘了,但朱允文的样貌一定还牢记着。
住持走了过来,询问众人是否要进香祈福,朱权点头示意,上完香后,朱权问主持寺内如今有多少僧侣,只见那主持淡而笑道,“让施主见笑了,本寺只是山野一小寺,承蒙信善者不弃,才有些许香火,寺中僧侣不过二十有一人而已,阿弥陀佛。”
胡濙在一旁细细观察,打量着主持的一言一行,并未发现有何异样,要么就是这老和尚城府颇深,要么就是他确实心如止水。
观察间,胡濙拉着朱爽,瞥了瞥头,示意去后院看看,朱爽会意,转身俯首合十道,“大师谦虚了,我观此刹古朴清幽,环山而建,颇有一丝魏晋遗风啊,不知我等可否四处观赏一番。”
主持慈祥的一笑,“善哉善哉,施主请自便!”
走到一侧,朱爽便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胡濙道,“没看出来,这老和尚面无表情,波澜不惊,说话间没有一丝迟疑,应该不像是说假话。”
“那也不见得。说不定人家修佛时间长了,说话就那样了呗,你看不出来,或许是你功夫还没到家啊。”朱爽歪头侧脸说着,“既然明的问不出,那就暗访呗。”
“你预备如何?”
“挨间挨户的看呗,办法是蠢了点,可是最有效,不是吗。”朱爽斜着眼,得意的笑道。
朱权和老薛没有跟来,朱爽,胡濙,宇强三人便趁人不防,一间屋一间屋偷看了起来,屋内确实也有不少僧侣和沙弥在打坐念经。连看了七八间都没啥发现。在倒数第二间的时候,宇强盯着看了许久,嘴里嘀咕着,“真像啊,真像。”
朱爽和胡濙疾步过来,“什么真像,我来瞧瞧。”
三人齐齐目光朝向屋内,窗口的缝隙略小,三人挤在一块定睛看着,只见屋内一年纪尚轻的小沙弥,刚打完坐正回头发着呆呢,那样貌和从前的朱允文确实有八九分相似,就是年纪对不上,朱允文如今应该三十出头了,而这小和尚不到二十岁,三人回了回神,知道眼前并不是所要寻找之人,惊喜过后,颇感失望。
“我想,……带他回朝。”沉吟半晌,胡濙冒出了这么一句。
朱爽回了一个鄙夷的眼神,“哇!你还有没有人性啊!这么带回去,这小和尚还能活吗。再说了,就怕万岁爷不好糊弄,到时候再治你一个欺君之罪我看你咋办。”
一席话说的胡濙怔在那,随即叹道,“哎,说得也是,那只能接着找了。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别灰心,会找到的!”朱爽拍了拍胡濙的肩头,笑嘻嘻的安慰道。
朱权也走了过来,问道何事,朱爽鬼嘻嘻的竖了竖拇指朝后一指,“你大侄子在里头呢,还不赶紧来瞧瞧。”
“啊?!”朱权惊叹一声,快速移至窗前,吓了一跳,还真是像极了。回头道,“乍一看还真是一模一样哎,你说他不会是我大哥留在民间的私生子吧。”
朱爽一巴掌呼将过来,“别瞎说,大哥那么正直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你小子想挨揍是不是。”朱权身子一斜闪到一旁,“二哥,打架你可打不过我哦。”
朱爽又气又笑,“怎么,你还敢还手啊,小样。”回头对胡濙道,“前路漫长啊,你好自为之吧,我呢就不陪你了,赶着回应天有事呢,再会吧,兄弟。”
胡濙躬身作揖,“哪儿的话,这是我的使命,继续找,也不错,说不定啊,找一辈子,那样陛下起码也稍稍放心,朱允文也可无恙,是不。”
朱爽听完颇为感动,仰天一笑,拥抱了一下胡濙,“多谢,好自珍重。”
就此诸人下山归城,马车旁,朱爽道别了朱权,“我就不跟你回城,这就先撤了哈,下次再见就是父皇祭旦了,回头见了,我的好十七。”
朱权静了静心绪,正色道,“琬儿之事,还让二哥多费心了。”
“哪的话,这事二哥还要谢谢你呢,照顾了他这两年。哥哥记在心里了。不说了,反正过些天又见了,走了哈。”朱爽抑住分别的心情,爽朗的一笑,随即上了马车,宇强大呵一声,骏马飞驰,马车转眼消失与两岸葱葱的绿茵里。
次日午后,天降沥沥细雨,朱爽和宇强回到应天,逗留府中不到半刻,便匆匆赶往孝陵,穗儿瞧这情形不对,也抢着跟了出来,一起上了马车。
孝陵在东城门往东不过十里路,雨中的山道前漫着一丝朦胧和雾气,远方的青松如墨,孝陵的巍峨庄严令人肃穆。马车在山坡前转悠了好一阵,终于发现坡前矮松下发现一青衫背影,在伞下幽幽的凝着远方。
马车雨中忽止,宇强撑开雨伞,朱爽移步青衫身后,“你小子在这啊,看啥好风景呢,也不叫上我们,啊。”
徐琬徐徐转身,伞下的脸庞上挂着湿润,不知是雨儿的调皮,还是含泪的忧郁。“二爷?您怎么过来了?”
“什么二爷?你个小鬼头,从前不是喊我笑哥哥的吗,这会儿这么见外啊?”朱爽依旧是一脸嘻嘻憨像,诙谐的说着。
徐琬目光稍柔,嘴露一丝苦笑,“不敢造肆,吾之残躯苟存于世,隐姓埋名,又怎敢太过奢望亲情与亲近呢。”
朱爽摸了摸徐琬的头,叹了一声,“你小子脑袋瓜想什么呢,当年救你回来,安顿你在徐府,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怎么现在尽想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啊?”
一阵凌厉的目光朝天相望,莫名的嘶吼在雨中沸腾,“可是我控制不了,六年多来,我时刻压抑着自己不要去想,我每天奋力的苦读,练功,我感怀您和徐府对我的照拂和安慰,很想学徐钦那般自在的活着,可还是做不到,那份仇恨的怒意像烙在心头一般,怎么也抹不去。那可是数百条人命,是我全族的亲人,可都在一片哀嚎中枉死啊。”
“……我懂,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这仇太大了,咱报不了,也不能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一旦失手,到时候我、徐府、包括老十七,全都要被连累,还不止这样,皇帝一死,京城必定乱成一锅粥,到时候诸王必定又要闹事,谁都不嫌事大,最后呢,就是书上说的那叫什么,‘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到那时候,死的可不止几百人了,成千上万的人都要跟着遭殃。这笔帐又怎么算啊,啊?”朱爽一脸正经夹着深情,从未说过如此一本正经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这话说怎么冒出来的。
斜侧的穗儿听得是云里雾里,但这话听完,她也猜了个大概,知道这个叫徐琬的应该是建文帝的某文臣之后,也就是如今圣上口里说的叛党余孽,换作往年的她,或许二话不说,马上偷偷告诉朱棣,可现如今的她早已是个不谙世事,一心想做贤妻良母的人妇,对待所谓的朝堂之事,已经不想再有所瓜葛。上前说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又是风又是雨的,别淋着身子。”
朱爽一把拉着徐琬的胳膊,“对,先回去,有什么事再商量。”徐琬扭身拽开,侧过脸去,“你们回去吧,此事我已有主意,一定不会连累大家,就别替我操心了。”
“喝,还是头犟驴,从前而真没看出来啊。宇强,动粗!”朱爽边说着边扬手,宇强会意,递了雨伞,飞身上前,但见一个踉跄,扑了个空,那徐琬身子一跃,已出得几丈开外,雨越下越大,淋在徐琬的身上,顿时湿透了全身,眼神之中闪出一发明亮,嘴中喊到,“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了。”
话音刚落,忽闻一阵马鸣急奔而来,风雨中的飕飕飞出几只乱箭,狠狠的戳在那坡前的松树上,众人皆惊,骤然一阵心凉,但见前方一团黑影夹着轰鸣靠近,气势庄严肃穆,令人好不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