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有福生生止住冲势,把鞋带子也挣断了。
树丛后一阵晃动,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钻了出来。一身黑色粗布短装,干练而干净。
杨有福放开紧握的剑柄,松了口气。
那妇人几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福娃子,你该是又去杀鸡了吧?”
“杀鸡?”
“唉!你这个娃啊,杀就杀了,婶又不怪你。”
妇人叹了口气,在杨有福肩上拍了拍。
树林里又是一阵摇晃,这一次钻出了三个孩子。
“有福哥,我在这!”
“有福哥,你咋没带只鸡啊?”
“有福哥,我,我想吃鸡腿。”
“嗯,鸡屁股也行。”
最小的孩子咽了口唾沫。
杨有福一笑,原来是白婶家那三个碎崽儿。
“去,去,你几个给我藏好了,吃啥鸡腿?你没看那吴贼都要拆咱们家了。”
妇人有些不耐烦,朝几个孩子摆了摆手。
杨有福这下明白了,原来真是吴贼。他抽出长剑,做势要走。
那妇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嘴里嚎叫着。
“福娃子,你可不敢走啊,你要是走了,我该如何向你爹娘交待!”
这一下,弄的杨有福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树林里走出来一白胡子老汉,吧嗒着长杆旱烟袋,正是卖糖人的詹大爷。
杨有福原以为他会拦住白婶,谁知他一把却拉住了自己。
“白家的,你拦的对,怎么说,也不能让福娃子去送死啊!”
转过头,他对着杨有福说道,“福娃子,别犟了,咱杀鸡不好吗?乖哦,跟爷走,爷爷给你糖吃。”
他摸摸索索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糖,递了过来。
杨有福本不想接,可还是被老人放进了嘴里。
糖还是一样的甜,可杨有福却觉得心里很苦,很苦。
他突然就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白婶、詹爷爷,我还得去,我都十五了。”
“十五、十五,这一转眼福娃子都成大人了,唉!爷爷老了,老了。”
他转过身,拉了拉白婶。
“白家的,让娃去吧,再怎么说,咱清风镇就没有孬种,去吧,起吧,可千万要小心些啊!”
他长长的叹着气,嘴里喃喃个不停。那白婶默默的松开手,不停的抹着眼泪,似乎这一次就是诀别。
杨有福站起身,脱下草鞋,赤着脚,斜拖着剑,头也不回的朝山脚下的小镇跑去。
因为再不跑,他怕自己也会落泪。
……
山坡上的树林里,那白婶泪眼婆娑。
“詹爷,你这是要害死福娃子啊!”
“我哪里是害他,我是在帮他,难道你也忘了咱清风镇的规矩?”
“规矩、规矩……唉!”
白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望着远方出神。
“可他毕竟不是个正常的娃啊?”
“唉!白家的,我岂能不知,可这就是他的命。”詹爷晃了晃脑袋,长吁短叹。
……
“这些个吴贼!”
迎着晨曦,杨有福低骂一声。
镇子外是一大片麦田,青穗饱满,像一大块绿毯。
他沿着田坎跑的歪歪扭扭,可谁知,有一队骑兵却从小镇冲了出来,奔腾的马蹄把绿毯撕了个粉碎。
“畜生!”
杨有福怒骂一声继续朝前跑。
突然几声箭鸣响起,直冲他而来。
杨有福侧了侧身,又在田坎上打了几个滚,这才堪堪躲了过去。
可看看那插在田畔颤巍巍的羽箭,他就知道,这伙孙子要杀人。
这一下让杨有福勃然大怒,他放剑持弓,边走边射。
谁曾想,以往松踏踏的木箭,离弦之后威力大的出奇,把麦田荡起一阵青波。
嗖的一声,就见一骑坠地。
杨有福连连拉弦,那策马而来的骑兵如纸糊的一般。
到了最后,只余二骑左右包抄袭来。
杨有福距离那两骑不过十几步,他放弓抽剑,大吼一声。
“狗贼,拿命来。”
马上骑手持着长矛,哎呀呀大喊,带着阵风呼啸着朝杨有福刺来,身后是另一骑嘶鸣。
杨有福头也不回,屈膝弯腰,从马腿间滑了过去,扭身跃起,抬手就是一剑,从那骑手背后直插咽喉。
他抽剑猛跳,一脚踩在将倒下的马背上,人如一只鹞鹰,凌空射向冲过来的另一骑。
那骑手眼见杨有福扑的紧,堪堪拉着缰绳,胯下战马嘶鸣着前蹄腾空。
他以为靠着战马就能保住性命,那知杨有福不避不挡。一拳重重的击打马首,借着这一拳,生生止住冲势,躲开了骑手反身一枪。
这一下,马儿吃痛,轰然倒地。杨有福趁势欺上,一剑就刺穿好大一个头颅。
那骑手大睁着双眼,不甘的倒下。
杨有福四下望望,还好没有人看见。
看着倒地死去的十骑,杨有福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只能杀鸡的窝囊废了。
他觉得今日之后,只需一匹快马,就可以驰骋天涯。
甚至再也不担心离开清风镇后再沿街乞讨,因为凭着这一身功夫,在哪都能混口饭吃。
看来翻身就在今朝啊!
他下意识的擦净长剑,如同一只急眼的兔子,一路朝小镇飞奔。
这邻溪的清风镇就是杨有福长大的地方。
镇子极小,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之所以叫镇,是因为有一条短短的青石街道。
街宽不过六尺,堪堪能并排过两辆马车。街道很短,东头人家煮个肉菜,西头人都能闻到。
可就是这么一个镇子却啥都不缺,有私塾,有医馆,有杂货摊子,有铁匠铺子。
有钱的常年马车来往,没钱的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镇子。
当然,人也有善恶美丑,最善的常年救济贫苦,最狠的就算杨有福自己。
说起来,他这狠还得从前三年前讲起。因为那一年,杨有福的父母一起被洪水冲走了。
他们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
这一下,杨有福没了牵挂,彻底成了一个野孩子。
不过,他也只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偶尔会砸砸谁家的锅,朝茅坑扔几块石头罢了。
即便这样,他这作为在镇子上却算作独一份,就连私塾的夫子,也会说,“这福娃子啊,一看就不是个东西。”
镇上的叔婶们只是笑一笑,夫子就会摸着长胡子,一字一句的讲。
“不过嘛,那个英雄小时候不就是这么个二流子么,哈怪、哈怪,不哈那能怪啊?
我看啊,这福娃子是个人材哩,要不到我的学堂来试试?”
杨有福却不愿意,他只想在窗外偷听,无拘无束多好。
这个镇子有杨有福太多的回忆,若是那个人不在了,他又该到那里去找啊。
他知道,镇上人都把自己当孩子看,可这十年他并没闲着。虽然走不了,可他却把镇上人摸了个门清。
往通俗了说,整个镇子就是一座幼儿园。等到孩子长到十五岁,就会被送走,再也不回头。
今日杨有福刚满十五,他知道自己也得走了。
走就走吧!
他朝街上望了一眼,并没有见到吴贼,这让他稍感安心。
最东头是那个他的家,他也懒得看,那里面早已是空空荡荡,没个鬼影子,看了也只会让人伤心。
再走几步,是私塾的院子,杨有福一头冲了进去。
只却见院子里躺了一地的兵卒,每个人身上都戳了好几个小洞,静静地睡着了。
夫子端坐在案前,看着他冲进来,拿起一只狼毫笔,扬了扬,大喊。
“好你个福娃子,你该是又想杀我那几只鸡,你这是要翻天呐!来来来。”
他抽出案上的板子,作势要打。
杨有福吓得不轻,灰溜溜的逃了出来。
夫子是养了几只鸡,可镇上谁的鸡他都敢杀,唯独这几只,他连念头都没动过。
因为夫子讲的故事实在是太精彩了,杨有福怕自己杀了这几只鸡,就会少了好多故事。
斜对面是庄稼汉长安叔的家,门大敞着,杨毅走了进去。屋子里没人,屋后的院子传来咚咚的挖地声。
他循声进院,正巧看到长安叔在院子里挖着一个大坑。
长安叔一回头,正对上杨有福。
他慌忙拉过一张草席,盖了过去,可还是有好几只脚露在了外面。
“福娃子,你不是上山了么,回来做啥?你白婶不在,今个没人烙烧饼啊!”
他挠挠脑袋,显得惴惴不安。
杨有福有些尴尬,扬了扬手里的剑。
“叔,我……”
“福娃子,叔不会烙饼子啊,今个你可能吃不着了。”
他这一句,让杨有福差点落泪,多么可爱的大叔吆!他扭身默默的退了出来。
一连去了好几家,越走杨有福心越暖。
唉!还是这里好啊。
可这个好字在心里还没藏多久,杨有福就一脸怒意的从李富贵家退了出来。
李富贵是镇上的土财主,有名的大善人。
可听听他嘴里吐出的话,那像是善人讲的啊?
说什么,借着兵荒马乱,想要偷他家的银钱。
也不看看他的怂样子,偷偷摸摸的搜刮那些死去兵卒的银钱,甚至连镶在伤口的铜子也不放过。以为自己眼瞎吗?简直是钻进钱眼了。
杨有福就不明白了,这个李富贵凭啥就成大善人了,一定是掏钱买的。
他气哼哼的走在街上,摸了摸口袋,心里这才踏实了好多。
‘哼!李富贵,你不是牛皮么?你不是钱多么?
哈哈,小爷拿了你的地契哦!再过两天,我就让你没地方哭去?’
杨有福在心里偷着乐,他捂紧口袋,朝街西头跑去。
这会儿,他就想去看看银根叔,毕竟这几年,对他照顾最多的就是银根叔一家子了。
因为在杨有福的记忆里,银根叔和气可亲又明事理,而且家里的饭菜特别的香。
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杀鸡是一件奇怪的事。
虽然他家的鸡早就让杨有福杀了干净,可他却从不曾抱怨过。
带着一丝期待和担心,杨有福推开了铁匠铺的大门。
屋子里依然是干净的有些过份,可还是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和烤焦的烂肉味。
那焦臭味让杨有福一惊,总觉得镇上的人绝不普通,可惜自己还是太年少了,看不甚清。
“福娃子,来了,坐,坐。”
银根叔使劲拉了几下风箱,这才直起身,用手摸了一把密密地白色短须,摸出一壶酒,丢了过来。
“嗯,喝两口试试,你也是大小伙儿了!”
他伸出黑乎乎满布老茧和炸满裂子的手,摸出长杆烟锅,猛吸了一口。
杨有福灌了一口,呛的直咳嗽,一张脸刹那变的通红。
银根叔一笑,“嗯,像个汉子,嗯,该出去了啊!”
杨有福一惊,“银根叔,出哪去?”
“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闯荡江湖么?”他又吸了一口,鼻孔了冒出两缕白雾。
杨有福脸更红了,“我那就是说着玩哩。”
“啥,你咋怂包了?”
“谁说的!”杨有福梗着脖子。
“一看,就是害怕了么?”
“我不怕。只是,不走行吗?”
这句话一出口,让杨有福都很是吃惊。
“你个哈家伙,银根叔还不知道你的鬼点子,说说?是不是早就想出去了?”
银根叔眯着眼,一脸坏笑,看着怪襂人的。
杨有福立马站的端端的,开口道。
“叔,我到是想呢?可你也知道,我连十里之外都没去过,江湖那能找的到?”
“哈哈,江湖?嗯,跟我来。”
银根叔抽了一口旱烟,几步走到了大门口。指了指门槛,笑眯眯的说道。
“你跨过去,就到了江湖?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