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王府。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的声音,似乎就连树梢花间的小虫都已进入了梦香。
空气中弥漫着恬静的味道,暗夜之中只剩下满园的花木、亭台轩榭在月光下默然静立,一带清流,从花影深处曲折泻下,水中一座精巧小阁,被黑暗模糊掉棱角,朦朦胧胧的好似梦中。
然而这一份静谧,却在萧卿晚“唿”地一下拉开水阁的大门时,被打破了。
刚刚她回到王府的时候,管家赵正阳正在花厅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见到被叶枫搀着的东瀛少女脸白如纸,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地回来,顿时吓了一跳。
“柳懿宗这家伙,真真是混账至极!”他恨恨地骂道,神色间的痛惜恰到好处地展现着一个管家应有的立场,“明知是我魏王府的人,还敢擅动大刑,回头我必请王爷奏他一本,参他个枉施酷刑,责打忠良之罪!来人~快去太医署请王太医过府。”
他一边吩咐小厮着,一边走上前,正想查看少女的伤势,不料萧卿晚却微微退了半步。
“我没事。”她蹲身福了一礼,“赵管家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女子先回房间了。”
赵正阳听她神色漠然,语气平缓得仿佛身体根本不属于自己一般,不由得呆了一呆,脱口而出就问:“姑娘,你……”
萧卿晚也不答话,似乎对于这一份虚情假意的关怀,已经连话也不愿再同他多说半句,微微摇了摇头,转身便绕回了自己的房间。
然而赵正阳却不知道,此时的萧卿晚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是拼了全力才平稳地说出那一句话,此刻再想开口亦已不能,但萧卿晚一生从不肯示弱于人,此时强忍筋断骨折的钻心痛楚,实则五脏六腑早已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只觉周身上下无一不疼无一不痛,只是强自忍着。
只可惜,坚持回到了还施水阁,她还是忍不住了……
刚刚在公堂之上,虽是身遭酷刑,但面对的是看不见的刀丛剑戟,情知一个不慎就是满盘皆输,自己身死是小,坏了任务事大,萧卿晚的精神始终绷得紧紧的,是以并未觉着怎样,但此刻最惊险的一幕已经过去,回到房中的她精神骤然一懈,顿时再也支持不住。
“噗——”
萧卿晚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便倒,却在一个踉跄之后,又旋即拼命撑住了身体。
不行……
我不能倒下!
她暗暗地对自己说。
只是……
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还是犹如剥皮抽筋,剧痛也还在肆无忌惮地蔓延全身,侵蚀掉她所有的知觉……
甚至就连站着,都需要拼命咬紧牙关。
她勉力定了定神,从房里找来小刀,又把蜡烛点上,这才艰难地把衣带松开……
素白的衣裳被渐渐干涸的血渍黏在身之上,每动一下,都势必牵动伤口,引发新一阵钻心的疼痛……萧卿晚紧蹙着眉头,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总算把衣襟褪下。
印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腻,然而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之上,此刻却密布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每一道都是皮开肉绽——那是被带倒钩的皮鞭打出来的,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那是被刮骨蔑刀剔出来的。
必须赶紧处理……
否则一旦伤口感染就糟了。
她暗自对自己说,一边拿起小刀,在火上烤红了,又取来毛巾,用贝齿咬住,这才把刀贴到伤口上……
“滋——”
一阵轻烟,萧卿晚攸地咬紧了细白的银牙,黄豆大的汗珠挂了满额,脸色刷地变得惨白,然而那持刀的纤纤素手,却连一丝最轻微的颤抖都没有。
过了许久,疼痛略减,她这才用刀剐去烂肉,从一旁的篮子里取出针线,开始缝合伤口。
其实她也知道,这里是王府,多少名贵药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魏王更是当朝最有权势的亲王,甚至不需赵奕寒出面,只要他府里一个小厮说一声,太医院的那般大夫都要夤夜跑来……
所以,这么处理伤势事实上是最笨的办法。
但是!
她更知道!
这里是杀夫仇人的府邸!
更何况自己一身淋漓的伤势是谁赐予的?!
所以如非必要,她绝不愿动府上的一味药品,也绝不愿瞧府上请来的任何大夫。
但她却见到了她绝不想见到的人……
赵奕寒!
站在门口的他依然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万事不萦于怀,深幽如潭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个主君对下属应有的,淡淡的关心。
“王爷。”萧卿晚连忙掩上衣襟,掩去了胸口的山峦起伏。
“听说你在大理寺受了重刑,本王特地来看看。”赵奕寒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是琉球进贡的金疮药,对外伤有奇效。上一回金殿对策,皇帝赏了两瓶。”
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萧卿晚。
从少女仓促掩上的领口,可以看到脖颈间的条条鞭痕怵目惊心,可见身上受创的严重。
“怎么打成这样——柳懿宗平时朝堂上看着温文尔雅,想不到在底下却也如此严酷,简直堪比周兴、来俊臣了……”他在房里四下打量着,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桌上。
那里,有萧卿晚刚刚剔下的血污,旁边还放在一把带血的小刀、针线……
房间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少女特有的体香,在空气里萦绕不去。
“你这是……”赵奕寒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听正阳说,姑娘不愿去看大夫?”
“小女子只是一个剑姬。”萧卿晚神色平静,并自动过滤了对方的后半句话,“怎敢劳动御医的大驾?”
“话也不能这么说。”赵奕寒道,“你是山名先生的剑姬这不假,但既受山名先生的委托前来襄助本王,那么就是我魏王府的客卿。”
萧卿晚:“……”
赵奕寒:“再说,即便是本王的下属又如何,只要是跟过我的人,本王就绝不会亏待于他。”
“哦?”萧卿晚一挑柳眉。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杨天石。
虽说大家各为其主,但天哥能够进入王府的核心圈子,肯定也为眼前这个男人办过不少大事,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可一旦身份揭穿,却旋即翻脸无情……
这也还罢了,毕竟敌我泾渭分明,没有谁的眼里能容得下沙子……
可是他的父亲、母亲呢?
还有他的幼弟呢?他才只有八岁呀!
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懂得什么了?
更何况杨府上下的仆人、丫鬟,十几条的人命……
他们又有什么错了?为何要赶尽杀绝?
这就是“跟过你的人”的下场?这就是“不曾亏待”?
“本王虽说无德,”赵奕寒接着说道,“但承蒙朋友抬爱,跟着本王办事的人也不少,怎能一味以严刑峻法御下?没得让属下寒了心。”
“是吗……”萧卿晚不置可否,“王爷不曾亏待过任何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语气也并不如何严厉,然而,看似无意的疑问,却让赵奕寒身子一僵,两道璨然生辉的目光电也般的射了过来。
水阁里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冷的就连已经笼上的火盆,都已经无法给房间带来丝毫地暖意,甚至是从窗口漏进的,天京的夜晚特有的冷风都被这股寒意冻住了气势,门窗上、墙壁上仿佛有一层严霜在飞速地延展。
一分钟……
二分钟……
三分钟……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窗外,本是如水的圆月,不知何时也藏进了乌云的缝隙,仿佛也被此间阴郁到极点的沉重吓得禁足,再不敢在天际稍露些许身影。
终于,就在这份沉郁达到顶点的时候……
“很晚了……”赵奕寒紧抿成“一”字的唇瓣,总算微微扯开了些许弧度,“姑娘早点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