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气,秋高气爽,阳光下发白的水泥路就像巨型的白化蛇,蜿蜒向前;水泥路的两侧,十年前就听说要种上一位伟人钟爱的那种水杉树的,但不知为何至今没有种上。大脚爷照例腋下夹着布鞋,眯着双老眼,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边想着心思边走向东方广场。
他走到北边那片花瓣似的草坪,取下腋下夹着的布鞋,用一只鞋拍打几下另一只鞋,然后并排放在草坪上,作为他屁股下的坐垫。这是很好理解的。但大脚爷的可笑就在于他说,他不是怕青草弄脏了他的裤子,而是怕他的屁股冒犯了下面活着的地。这话叫人匪夷所思,但他说现在也就这儿还能看到活着的地,这活地里有神灵,掌握着我们的根呢。你听了还是费解,更觉得他的可笑了。
广场管理员大傻过来了。他高大魁伟,仪表堂堂,但已三十六七八了,还没有对象。当然大傻是很把南行村的一个女人当对象的,就是人家不这么想。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在那儿等你/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大傻这封以文学最高形式制成的情书,还是未能给他的情感世界带来什么新气象。大傻大步流星地走进东方广场,径直走向广场中心。
来过南行村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开阔而又漂亮的广场,平面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的向阳花。花心是个喷水池,池中央有座8米高的乌钢石雕塑。盘古向东跨步,而他身绕着九条绳子,绳子尽头有九头牛拼命朝西拉,但它们脸上痛苦的神情告诉你,盘古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头的,他勇往直前地向东向东。喷水池四周是四片花瓣状的草坪,四季常青。
喷水池的底座下,有个小房间,锁着大傻侍弄广场的农具。大傻从里面找出了两把铁耙,一把浸在喷水池里,一把在磨。后来他调换了一下,就扛着后磨的铁耙,在花瓣形的草坪掘起地来。大脚爷观察了很久,他发觉大傻也不是把整块地都掘了,而是挑那些植被已经枯死的地方。他估计大傻可能要在这些地方,补种植被或其它什么。大傻好像不知道累,也不见他歇一下。大脚爷走到大傻跟前,说,小兄弟在掘地啊?
你没长眼睛啊。大傻手上的活一点也没松懈。
大傻在草坪里,大脚爷在草坪外,大傻掘到哪儿,大脚爷追到哪儿。大脚爷仔细地观察着大傻的脸,和他舞动铁耙柄的手臂,想发现汗滴,但是他失望了。大脚爷本想找个理由,但现在他放弃了,他说,小兄弟,我帮你一起掘吧。大傻瞪了他一眼,不作任何回答。这显然是不同意,但他既然是大傻,或许还有默许的意思呢。
于是大脚爷兴高采烈地拾阶而上,从喷水池里捞出另一把铁耙,扛在肩上;听着铁耙嘀嘀嗒嗒落下水珠来,那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的感觉就像一阵风,鼓满了他的心房。马上要和土地亲热了,大脚爷的双脚有些发飘,他站在喷水池的玉石栏外,稳了稳脚,也稳了稳自己的心。大脚爷迈着喜滋滋的步伐,来到大傻的跟前。
说他是大傻,他就是大傻。大傻见大脚爷扛着他的铁耙过来,就凶神恶煞地冲到大脚爷跟前,一把夺下铁耙,大声吼道:老死鬼,你想夺我的饭碗啊!
大脚爷想不到他会这样,脸急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大傻近距离地瞪了他一眼,没收了铁耙,又开始掘他的地了。大脚爷厚着脸皮说,小兄弟,我都二十年没有掘过地了,您就让我掘一回吧。大傻见他烦个不停就骂道,老死鬼,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堂姑夫说了,谁再敢踏进草坪,让我砍了他狗日的蹄子。大傻的堂姑夫就是村长,夏天时在广场上被村民围困了三天三夜,所以对广场过敏。
那是南行村的一件大事,说来就话长了,往深远里说,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会儿这儿还是祈福村,是个远近有名的穷村,尽管有良田几千亩,小青山两座,但还是穷得叮当响,村里人家清一色的破草房,村民除了春耕秋收时在家务农,别的时候就像蝗虫般地涌向城镇,男的打工女的要饭,却依旧是王小二的日子,幸福只在祈求中。后来一条公路通过祈福村,不久又有一条铁路与公路并驾齐驱,祈福村有了一个小站,陌生人就从小站来到了祈福村。
第一个来到祈福村的陌生人,不但兜里有钱,嘴里还很有道理。他说他给祈福村的人送钱来了。他想在这儿办个工厂,就差一块让工厂立起来的地了。他给祈福村的人们展现了这样一幅蓝图:他们把地卖给他办工厂,他们从此脱离了苦海,不用再种田,也不用再外出打工讨饭,想做工的可以进他的厂子,要享清福的,就只需坐坐吃吃,就有钱拿了。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但事实上正如陌生人所说的,他们不但分到了钱,而且通过进厂做工,还能挣到更多的钱。祈福村这一刻才如梦初醒,钱原来这么容易就能谋求到的。那还傻等着干吗呢?于是乎,通过那个陌生人,以及村里的头头们出去请人进来,把一块块地都包上了水泥,办起了一个个工厂。几年下来,这儿初具规模,成为B县屈指可数的工业基地;一夜之间电视台的人来了,报社的人来了,外地企业的人也来了。祈福村富了,出名了,典型了,就成了南行村,因为这儿的人们已经得到了幸福,不用再祈求了;何况幸福是祈求不来的,要靠实际行动去争取,所以村里的头头卖地也卖得更疯了,他们把村人统统赶进了小高层,以便卖出更多的地皮。最后,他们把那两座小青山也卖了,被外地人炸平了,也盖起了工厂。南行村再也无地可卖了,而除了广场上的草坪,过去那几千亩地都包上了水泥,建造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错落有致的工业厂房。
祈福村人的环境适应能力是挺强的;他们在一夜之间就改口了,只说南行村,不说祈福村了。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儿就叫南行村。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大脚爷。在大脚爷的嘴里,只有祈福村,没有南行村。他说他生是祈福人,死是祈福鬼。在整个卖地过程中,大脚爷三天两头跑村长支书家,口口声声说卖地是绝后的买卖,我们要是没了一分一厘的土地,往后靠什么呢?他说土地是活的,它能无休无止地生长东西;如果包了水泥盖了工厂,这土地就死了,以后就什么也不会生长了。但大脚爷的话算什么,放屁还有点臭味呢,他的话连屁都不如。
南行村的人富了,流油了,生活却无聊透顶起来了;就像一个天天熬夜的长工,突然成了阔少爷,头几天睡到太阳晒屁股是种莫大的享受,后来睡过了头反倒昏昏沉沉地闹头痛。所以贼精的外地人,便在南行村的外围,建起了娱乐场所,其精髓不外乎传统的吃喝嫖赌,把南行村的人们乐得一愣一愣的;但转眼几年间,村民的钱财都无声无息地流走了。钱是个好东西,失去之后或许体会更深。但这个时候,地早就卖光了,村里再也不发给他们钱了;而他们是富过的穷人,他们摸过大钱的手,再也不愿意去摸小钱了。即使有些村民,想进工厂去打工,那些精明的老板也不肯收留;一来他们懒惯了,干不了像样的活;二来他们是当地人,难以管理;三来用他们比用外地打工者成本更高。所以所有的工厂老板都抵制他们。重又回到贫穷的南行村人,虽然他们的新贫穷不知比当年的旧贫穷强多少倍,但他们还是受不了,纷纷背井离乡,赶到远远近近的城市去觅钱。钱自然不是那么好觅的,尤其是大钱。他们之中,有的人抢了银行,但钱还没有在自己手里焐热,脑袋就搬了家;有的人贩起了毒品,同样没有好下场;其中有的女人沦为了风尘女子……直至今年夏天,他们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村里那几千亩地总共卖了六亿多元,而他们村民却分到了个小头,地是大家的,那大头的钱到哪儿去了呢?又有消息说,村长也就是大傻堂姑夫,如今拥有一幢一百余万元的别墅,一辆六十多万元的轿车,还有两百余万元在炒股,其余的存款有多少还是个未知数呢?有人估计村长起码有五百万元以上的家产。当然,别的村领导也大致相同。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所以不知怎么一来,那些漂泊在外的南行村人在这个夏天,差不多同一个时间涌回故乡,把村长等五个村领导围困在东方广场上,时间长达三天三夜。他们打出的旗号是“还我土地,外乡人滚出来”。最后笛声大作,无数荷枪实弹者抓走了闹事者的头目,余人才作鸟兽散。
就是因为这事,草坪上的青草差不多践踏光了;整个夏天过去了,草坪并没有重新泛绿。经过了那暗无天日的三天三夜,村长自然对广场心有余悸的。所以大脚爷听了大傻的话,并没有怪大傻的意思。他退到一边,静静地欣赏着大傻有力的劳动。
大傻差不多用了一周的时间,才把东南西北四块草坪的空白地掘完;当最后一天大傻收拾农具时,大脚爷终于忍不住问了大傻,还种草吗?大傻瓮声瓮气地说,干吗一定种东西呢?大脚爷说这就奇了,你不种东西掘它作啥?大傻显然不乐意了,说,老子干啥不干啥,还用你来教吗?!
第二天大脚爷比往常来得早,但这天到太阳落山也不见大傻出现。大脚爷想他这几天掘地累,需要休息,明天大概会来种东西了。明天大脚爷又起个老早,早早地来到广场上等大傻,不管他种什么,大脚爷都渴望着亲眼目睹,就像影迷等待一部大片放映一般。在大脚爷静静的等待中,在他沉默而又热切的目光中,那些裸露着新泥的土地,其美丽动人不亚于新婚之夜的新娘,让大脚爷心里热流流的。他这辈子就看重一样东西,土地。第四天天一变脸就下起了秋雨,秋雨绵绵,哭了三天才破涕而笑,东天上挂出一轮红太阳。但这三天大脚爷也没有在家闲着,老伴几年前就过世了,两个儿子又分开过,他干啥不干啥都完全由着自己,所以像孤魂野鬼地淋了三天雨。天晴那天,他却忽然病倒了。
这次大脚爷可病得不轻,等他能下床时,他已经得穿着布鞋去东方广场了。他看到那些秋天里掘的地,肤色暗淡,跟枯草下的老土没有两样。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无人,便跨进草坪,徒手往掘过的地方捏了几把;他敢断定,确实啥也没种。他怎么会啥也没种呢?其实真要有东西种下去,这会儿恐怕早就绿成一片了。
大脚爷为这些空地而可惜。空着是天大的浪费。你种什么不好,为何偏偏要让它空着?大脚爷打定主意,碰到大傻他要好好说说,但大傻却跟消失了似的,再也不露面了。有人告诉大脚爷,大傻想女人想疯了,进了第五人民医院了。第五人民医院是精神病医院。大脚爷起初以为人家拿大傻开玩笑,后来被证实是真的;大傻真的犯了那毛病,一时三刻恐怕出不来了。消息被证实了的那个冬夜,半夜里大脚爷突然被人猛推了一下,从梦中醒了过来。满脑子的往事像一锅烧开的水在沸腾。在这锅烧开的往事中,最最勾魂的要数麦子成熟前后的五六月份了。那会儿祈福村还没有一寸死地,活地里都是他们的孩子,麦子啊油菜啊豆角啊萝卜啊……而他最惦记的莫过于麦子了,他每天挖开眼就上地里看看自家的麦子怎么样。看着云层般的麦色一天绿过一天,忽然有一天哗啦全金黄了,心里那个甜哪!每年开镰的前一天,他总是飞快地跑回家去,好像屁股后面有刀在追似的;把他家所有的镰刀都找出来,坐在流汗的屋檐下,整整磨上一天,把把锋利无比。有个念头就是这时候击中大脚爷的,令他兴奋不已,一骨碌爬起来,摸索着去了阁楼,阁楼里堆满了陈年旧物。太阳出来的时候,大脚爷在阁楼里找到了三样神奇的宝贝,它们分别是铁耙、带把的小木桶和大麦种子。
那天对于大脚爷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如果有人留心一下,就会发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大脚爷居然没有去广场,是这一二十年来绝无仅有的。大脚爷把厨房间的水槽用塞子塞住,灌了大半槽自来水,然后把铁耙头浸在水中。他又去阁楼,从装麦种的袋里倒了一小木桶麦种。这麦种扔在阁楼里有二十来年了,他撮了三五粒放在嘴里,细细地嚼了半天,觉得麦子味道里还有股怪味;他琢磨了好久,也无法确定这麦种是死了呢,还是活着。他想他真是枉为一个地道的农民了,他务了一辈子的农,居然连麦种的死活都辨不出来。他就很生自己的气,懊恼地躺到床上去了。后来他把一块湿毛巾叠在搪瓷面盆里,权当是活地;再把麦种洒在湿毛巾上,便是麦种播在活地里;然后用一只台灯不近不远地照着面盆里,就像太阳照着大地一样。每天太阳出来他把台灯打亮,太阳下山他将台灯熄灭。两三天后,麦种抽芽了,泛青了。这是后来的事。那天大脚爷做完这些事就累了,毕竟七十九岁的人了,他靠在面盆边睡着了。
热闹是那天夜里的事,确切地说是午夜,明月当空,大脚爷背着铁耙偷偷摸摸地来到广场上;他猫着腰,掘起了大傻在秋天已经掘过的那些空地。因为活地,所以掘来比较松。但大脚爷很为自己的举动而慌张,心急如鼓。他怕大傻并没有呆在第五人民医院,而突然从喷水池那边跳将出来。他怕有人偷偷地跑到村长家告密。站着掘地目标太大,他就蹲了下来。蹲在地上掘,这是一种新鲜的经验,他务了一辈子的农也没有过的,心里快活极了。他一直干到凌晨五点多,天快亮了,他估计村人要出门上班了,就收了工。
大脚爷白天休息,深夜工作。他花了四个深夜掘地,一个深夜播种,两个深夜压土,一个深夜浇水,总共辛苦了八个深夜。之后他大睡特睡了一天,到第十天,才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规律。大脚爷一早就去广场,他对他辛苦的事情一点把握都没有,毕竟这时候过了麦子的播种季节。第一天过得有一个月那么慢。第二天过得有一年那么慢。第三天那些活地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小小的麦种被霜杀冰冻死了吗。他忍不住进了草坪,伸出长长的手,想象秋天验证大傻掘后是否播种一样,捏块泥上来,仔细检验一番;手都触及到土了,他还是缓缓地收了回来。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对麦种有信心。那是什么?麦种,难道还有不成活的道理?!第三天过得有十年那么慢。
第四天到正午时分,大脚爷终于看到了第一株破土而出的麦苗。大脚爷愣住了,心头像有无数的青蛙扑嗵扑嗵跳下水。和这株羞怯的麦苗默默地对视了很久。他尽管没有说话,但他在心里早和麦苗打招呼了,嗨,你在这儿啊。麦苗甜甜地朝他一笑,说,是啊,我们都在这儿。我们……?大脚爷好一阵东张西望,结果他看到无数的麦苗悄悄地从活地里探出头来,顶着可爱的小脑袋和他打招呼呢。大脚爷简直乐坏了。他不停地跑来跑去,和这边的麦苗拉一会家常,和那边的麦苗拉一会家常。
这是大脚爷的秘密,谁会想到草坪里绿莹莹的竟是麦苗呢。
整个冬天,大脚爷就在广场上跑来跑去,也不知是跟那儿的风还是那儿的草说着疯话。他这种十三点的举动,还是有不少南行村人注意到了。他们一点也不奇怪,总有一天大脚爷会上第五人民医院去陪大傻的。
冬天过后是春天。春天有一张漂亮的脸,因为这张脸是大脚爷亲手栽培的。大脚爷太喜欢这一片绿色了,他爱坐在草坪上,坐在孩子们的身边,闻着它们的气息和香味,听着它们长生的拔节声在阳光下响在一片。它们在大脚爷的心房藏了整整一个冬天,涨得他心太痛。所以春天来后,大脚爷显得尤其的十三点,常常在广场上逮住谁,就问人家一个问题:你看今年春天这个广场上有什么变化?被问的人知道他老人家的脑子不太好使,就顺着他的意思,站在那儿挺像那么回事地东张西望一番,甚至还顺着大脚爷的目光,在一块块鹤立鸡群的麦苗上晃来晃去,但他们的视野里就是没有麦子。虽然那些麦苗被春风风过,被春雨雨过,而更加郁郁葱葱了;它们拔节而上,以某种高度把自己和周边的植被清晰地区分开来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的。但被大脚爷问及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呵,他们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麦子。可他们还是农民或农民的后代呢,还是祈福村的人呢。他们不配!
在这样的春天里,大脚爷的疯疯癫癫就不难理解了。南行村的另一位老人柒老三,年纪当然比大脚爷要小得多。他因为春天也常去广场上走走,见大脚爷在草坪边大幅度地弯着腰,像一只伏在大地上的老甲虫,双手更像两把大蒲扇,在他鼻子与草丛之间拼命地扇风,样子怪怪的。柒老三问他怎么回事?大脚爷说没有风。柒老三说你的鼻子是烫了还是在发高烧?大脚爷乐了,指指他的那些麦子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柒老三说草呗。大脚爷忽然神秘地说,这是麦子。麦子?柒老三不信,他觉得大脚爷很可笑,麦子种到广场上,可能吗?大脚爷急了,说就是麦子,是我种的还会假。说着他给柒老三的鼻子扇起风来,不信你闻闻这是麦子的气息。这是活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都是有气息的。柒老三也不枉为祈福村的农民,他激激动动地告诉大脚爷,闻出来闻出来了,还真是麦子呢。
他终于把压了一冬又半春的秘密告诉了别人。
但很快,大脚爷为这次得意的举动而追悔莫已。因为大傻回来了。他不但回来了,而且正在使用刈草机刈着青青的麦子。那些麦子已经离抽穗和扬花只有一步之遥了。在大傻疯狂的戕害下,成千上万的年轻麦子抛头颅洒热血,牺牲在这个宁静而又致远的春天里。阳光明媚得不能再明媚了,沉默的身首异处的麦子的血液燃烧起滚滚浓烟,麦子辛辣的血气辣得大脚爷泪流满面。大脚爷高声喊道,大傻,你不能这样,它们可是麦子啊!
大傻说,我要刈的就是这些该死的麦子!
大傻推着刈草机像老牛耕地似的,一垄一垄地刈过来。被他刈过的地方,麦子喷涌的青血成河。那些杀了头的麦子和那些尚未被杀头的麦子,用它们特有的沉默敲打着大脚爷苍老的心房,鼓励他拿出最后的勇气。大脚爷像换了个人似地冲上前去,准备和大傻好好理论理论。但大傻显然不屑于和他理论。他见大脚爷不自量力地踏进草坪,扑向他的刈草机,就猛地扬起他威武的手,重重地推了一下大脚爷。大脚爷根本没有实力和大傻这样的年轻人抗衡,这不,在大傻的推力作用下,整个人噌噌噌地往后退。大傻那句“你想找死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全,他就猝然向后倒去,像一把老铁耙倒在了地上。他的后脑勺毕竟不是铁打的,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类似家庭妇女在瓷碗口磕鸡蛋的轻脆声。大傻也听到了,但他不知道这是致命的一击。
大脚爷的两只船一样大的布鞋,后来在广场上日晒雨淋了很久,腐烂得一点也看不出是鞋子了,最后化作了尘土。说来大脚爷这个人确实也怪,好好的布鞋不穿,喜欢夹在腋下,赤着双大脚到处乱走。除了十二月地上实在冰得搁不下脚外,其余十一个月他都赤脚。这儿还是祈福村时,大家都是起早贪黑的农民,赤脚下地那是平常事,所以谁也不曾注意过谁脚赤得多,谁脚赤得少。大脚爷赤脚就不算啥了。后来成了南行村,人们不种田了,讲生活质量了,七老八十都牛皮鞋锃亮,大脚爷还整天赤脚,方知大脚爷有赤脚的怪癖无疑;因为在南行村,还会有穷到穿不起鞋的人吗?!
除了赤脚,大脚爷身上的怪癖还多着呢。不管刮风下雨猛太阳,大脚爷每天都上东方广场,而且不是七八级以上的台风,不是大到暴雨的雨,他就会在广场上猫上一整天。谁也搞不清广场上有什么勾住了大脚爷的魂灵。在南行村谁都怕碰上大脚爷,怕他跟你聊过去的事情。那都是属于祈福村的历史故事了,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已经遥远得跟发生在旧社会里似的,谁吃得消嚼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所以都怕了大脚爷。出于这种感受,无论是大脚爷的平辈还是晚辈,都在心里不约而同地认定大脚爷有点十三点。大脚爷也不在乎大家怎么看他,躲着他,不肯和他说话;他自己跟自己说,就像勤于念经的老和尚,心中有佛倒也独自活得很致远。
现在,大脚爷死了。
在这个什么都可以变质的年代,大脚爷流在广场上的血还是鲜红的,而广场也因为他的死,让南行村的人们尽可能地与之保持距离。因为从大脚爷生前种种十三点的迹象来看,他要不死在广场,他还能死到哪儿去呢?大傻又回到了第五人民医院。现在偌大的东方广场基本上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所有的麦子活过这年的夏天后,留下太多的荒芜。有人说广场倒像是大脚爷的坟地似的,太荒凉了。
是啊,太荒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