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岳说:“你看《清明上河图》里的这些酒楼食肆,画家往往从窗外描绘屋里的情景。《东京梦华录》提到酒楼里的各种服务,也许可以成为你续画的素材。”
他又翻了几页,介绍道:“‘换汤斟酒妇人,绾(wǎn)危髻(jì),腰系青花布手巾’。跟现在的服务员一样,有统一的装束,而且似乎是全行业的统一。连发型都统一,‘危髻’就是高高的发髻。上菜的堂倌都身怀绝技,‘左手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还要凭记忆分送到各桌,不能送错。”
丘弹冰听了,立刻去厨房找来二十三个碗。照书上写的,左手端起三碗,但她不知道右手怎样端起二十碗。
丘成岳说:“应该先用左手把二十个碗放到右臂上。”
丘弹冰就这样做。用左手把一个一个碗摆满右臂,直到肩头。
但这样摆不下二十个碗,必须摞起来,书上叫“驮叠”。
一直摞到第三层,才把二十个碗处理完毕。
再加上左手的三个碗,丘弹冰端着二十三个碗小心翼翼地走到镜子前面。
她看着镜子里自语道:“这是我的模特儿,我要画的堂倌就是这姿势。”
丘成岳告诉女儿,除了堂倌、厨师等是酒楼的员工,他们也让外面的人来赚些小钱。比如有人端着小红果子、小红萝卜,不管客人要不要就撒一把在桌上,这叫“撒暂”。歌女来献唱,这叫“打酒坐”。还有闲汉若干等候客人使唤,或叫人,或取物。
丘弹冰说:“我可以画一个去为客人取物的闲汉。”
丘成岳问:“你怎样让观画的人看懂——这闲汉拿的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受客人的委托取来的?”
这有点难度。《清明上河图》不是卡通画,不能加上对话——“您要的东西我取来啦!”
丘弹冰想了想。
“有了。”她说,“酒楼的楼上,靠着窗户,两个公子哥儿正朝不同的方向招手大叫。楼下的街上,两个闲汉一东一西往酒楼跑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向楼上答应着。他们的手里各提一个鸟笼,笼中各有一只鹦鹉。”
丘成岳笑了:“好。这让人想到,公子哥儿在喝酒时各自夸耀自家的鹦鹉能言善语,于是差闲汉取来鹦鹉比试。”
“我又想,”丘弹冰有些犹豫,“这个情节会不会不真实?公子哥儿会把自己的宝贝托付给闲汉吗?闲汉把鹦鹉卖掉的钱,肯定要高于跑腿的报酬。”
“这个情节很真实。”丘成岳说,“写《东京梦华录》的孟元老觉得东京人‘阔略大量’,很相信别人的。他说哪怕是贫穷的人家叫外卖,酒店也是用银器盛装酒食。如果要饮酒到深夜,第二天还餐具也可以的。不过,因为东京人太相信人了,他们因此吃过一次大亏。”
“怎么了?”
“金国南侵,兵临城下。一个叫郭京的人去找开封府的长官——”
“我知道,包公坐在开封府,他手下有王朝、马汉。”
“包拯是在宋仁宗时坐在开封府,宋徽宗时的开封府尹姓何。郭京见了何大人,声称自己会用遁甲法,能召来六丁六甲神将生擒金军统帅粘罕和斡离不。”
“何大人是东京人吗?”
“是的,所以他立刻就相信了郭京。何大人想,要是能把金军统帅抓住,下面那些虾兵蟹将也就不战自乱了。于是他下令打开宣德门,让郭京在城头作法。城门一开,金兵们只愣了一下就往里冲了。他们没遇见六丁六甲神将,五丁五甲也没遇见。宋徽宗和他儿子宋钦宗成了俘虏,但郭京跑掉了……”
续画《清明上河图》是个大工程,丘弹冰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弄清楚,但父女俩的对话被打断,这时响起敲门声。
不是门铃坏了,而是丘家根本就没装门铃。
丘成岳是艺术家,他不能忍受门铃发出的不自然的声音。他更欣赏敲击树木的天籁之声。他和女儿去选购房门时,除了注意外观,还对音质有要求。他们一扇扇地敲,一扇扇地听。会敲得很响很吵人的不要,声音比较单薄毫无震荡的不要,音质太硬或太软的不要,不能敲动心扉的不要……
对于丘弹冰来说,她喜欢敲门声还有一条理由——可以由此猜测敲门人。当然,想知道门外是谁可以装个猫眼,但直接看见不如猜测有趣味。如果敲门的是熟人,这里指的不是面熟而是耳熟,是不止一次敲过这扇门的人,那就不需猜测,只需辨认。需要猜测因而能产生趣味的是陌生人。丘弹冰和父亲会根据敲门声议论着: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年轻人?是个胖子还是瘦瘦的内脏有些毛病的?是不是练过功的?……所以,来访问丘宅的陌生人是要有一些耐心的,他们必须等丘家父女议论完了才能踏进房门。
丘家父女对这次的来访者的判断是:年轻人,男,不胖也不是瘦得有毛病,武林中人。
丘弹冰去开了门。
那个年轻的不胖不瘦的人看了丘弹冰一眼,问:“这是丘先生家吗?”
丘弹冰仔细地打量此人,问:“你是郦怀琛吧?”
郦怀琛暗吃一惊,面生疑云。
丘弹冰介绍自己:“我是华光学校弹级学生。”
“哦。”
“那年学校举行缘竿伎比赛,竹马大战,你得了冠军。”
“你是弹级?……”郦怀琛算了一下,“我得缘竿伎冠军时你才进校两年,比我低八级,不过七八岁吧,你就记住了我的名字?”
丘弹冰说:“是。”
“冰儿,”丘成岳在屋里说,“请你的学长兼偶像进屋说话吧。”
丘弹冰赶紧道歉:“不好意思!”
郦怀琛进屋坐下。
丘弹冰问:“学长喝茶还是喝咖啡?”
郦怀琛说:“喝水吧。”
丘弹冰跑到饮水机前刚倒了一杯热水,又听郦怀琛说:“喝冷的就行了。”她便对着茶杯吹了一口,杯里的水顿时像海浪一样掀到空中。等空中的水一滴不洒地回到杯子里,已经一点也不冒热气了。
丘弹冰说:“这是小甄老师教我们的‘小吹浪’,她说夏天很有用的。”
郦怀琛刚喝了一口水,丘弹冰又急着问:“学长,为什么你得了冠军以后,学期还没结束你就蒸发了?”
郦怀琛说:“我到了社会上,为民工打工,替他们追讨工资。有一个黑龙江来的民工叫顺子,拿到工资回去了,没多久又来求我。”
“又来求你帮他讨工资?”
“不是的。他说他父亲病了,非开刀不可,但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们村里一个小学老师见他家院里有一块刻了字的石头,劝他找专家看看,说不定老值钱了。顺子不认识专家,可他相信我,就拿张纸把石头上的字照着写下来,寄给我,托我找个专家看一看。我听说丘老师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就来登门求教了。”
丘成岳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郦怀琛说:“找人是我的专业,那些欠民工钱的老板藏到那儿我都能找到。不一样的是,以前是找坏人,这次找的是好人。”
丘成岳笑道:“把那张纸拿出来,看看写的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