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南和黄梁生无牵无挂,便一直走,什么时候累了什么时候休息,跟秦晨这种要随时要照顾女眷的马队不一样,入了夜便不再往前走了,就地扎营,生火防范。
秦晨经历过不少世事,但李怀这次让他入长安的心思,他也懂,按理这种事还得往后推个两三年才好,李怀功成身退,再借着虽是迟暮但没消散的名望,将秦家带入长安,这就好的多,而今江城一事突发,想必此事之后,李怀这个刺史位置便有疾而终,有疾而终和功成身退区别还是很大的,至少到时候可能长安士族不买这过气刺史的帐,而今算好,李怀还坐在刺史位上,即便这些年和那些士族不对付,这个刺史名头还是能压住一些魍魉鬼魅。
有些话他没和李秀月说,但不代表他就不知道,李怀不让他为官还有一门心思,就是给自己一条后路,李怀出身卑微,跟曹舒这老小子不一样,别驾曹舒一门心思圣人书,在士族之间很有名望,李怀本来就跟这些士族不对路数,而且又无徐暄那样的大功,加之这个刺史谁都知道若无李怀横空出世,自然就是王阙的囊中之物,十多年前陈铮刚南下的时候,李怀在陈铮的大力扶持之下,在凉州换了不少人,自然而然下了许多士族背景的官员,这个梁子结下十多年,起先也有小章小奏飞往金陵,说是李怀以权谋私,只可惜就像石沉大海,之后这事长安的那些士族便忍气吞声了下来,知道圣眷还在,李怀倒不了。
而今不一样,江城一事总要有人担待,而这人十有八九就是李怀,刺史名衔没了,树倒猢狲散,这倒不让人寒心,寒心的是猢狲散了之后,还有众人推。
要知道天下从来就不缺眼红的人,还有记仇的人。
要秦家入长安,这就是给自己安排后路了,在跟这些士族之人最后的博弈,若是输,秦家不存,李府不在,若是赢,秦家富贵入云,李府福荫连绵。
秦晨此次入长安,扮作商旅,而后跟着数位军伍大汉,便是此等缘故,只不过在他看来,越靠近长安,心里越是不安,毕竟若像往常一般,就算出了事,那也是长安士族的狗急跳墙,翻不了天,而今反倒是自家退了一步,那就像是风雨骤至之前的小打小闹。其实他倒不怕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气他也有,不就一死而已,可不来长安,那就真是在等死,引颈待戮,就看什么时候被那群人想起而已。
秦晨依着最中心的篝火,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想着事情,那些军伍士卒都是分在马队边缘,秦晨平素给的赏钱不少,而西夏军伍之人又喜酒,每到这番时候,都会小酌几口,秦晨虽说有些担心,但相信这些精锐士卒应该心中有度,好在晌午时分,在给黄梁生送酒的时候,也给这些汉子尝了几口,晚上酒瘾不至于太大。
不一会,吃了些东西的李秀月走了过来,带着名秦怜儿的姑娘,在地上垫了块布料,然后坐了下去。
秦晨盯着篝火,想着该怎么破局而出,秦怜儿俏生生喊了句:“爹。”
秦晨这才回过神来,展颜摸了下小姑娘的脸颊,笑道:“醒了啊?吃过了没有?”
秦怜儿很是乖巧听话的嗯了一声。
而李秀月则是拍了下秦怜儿的肩膀,示意女儿侧过身子,自己则是拿着一柄木梳,一边帮秦怜儿梳理头发,一边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秦晨随手用木枝撩了下篝火,轻笑说道:“没有啊。”
李秀月显然不信,只顾轻声说道:“从出璧城开始,你时不时便有些心不在焉,尤其这些时日,更是时常出神,你不说,以后我也不问了。”女子停了下动作,然后又继续给女儿梳理起头发,嘴里却是怔怔说道:“你们男人啊,什么话都想放在心里,自认豪气冲天,我也不管你,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们娘俩一件事?”
秦晨沉默了一小会,然后笑道:“别多想了,真没事。”
李秀月顿下手上动作望着秦晨。
直到无可奈何的秦晨点了点头,这才一笑,将木梳搁在膝上,然后脱下原本绑在手腕处的皮筋,给这位娴静姑娘扎着辫子,等了一会,扎好辫子之后,李秀月这才开口说道:“以前你说要去官场看看,我就跑爹那去磨了好一阵子,爹说你是块璞料,这才答应让你跟着他,可后来怎么说,也是你自己气傲,觉得爹是在搪塞你,可其实哪家父母不替子女打算?尤其我爹这个白手起家的李府只有我这么个女儿,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婿,你也知道其实我还有个弟弟,不过出生没多久就死了,饿死的,而我爹就是那会出的门,说要学点东西,混出点人样才出来,这一走就是十年,寡母孤儿的,当年没少受人欺凌,尤其我又是个女儿身,高门之内母凭子贵那是为了传递香火,贫苦人家养儿则是防止被街邻欺负。
一年两年还好,我和娘也都有些憧憬,可三年五年的了无音讯,我甚至都在想是不是爹不回来了,而每次这么一说,我娘便打我。我其实知道她也怕。
但在当年,我确实恨他,直到生了怜儿之后,这才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如何不想为我和娘打算,所以你有事不想说,我也不想去知道,反正天塌下来秦家有你顶着,我一个女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你要答应我,如果撑不住了,一定要跟我说。
我娘当年吃的苦,我不想跟怜儿再吃一次,你知道吗?而且还是苦尽甘不来的那种。”
李秀月心思细腻,跟秦晨成亲十数年,也就秦怜儿这么一个独女,高门之中,这是很罕见的一个场景,而秦晨作为秦府的长子,不出意外他的子嗣会继承这么一份家业,但女儿家自然就不行,可李秀月又是凉州一把手的刺史之女,秦晨也没有说纳二房的想法,加之李秀月本来就至情至性,他也想和这么一个女子白头偕老,由于李秀月之前吃的苦太多,底子又薄,诞子的时候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又是个女娃,家里老人冷嘲热讽的有不少,好在后续二弟三弟接连诞下麟儿,而李秀月又持家有道,他时不时吹点耳旁风,这事也就揭了过去。
如今秦晨的举动有些反常,她作为一个枕边人,自然能察觉到,一次两次的无所谓,若是反常次数太多,这就只能说明这事情有些大了,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把事放在心里,想要一个人将事给担当下来,觉得女子就该躲在他身后,李秀月觉得这很正常,或者说这在当时都很普遍,以夫为天。
秦怜儿虽然听不太懂娘亲的这番话,但能觉察到气氛不对,怯生生的抬头喊道:“娘。”
李秀月低下头,将女儿搂在怀里,安慰说道:“嗯,娘在这里。”
秦晨沉默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李秀月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牵起秦怜儿的手,往马车过去,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轻声说道:“夫君,早点休息。”
秦晨抬头一笑,点了点头。
徐江南和黄梁生两个暂时结伴的两人走在一起,虽然入了夜,可对徐江南来说,夜间和白日并无差别,再加上这会夜间清凉,赶起路来比起白日要轻快不少,便没急着休息,而黄梁生则像是赖着徐江南了一样,后者不停,他也不停,就是跟着走,如今的凉州,虽说还有不少剪径马贼,但是比起以前,还是要少上很多,而且都在边境位置,像这些腹地这些年肃清了不少,就算有,也是占山为王的那种,太过火的嚣张事不敢做,而这周边没有山,皆是一马平川的平坦区域,游盗如今在凉州少之又少,黄梁生便也不怕,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等到有困意的时候,正巧与秦晨一帮人撞在一起。
徐江南还在稍远处,秦晨那帮人中有人警惕的看着他,还拿着刀,徐江南连忙摆手做了个让他们放心的手势,悄然往后退了数步,黄梁生也是一脸尴尬。
隔着大约十数丈的距离之后,徐江南松开缰绳,给马儿顺了顺鬃毛之后,放开手,又在周边找了些柴火回来,坐了下去。
黄梁生想来也常宿在荒郊野外,轻车熟路生了火,倒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驱蚊,这个时辰,荒野之外蚊蝇众多,若是不用些手段,被叮上一夜,睡不着到还是事小,就怕第二天起来身体不适,这才是最为致命的东西。
黄梁生一边往上面添柴火,一边瞥向秦晨那帮人,朝着徐江南轻声说道:“小兄弟,我觉得他们呐,肯定不是一般的权贵子弟。”
徐江南手上柴火放进火堆之后,拍了拍手转头笑道:“何以见得啊。”
黄梁生低头说道:“之前那几个带刀汉子的凶煞样子肯定不是一般私宅能养出来的护卫,瞧着那般样子,就算不是百战士卒,怕也是浴血过的。”
徐江南想到以前见到过西夏骑兵席卷而过的浩大场面,怔怔出神问道:“老哥见过西夏军?”
黄梁生闻言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在当年,他可是亲眼所见,西夏骑兵入西蜀,黑云压城,心头犹如被巨锤抡砸,片刻呼吸顿止了下来,就连如今他一想也是胆战心惊,想到冲阵的时候一个冷颤。
黄梁生回过神来尴尬一笑,抹了抹头上虚汗。
徐江南只是轻笑,时不时望着之前渐次灭下去的篝火处,那柄刀应该挺嗜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