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婚姻有过两次失败,就别的方面而言他还真可以说是个成功者,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心本就不在这利字上。如今占据在他心里的,一是画画,二是孩子,还有就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至今他还余情未了并深爱着她。打那以后他爱过很多女人,他的生活里总是时不时地需要个女人!有时候岛上也有女人会来探望,她们的到来,会令他欢喜一阵,他也是非常乐意她们留住在岛上的,甚至有时留住的时间还挺长。不过他总是觉得这些女人走了之后,他才内心轻松,如释重负,尽管有时候他还是挺喜欢来的女人的。好在他现在涵养颇深,不会再跟女人吵架了,而且他现在也自有避免结婚的办法,他觉得能够学会这两条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其艰巨程度与他当初下定决心把画画的生活纳入规律化、固定化的轨道可以相提并论。不过他终究还是如鱼得水,学会了和女人轻松相处。至于画画,他早就掌握了一些门道,而且他相信自己每年还是可以不断进步。不过因为他以前有个为人不知检点的时期,所以他现在能真正静下心来,刻苦作画,那可真是不易的。当然,要说他胡来一气,那还真谈不上,不就是有些狠心自私,不知检点吗。关于这点,好几个女人当面这么说过他,他自己也终于觉察到了。后来他自己总算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弊,于是下了决心:自私,只能用于爱惜自己的画作;狠心,一旦工作起来就不怕心狠;为人,一定要有所检点,有所约束。
在努力工作的同时,他打算履行自己制定的行为准则,他认为做好这三点,就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好比今天他就非常愉快,因为明天一早小家伙们就要来了。
“汤姆先生,你还需要什么吗?现在你画画已经收工了吧?”家里的听差约瑟夫问他。
约瑟夫手大脚大,个子高高的,一张黑黑的脸儿怪长的。他平时总穿一件白色短上装,在长裤底下却光着一双脚。
“我看什么也不需要了,谢谢你,约瑟夫。”
“来一点儿金汤力[10]如何?”
“不了。我正打算一会儿去博比先生的店里喝一杯。”
“那还是就在家里喝一杯不用花钱的吧。刚才我到博比先生的店里去,他说话就没好气。说什么谁闹得清名堂太多的调和酒啊。一问才知道,敢情是一位从游艇上下来的女客人,上他店里去要一种叫‘白色佳人’的什么玩意儿,他哪儿知道什么‘白色佳人’啊,正好看见包装纸上画着一个穿白网眼纱衫的女人坐在泉水旁这样的一种美国矿泉水,就拿来充了数。”
“我觉得我还是想去一趟。”
“那你在家先喝一杯。领航船上给你捎来了几封信,正好你可以一边看信一边喝酒,完了再去博比先生的店里也不打紧。”
“这样也好。”
“那太好了,”约瑟夫说,“因为我都已经把酒调好了。至于那些信件,我估计好像都没什么要紧的,汤姆先生。”
“信在哪儿呢?”
“我放在厨房里,这就去拿来。我看到一封来自纽约的,一封是从棕榈滩[11]寄来的,字写得好秀气。从信封上看是太太们的笔迹,纽约那位替你卖画的先生也寄来一封。还有两封我就认不出来了。”
“约瑟夫,代我回信你愿意吧?”
“当然,先生。只要你吩咐。别小看底下人的我,年少时候还在学校读过两年书的。”
“你先去把信拿来吧。”
“好的,汤姆先生。另外还有一份报纸。”
“我先不看报纸了,留着明天吃早饭的时候再看吧。”
就这样,托马斯·赫德森一边坐在那里看信,一边悠然地喝着清凉的金汤力。不知为什么他看了两遍其中的一封信,然后才收起来全部的信,放在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
“约瑟夫,孩子们可是很快就要来喽,”他喊了一声,“你都替他们准备齐全了没有啊?”
“放心吧,汤姆先生,都准备好了。我还特意多备了两箱可口可乐呢。小汤姆应该长得比我都高大了吧?”“还没有吧。”
“估计现在如果要跟他打起来我还打不过他呢!”
“哪能呢。”
“以前这孩子常在私底下跟我打闹,”约瑟夫说,“如今对他们的称呼要变成先生了。一个叫汤姆先生,一个叫安德鲁先生,还有一个叫戴维先生。真是太有趣了,这三个小伙子真没得说,全是数得着呱呱叫的。特别是安迪[12],最是机灵过人。”
“是啊,小时候的他确实很机灵。”托马斯·赫德森应声道。
“哎呀呀,他可是愈长愈机灵了。”看得出约瑟夫对安迪是极为欣赏的。
“今年夏天你可要做个好榜样啊,得让他们跟着你学学。”
“汤姆先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要是三四年前的我,对什么都还不懂,听到你这样的话,也许就胡乱应了。可今天呀,我是跟着汤姆学还差不多,所以你要我今年夏天给他们哥儿几个做榜样,我哪儿当得起呢。现在汤姆上了贵族学校,上流人士的种种好规矩他肯定学会了。虽然我长相儿跟他不同,但他的言谈举止我要学,要像他那样,做到彬彬有礼,却又不拘形迹。还有我也要学学戴夫[13]的那份精明,估计那可是最难学的。我还得好好琢磨琢磨:安迪这个机灵鬼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哎呀,可别让你摸着了门儿,我可不想让你把机灵耍到我头上。”
“哪儿能啊我,汤姆先生,你真是误会我了。我说想学得机灵点儿,是用在干活管用的方面,可不是为了对付东家你的。”
“你挺开心孩子们来的吧?”
“这还用说吗,汤姆先生,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开心事儿。不瞒你说,我看这样的大喜事简直比得上基督再次降临,我开心都还来不及呢,你还问我开心不开心。”
“是啊,我们得让他们哥儿仨玩个痛快,再好好想些点子。”
“不行啊,汤姆先生,”约瑟夫说,“他们的玩法可吓人啦,花样够多,我们反倒是得多操点心千万别让他们闯祸了。我看到时候还得请人来帮个忙,就埃迪吧,他对付这些小哥儿们比我强。像我跟他们在一起混久了,对他们来说我的那些个办法已经老掉牙了,根本管不了他们。”
“埃迪最近可好?”
“他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这不王太后陛下快到华诞了嘛,他也就借着这个名目每天总要喝两口。”
“对了,你刚才说博比先生正憋着一肚子气,我看我现在还是赶紧去他的店里看看吧!”
“刚才他还问起你来着,汤姆先生。要我说啊,像博比先生这样有教养的人,世上还真是不多见,可从游艇上来的那些个人应该叫无赖,常常招惹他,他甚至都按捺不住要发火了。我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样儿估计火儿都快冒到嗓子眼里啦。”
“那刚才你是去干吗呢?”
“我去买可口可乐的,顺便打了几盘‘落袋’,免得把我的球艺荒废了。”
“打得还顺手吗?”
“别提了,球艺越来越差劲了。”
“我还是赶紧去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我想先冲个凉,顺便换一换衣服。”
“我已经在床上给你放好替换衣服了,”约瑟夫对他说,“再来一杯金汤力吗?”
“不用了,谢谢。”
“顺便提醒一下,罗杰先生的船已经到了。”
“好的。我会去找他的。”
“今天他是在这儿过夜吗?”
“可能会。”
“我替他准备好,反正也不差一张床铺。”
“那最好不过。”
第三节
托马斯·赫德森个子十分高大,正在冲凉的他,感觉自己光着身子比穿着衣服还要高大三分,他的皮肤黝黑黝黑的,这是被太阳晒的,就连头发也被晒得深一道浅一道的。这时,他先把肥皂抹在褪了色的头发上,胡乱地揉上一通,然后头凑在莲蓬头下冲洗着肥皂沫,莲蓬头里的水花急骤,差不多是飞迸而出,打得他针刺般痛。要论体重他倒还不算超重,他自己也时不时地登上磅秤看看,差不多也就是一百九十二磅的样子。
他一边冲凉一边想:我怎么先洗澡了,一般不是先去游泳再回来洗澡吗?可这会儿也真有点儿累了。嗯,今天早上在工作之前我就已经游好长时间的泳了。再说等小家伙们来了,这游泳的机会还愁没有吗,而且还得加上罗杰。这可真够劲儿呀!
他随即换上一条干净的短裤,上身套一件旧的水手领横条套衫,穿上软帮鞋,就出门下坡而去。篱笆门前是那白晃晃亮得耀眼的王家国道,再往前面就是已被太阳晒得都发白了的珊瑚岩质的道路。
路边几座白板条小屋,坐落于两棵高高的椰子树下,托马斯·赫德森看见从当中一座小屋里走出来了一个老黑人,一件黑羊驼呢上装合体地穿在他的上身,底下穿了好像特意熨过的浅黑色的裤子,走路腰板挺得笔直。他在托马斯·赫德森之前先一步拐上了大路,托马斯·赫德森没看清他的脸,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那张黑黑的还挺和气的脸映入了托马斯·赫德森的眼帘。
这时从那座小屋的后面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那孩子借了一支古英格兰乐曲的调子,编了首歌儿取笑他:
爱德华叔拿骚[14]来,
上街贩卖糖果来,
伤兵买来我也买,
一口苦到把头甩……
爱德华大叔转过脸来,尽管照着灿烂的午后阳光,可是那脸上写着的是气愤、伤心,完全没了原本和气的神色。
“我认识你,”他说,“别以为你躲起来我就不知道你是谁,我要到警察那里告你去。”
没想到那孩子听了这话反而唱得更响亮了,那歌声又是清脆又是得意:
爱德华啊,爱德华!
凶大叔、狠大叔、糙大叔爱德华!
你卖的糖果实在不像话!
“我要叫警察来,瞧你说的这些是什么话啊,”爱德华大叔说,“警察自有办法收拾你。”
“爱德华大叔,你今天还卖蹩脚的糖果吗?”只听那孩子在后面又得意地喊了一声。小家伙心眼儿挺多,始终躲得让人瞧不见他。
“做人好苦啊,”爱德华大叔边朝前走边自言自语,“我哪儿还有一点尊严呀,好好的就遭人羞辱。上帝呀,你的这些子民怎么不知道自己在做啥,请你宽恕他们吧。”
这个时候,路前方王家国道的那一头,庞塞·德莱昂酒店[15]楼上的房间里也飘出了歌声。一个黑人小伙子从托马斯·赫德森身后追上来,他顺着珊瑚岩大道匆匆而行。
“汤姆先生,那边打过一架啦。”黑人小伙子打着招呼,“那先生是开游艇来的,什么东西都往窗外扔。估计是打架或者是吵了嘴什么的。”
“都扔了些什么呀,路易斯?”
“什么都扔,汤姆先生。那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什么就扔什么。他太太想去劝住他,他疯狂地说,再说连你也要扔出去。”
“你知道那先生是从哪儿来的吗?”
“北边来的,听说是做大买卖的大人物啦,他都能够买得起我们的整个小岛,别说那家酒店了,依我看啊,要是他还像这样把东西往外继续扔一会儿,不管多少钱,可以完全买下来。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
“警察怎么处理这事儿的,路易斯?”
“还没人去叫过警察呢,汤姆先生。不过得叫啦,大家觉得现在该是警察出场的时候啦。”
“你是在替他们当差吧?我还准备请你帮我弄些鱼饵,明天要用呢。”
“没问题,汤姆先生,你放心,鱼饵的事儿就交给我好了,替你弄点鱼饵是我的荣耀。我就是这一阵一直在替他们当差。今儿早上雇的我,原本准备带他们去捕大海鲢,我一大早就来他们手下伺候了,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提去捕大海鲢的事情。还捕鱼呢!他们现在成了扔东西的,你看扔完盘子摔杯子,摔完小杯子就摔大杯子,房间里估计都给扔完了,就连椅子也扔出去了,博比先生送上去账单,那先生也是见一张撕一张,还口口声声骂博比先生是王八蛋、大骗子,存心敲诈讹赖他,是存心要宰他这条大海鲢。”
“看来那先生还真是挺难伺候呢,路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