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经过灯火通明的广场上了山丘,之后又开进一片黑暗里,但依然在爬坡,然后开到了圣埃蒂内多蒙教堂后面的一条漆黑的大街上,沿着沥青公路平稳前进,路边有很多树木,可以看到康特雷斯卡普广场上停泊着的公车,之后车子转到了穆孚塔路的鹅卵石路上。道路两边有很多闪着霓虹灯的酒吧和夜店。原本我们分开坐在出租车里,但是车子在老路上一直颠簸,使得最后我们靠在了一起。布蕾特把帽子摘了,转过头来。借着商店的光,我看见她的脸,随后就又是一片漆黑,后来我们到了高柏林大街,我又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容。这条街的路面被挖开了,借着电石灯的光,工人们在电车轨道上施工。布蕾特的脸很白,灯光照出她脖颈优美的线条。大街又黑了下来,我吻了她,我们的唇紧紧贴在一起,后来她把脸转到另外一边去,紧紧靠在角落里,尽可能地远离我。她低下了头。
“不要碰我,”她说,“求你不要碰我。”
“为什么?”
“我无法忍受。”
“啊,布蕾特。”
“不要这样,你要知道,我无法忍受了,这就足够了。啊,亲爱的,求你一定要理解我。”
“你难道不爱我?”
“爱你?你一碰我,我整个人都软了。”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她坐直了。我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她依偎在我身上,我们都很冷静。她带着她一贯的神情看着我的眼睛,那种眼神让人禁不住想知道她是否真的用自己的眼睛在看你。它们会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世界上所有的眼睛都停止凝视。仿佛她会用那样的眼神去看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可事实上,这世界上有太多让她觉得害怕的东西。
“那我们到此为止了。”我说。
“谁知道呢,”她说,“我不想再经历刚才那种感觉了。”
“我们最好和对方保持距离。”
“但是,亲爱的,我必须要见到你。事实并不完全像你想象的那样。”
“不,我们不得不这样。”
“是我的错,但是我们正在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啊!”
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有不同的深度,有时候真的很浅。比如现在,我就能一直望到她的内心深处。
“每当我想到自己已经把很多人拖进我的痛苦里了,就觉得现在的自己正在为之付出代价。”
“别说傻话,”我说,“再说了,我认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有意思。我之前从未料到这一点。”
“哦,我会把你忘了的!”
“行了,我们就此打住吧!”
“我自己也嘲笑过自己一次。”她没再看我,“我弟弟的一个朋友从蒙斯[6]的战场回家,在他看来战争就是个玩笑。小孩子们什么都不懂,是吧?”
“不知道,”我说,“大家都什么也不知道。”
我成功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有那么一两次,我可能曾从各个方面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包括某些创伤或是残疾会成为大家戏谑的对象的角度,尽管这对于那个承担创伤或残疾的人来说,仍然是非常严肃和难过的。
“真有趣,”我说,“非常有趣。还有,陷入爱河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你这样想?”她的眼神又变浅了。
“我不是说那种乐趣,而是一种很享受的感觉。”
“不是的,可我认为那种感觉就如同地狱一般。”她说。
“能看见彼此就很好。”
“我不觉得。”
“你不想见到我吗?”
“可我不得不这样。”
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坐着。右边是蒙特苏里公园。那家餐厅里有一个鳟鱼池,在那里你可以看到闭了馆的漆黑的公园。司机歪着头四处看了看。
“你想去哪儿?”我问她。
布蕾特转头朝外面看了看。
“哦,去雅士咖啡厅吧。”
“雅士咖啡厅,”我告诉司机,“蒙帕纳斯大街。”我们沿着大街一直开,绕开了贝尔福狮子像,那狮子就像是一直守卫着蒙特劳奇区的电车。布蕾特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车子行驶在拉斯帕埃大街上,直到望得见蒙帕纳斯大街上的灯光才停下。
布蕾特说:“如果我请你做些什么事的话,你会介意吗?”
“别傻了,当然不介意。”
“在我们到达之前再吻我一次。”
出租车停下的时候,我走下车付了钱。布蕾特一边戴上帽子一边走了下来。她停下来,把手递给了我。她的手抖得很厉害。我说:“我看起来会不会有些狼狈?”她拉下她的男式毡帽,走进咖啡馆。参加舞会的那伙人几乎都在里面。吧台边、桌子上满是跳舞的人群。
“嘿,小伙子们。”布蕾特说,“我要喝一杯。”
“啊,布蕾特!布蕾特!”一个小个子的希腊人喊她。他是一位肖像画家,自称公爵,别人都称呼他齐齐。他挤到布蕾特身边说:“我有好玩儿的事情要跟你说!”
“嘿,齐齐。”布蕾特说。
“我想介绍我的一个朋友给你认识。”齐齐说着,一个肥胖的男人走了过来。
“米皮波普洛斯伯爵,过来认识一下我的朋友,阿什利夫人。”
“您好!”布蕾特说。
“嘿,夫人,您在巴黎玩得开心吗?”米皮波普洛斯伯爵问布蕾特,他的表链上系着一颗麋鹿的牙齿。
“相当不错。”布蕾特回答。
“巴黎是个很好的地方,”伯爵说,“但是我觉得在伦敦的话你肯定会过得更好。”
“没错,”布蕾特说,“在伦敦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布拉多克斯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上,他叫我。“巴恩斯,”他说,“过来喝一杯。你带来的女孩儿刚才在这大吵大闹!”
“怎么了?”
“老板娘的女儿说了一些话,吵得沸沸扬扬的,她还挺厉害的。你知道吗,她连自己的黄卡都拿出来了,还让老板娘的女儿也拿出来。跟赶集一样热闹。”
“最后怎么样了?”
“哦,有人带她回家了。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行话说得也很漂亮。快过来坐下喝一杯吧。”
“不了。”我说,“我必须走了。你见到科恩了吗?”
“他和弗朗西斯一起走了。”布拉多克斯夫人插话说。
“太可怜了,他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布拉多克斯说。
“他确实心情不好。”布拉多克斯夫人说。
“我必须得走了。”我说,“晚安。”
我跟站在吧台边的布蕾特告别。伯爵正在买香槟。“先生,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喝杯酒?”他问道。
“不了,非常感谢您,但我必须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布蕾特问我。
“是的。”我说,“我有点儿头痛。”
“那明天见!”
“到我办公室吧。”
“可能不行。”
“那好吧,那你说在哪儿碰面?”
“在哪儿见面都行,大约五点钟。”
“那就约在对岸吧!”
“没问题。我五点钟会在克里龙饭店。”
“一定要准时哦。”我说道。
“不要担心,”布蕾特说,“我从未让你失望过,不是吗?”
“你收到迈克尔的来信了?”
“今天收到的。”
“晚安,先生。”伯爵说道。
我走到路边,沿着马路走到了圣米歇尔大街,路过门前摆满了桌子的洛东达咖啡馆,那里依然人声鼎沸。在马路对面,多姆咖啡馆的桌子一直摆到人行道旁。桌子边上有个人朝我挥手,我也没认真去看是谁,继续朝前走。我想早点儿回家。蒙帕纳斯大街上冷冷清清。拉维涅餐馆大门紧闭,有人正在把丁香园咖啡馆外面的桌子摞起来。我经过刚吐出新叶的栗树丛,丛中耸立着奈伊[7]的雕像,雕像笼罩在弧光灯的灯光里。一个已经枯萎的紫色花环放在基座旁边。我停下脚步阅读基座上的铭文:波拿巴主义者组织敬献,某年某月某日。日期我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这座雕像看起来威武神勇,霸气十足。这位元帅脚踏长筒靴,在七叶树绿油油的新叶当中挥舞着宝剑。我的公寓就在街道对面,沿着圣米歇尔大街走,很快就到。
门房里还亮着一盏灯。我敲了敲门,女看门人把我的邮件递给我。我向她道了晚安之后走上楼去。有两封信和一些报纸。我在餐厅的煤气灯下看了一下。信是从美国寄过来的,一封是银行账目表,我的账户还有2432.6美元的结余。我拿出支票本,扣除这个月一号以来开出的四张支票的钱数,还剩1832.6美元。我把这个数额记在账目表背面。另一封是一张婚礼喜帖。阿洛伊修斯·柯比夫妻宣布他们的女儿凯瑟琳要结婚了。我既不认识他们的女儿,也不认识准新郎。他们肯定是把喜帖发给了小镇上的所有人。这名字很有趣。如果我认识一个叫阿洛伊修斯的人,我肯定不会忘记。这是个典型的天主教徒名字,喜帖上还印了个十字架的图案。就像齐齐一样,顶着一个希腊公爵的头衔,那位搞笑的伯爵也是如此。布蕾特也有个名号,阿什利夫人。见鬼去吧!叫阿什利夫人,你见鬼去吧!
我关掉餐厅里的煤气灯,打开床头灯,打开大窗户。窗子离床很远。我开着窗,脱了衣服坐在床边。外面有一辆夜行列车,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正往市场运蔬菜。
当你在夜间失眠的时候,会觉得这声音很吵闹。我看着床边大衣橱镜子里光溜溜的自己。我猜,这个房间的装饰风格是典型实用的法式风格。哪里受伤不好啊,偏偏伤到那里,想想可真好笑。我换上睡衣钻进被窝。我拿了那两份“斗牛报”,拆掉包装,一份是橙色的,另一份是黄色的。这两份报纸的新闻应该都差不多,所以不管先读哪一份,另一份都会显得没意思。“牛栏报”比另一份办得稍好一些,所以我先读它。我从头到尾看了个遍,连读者来信栏和谜语笑话都没落下。然后我把灯熄了,这样也许我就能睡得着了。
我的大脑开始运转,旧伤疤又开始勾起我的思绪。是的,在意大利那个可笑的前线上受伤并溃逃是挺逊的。意大利医院里我们这群人几乎可以组成一个小团体了。意大利这个团体有个很搞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当时那些意大利人后来怎么样了。在米兰总医院的庞蒂[8]病房,隔壁那幢楼是宗达[9]病房。那里有一尊庞蒂的雕像,也或许是宗达的。那就是上校联络官来看我的地方。真是可笑,这大概算得上是最可笑的事儿了。当时我全身都绑着绷带,不过有人已经把我负伤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于是他就做了一番精彩的演说:“你,一个外国人,一个英国人(他们把所有外国人都叫作英国人),做出了比牺牲生命还重大的贡献。”讲得多煽情啊!我都想把那些话裱起来挂在办公室的墙上。他没有笑,我猜他肯定是在为我着想。“真是坏运气,真是倒霉!”
过去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我尽量尝试把它看得淡薄一些,只求不要麻烦别人。如果我被他们送到英国后没有遇到布蕾特,我可能一点儿烦恼都没有。我认为,她只想得到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算了,人都是如此。让这些人都见鬼去吧!天主教倒是很会处理这种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个不错的建议。算了,别再去想它了。这个主意不错。今后,就忍着点儿吧。
我睡不着,满脑子胡思乱想。然后我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想布蕾特,其余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了。在想念布蕾特后,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都没了,思绪像是平稳的波浪,缓缓飘向前。突然,我开始哭泣。过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一些。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电车从窗外驶过,它的声音很沉闷,顺着街道慢慢走远,随后沉入了梦境。
醒来的时候,门外有人在吵闹。我听了听,很耳熟的声音。我披上晨衣,走到门口。门房太太在楼下嚷嚷着,听起来她很生气。我似乎听到她提了我的名字,于是就朝楼下喊了一声。
“巴恩斯先生,是您吗?”门房太太喊道。
“是的,是我。”
“这里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把整条街的人都吵醒了。大半夜的,太不像话了!她说她一定要见你,我已经跟她说过你在睡觉了。”
这时,我听到了布蕾特的声音。半梦半醒间,我还以为是乔其艾特呢。可是我一直觉得纳闷,她不可能知道我的住址。
“请您让她上来好吗?”
布蕾特走上楼。看得出来,她醉得很厉害。“真够蠢的,”她说,“居然大吵了一架。我说,你还没睡,是不是?”
“你认为我在干吗?”
“不知道。几点了?”
我看了看表,四点半。“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布蕾特说,“我说,我可以坐下吗?别赌气了,亲爱的。是伯爵把我送到这儿来的,他刚走。”
“他人怎么样?”我拿出白兰地、苏打水和杯子。
“我只喝一丁点儿,”布蕾特说,“别让我喝醉了。你说伯爵?哦,还不错。我们是同类人。”
“他真的是伯爵?”
“干杯!我觉得是。不管怎么说,他真不愧是位伯爵,真圆滑。”
“啊!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学的。他在美国拥有很多家连锁糖果店。”
她抿了一小口酒。
“他把它们叫连锁店,反正是类似的称呼。把一家家店串起来。他给我讲了一点儿,太有意思了。不过,他确实是我们这种人。哦,真的。不会错的,这种人很容易辨别出来的。”
她又抿了一口酒。
“我为什么替他宣传这个呢?你不介意的,对吧?他在资助齐齐呢,你知道。”
“齐齐?他也真是个公爵?”
“我认为是的。是希腊的公爵,你知道。他是一个三流画家。说实话,那位伯爵更让我喜欢。”
“你跟他去了哪儿?”
“哦,到处走走。他刚刚才把我送到这里。他要我跟他到比亚里茨去,报酬是一万美元。那能折合多少英镑?”
“差不多两千。”
“一大笔钱嘛。我跟他说我不能那么做。他倒挺大度,没有生气。我对他说,我在比亚里茨的熟人太多了。”
布蕾特大笑起来。
“我说,你这人喝酒可真慢。”她说。
我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苏打,刚才一直只是呷几小口。
“这才对嘛,真有意思。”布蕾特说,“后来他又想让我跟他去戛纳,我又跟他说戛纳我也有很多熟人。蒙特卡洛还是一样。我告诉他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很多熟人。我说的也是实话。然后我就叫他把我送这儿来了。”
她看着我,把手臂放在桌子上,用手举起酒杯。“别这么看着我,”她说,“我跟他说我在和你谈恋爱,这也是实话。别这么看着我。他真的很大度。他还想明天晚上开车接我们俩出去吃饭呢。你愿意去吗?”
“为什么不呢?”
“我现在该走了。”
“为什么?”
“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真是个傻念头。你要不要穿上衣服一起下去?他的车就停在楼下。”
“那位伯爵?”
“他,还有一位穿制服的司机。他还要带我四处兜兜风,然后到Bois[10]去吃早点。有很多柴利饭店的酒食,还有穆默酒[11]。动心了吧?”
“我早上还得工作,”我说,“现如今我们差距太大,我跟不上你们了,和你们玩不到一块儿去。”
“说什么傻话。”
“我不能奉陪了。”
“好吧。那给他捎句话吧?”
“随你怎么说,怎么都行。”
“再见,亲爱的。”
“别那么伤感了。”
“都是因为你。”
我们吻别,布蕾特哆嗦了一下。“我得走了,”她说,“再见,亲爱的。”
“你不一定非得走啊!”
“我必须得走。”
我们在楼梯上再次接吻。我叫门房太太开门,听到她在门后头嘟囔。我上楼回到房间,从窗口望着布蕾特朝弧光灯下走去,马路边上停着一辆大轿车。她上了车,车子开动了。我转过身,看着桌子上放着的那两个杯子,一个是空的,另一个还有半杯白兰地苏打。我把它们拿到厨房,倒掉那半杯酒,关掉餐厅的煤气灯,坐在床边,把拖鞋踢掉上了床。这就是布蕾特,让我想为之大哭一场的女人。我又想起她走在大街上和迈进汽车里的样子,就像最后一眼看到的情形,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我又觉得难过极了。在白天,我可以无视所有的事情,但是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