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上,有过一个泰州学派,出现在明代中叶,这正是中世纪最黑暗浓重的时期。泰州学派展开了对社会和人的新思考,认识到人是独立的、能动的主体,在整个社会空间里,人是最重要的。从理论上揭示了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人的价值,人的欲望,因此而得到从未有过的重视。这一学派引领了晚明社会的思想潮流,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学派。
泰州学派最早依附于王守仁的心学,这是宋明理学发展的一个巅峰。理学以讨论天道性命为中心,主要有三大派别,一是以张载为代表的气一元论,二是以二程、朱熹为代表的理一元论,三是以陆九渊、王守仁为代表的心一元论。至明代中叶,程朱理学趋于僵化,王守仁提出以“良知”为核心的心学学说,认为良知即是心之本体,即是天理,《阳明传习录》下说:“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以他倡导的“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为主旨,形成了影响巨大、学者众多的阳明学派,也称姚江学派。由于阳明学派的支脉较多,成分复杂,很快就发生分化。泰州学派中的一批思想家,突破了阳明学说的藩篱,大胆批判道学和封建传统,反对人性束缚,提倡思想解放,最后竟然使整个理学分崩离析。泰州学派的创始人是王艮,代表学者有王栋、王襞、林春、徐樾、赵贞吉、颜钧、何心隐(梁汝元)、罗汝芳、杨起元、耿定向、焦竑、李贽等。这个学派并不是地域性学术流派,因为创始人王艮是泰州人,就以泰州名之。
王艮,初名银,后王守仁为更名,字汝止,号心斋。成化十九年,王艮出生在泰州安丰场一个数世灶户之家,七岁读乡塾,不久就因家贫辍学。李颙《观感录》说:“场俗业盐,不事诗书,以故先生目不知书,惟以贩盐为务。年近三十,同乡人贩盐山东,经孔林,谒孔子庙,低徊久之,慨然奋曰:‘此亦人耳,胡万世师之称圣耶?’于是归取《孝经》、《大学》,置其书于袖中,逢人问字质义。”如此数年,他就能信口讲解,听者日众。正德十四年,王守仁以副都御史巡抚江西,讲良知之学,大江之南,学者翕然信从。王艮因僻处淮南盐乡,并不清楚这一学术动向。当时有吉安人黄文刚在安丰教塾,听王艮讲说《论语》,不由惊诧:“此绝类巡抚王公说也。”王艮听了大喜,即诣豫章拜访王守仁。守仁以宾礼见之,反复论难,持续数日,王艮终于心折,纳贽拜守仁为师。王艮对阳明学说的宣讲,不遗馀力,何乔远《名山藏·儒林记下》说:“守仁以外艰归,艮从居越,四方来学,咸属开导。久之,驾小蒲轮随二仆入京,所至为人讲说,以广衍其道。艮风格既高,所为又独,同志盻愕,匿其蒲轮,劝之归,留一月而返。”守仁卒,王艮回泰州开门讲学,王鸿绪《明史稿·王艮传》说:“守仁殁,艮即家讲,远近毕赴。王氏弟子遍天下,率都爵位有气势,艮以布衣抗其间,声名反出诸弟子上。然艮本狂士,往往驾师说上之,持论益高远,出入于二氏。音咳顾盼,皆足动人,所引接虽樵夫牧竖,亦能使有省,四方延主讲席,其教大行,独不喜著述。”王艮讲学都出独解,且平易通晓,张萱《西园闻见记》卷七说:“自是益敛圭角,就夷坦,因百姓日用以发明良知之旨,而究极于身修而天下平。其言简易径截,不为枝叶,学者有所疑难,见艮多不问而解。自大儒邹守益、湛若水、吕柟、欧阳德,咸尊重艮如阳明先生也。”王艮一生未仕,以讲学终身,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卒,年五十九。他的著作不多,有后人辑录的《王心斋先生遗集》、《重刻心斋王先生语录》等行世。
从哲学思想的核心来看,泰州学派属王守仁的心学体系,王艮出守仁门下,却并不严格恪守师说,他倡导的“百姓日用即道”、“淮南格物”、“以身为本”、“人心本体”等学说,成为泰州学派的主要学术思想,泰州学派的其他学者对此作了不同程度、不同角度的阐述、引申、发挥,有的甚至走入“异端”,由此而形成泰州学派完整的学术系统。
“百姓日用即道”,就是将孔孟之道与百姓日用等同起来,从日常生活中阐发良知之学,王艮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是异端。”又说:“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会失。”(《重刻心斋王先生语录》卷上,下同)一方面强调只有合乎百姓日用的思想学说,才能算是真正的圣人之道,否则便是异端;另一方面将百姓日用与封建伦理道德相提并论,主张应该像重视封建伦理道德一样来重视百姓日用。朱熹、王守仁都将百姓日用解释为人伦之理,而忽略人们穿衣吃饭等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王守仁认为人人都可为圣人,王艮引申了这个命题,《阳明传习录》下记了一件事:“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罗近芳则进而说:“古今学者晓得去做圣人,而不晓得圣人即是自己。”(《近溪语录》)可见泰州学派提倡的“百姓日用即道”,将百姓与圣人等同起来,同时又使阳明学说进一步趋于平民化。王栋、王襞、颜钧等都提出了实行“百姓日用即道”的社会改革方案。李贽于此更作了深入的发挥,《焚书·答邓石阳》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他将百姓的日常物化生活作为社会伦理道德的基础,作为社会利益观的依托。
“淮南格物”是王艮讲学传道的思想基础,他说:“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又说:“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惟物而有本末之谓。”还说:“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正己而物正也。”他以“百姓日用”为本,否认“本乱末治”的现象,大大提高了“格物致知”的思想性。泰州学派诸学者对“淮南格物”各有自己的诠解,李贽阐明了它的创新意义,《四书评·大学》说:“真正学问,真正经济,内圣外王,具备此书。岂若后世儒者,高谈性命,清论玄微,把天下百姓痛痒置之不问,反以说及理财为浊耶。尝论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何也?民以食为天,从古圣帝明君,无不留心于此者。”李贽进而将“淮南格物”置于物质化的经济利益上,《焚书·答耿中丞》说:“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认为这是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只有遵循这个规律,才能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宏愿。
“以身为本”是“淮南格物”的深化,王艮说:“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主张人的因素第一,这是“以人为本”思想的先声。他认为“尊身”和“尊道”应该结合起来:“身与道原是一体,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并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必不以道殉乎人。”王艮由“尊身”进而提出“安身立本”的思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立本也,安身也。”、“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所谓“安身”,即物质生活之“安”,他说:“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贫而冻馁其身者,则亦失其本而非学也。”、“安身立本”是一种社会理想,实现起来难度很大,王艮退而求其次,提出“明哲保身”的观点,“知保身者,则必爱身如宝”,“能爱身者,则必敬身如宝”,以此激发人的自尊和自信,来实现“百姓日用即道”。
“人心本体”是王艮在人性论方面的重要贡献,他改造了陆、王一系所确定的“心”的伦理性,而赋予“心”一种自然本质,认为“人心本体”就是自然,自然就是快乐。他说:“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良知之体,与鸢鱼同一活泼泼地。”王襞也说:“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馀蕴矣。”(《东崖语录》)这都是把心作为生理的自然要素。颜钧主张人性天然是善良的。罗汝芳也说:“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赤子之心,浑然天理。”(《近溪语录》)并提出人无贵贱贤愚,都以形色天性而为日用。正是从这种“人心本体”出发,泰州学派都反对“无欲”,承认人们物质欲望的合理性。王艮将历代理学家视为“人欲”的许多内容纳入“百姓日用即道”,他说:“君子之学,以己度人。己之所欲,则知人之所欲;己之所恶,则知人之所恶。”要求满足每个人的“欲”,成己又要成物,使人己皆得,这在封建时代不啻石破天惊之论。颜钧认为“人之好贪财色,皆自性生,其一时之所为,实天机之发,不可壅阏之”(《弇州史料后集》卷三十五《嘉隆江湖大侠》)。何心隐更认为满足人们对味、色、声、安逸等欲望,是合乎人性的,他在《寡欲》中说:“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逸,性也。”到了李贽,更其直言了,《明灯道古录》说:“势利之心亦吾人禀赋之自然。”《焚书·答邓明府》认为“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肯定人的物质欲望,认为它出自天性,实际就是对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伦理观的反叛。
泰州学派在当时有很大影响,邵念鲁《王门弟子所知录》说:“当是时,泰州有艮,绍兴有王畿,皆扬良知之说,以倡导东南者,其弟子几遍京邑,人称为二王之学。”据清末民初袁承业的《明儒王心斋先生师承弟子表》统计,自王艮至其五传弟子,共四百八十七人。从社会阶层来看,“上自师保公卿,中及疆吏司道牧令,下逮士庶樵陶农吏,几无辈无之”。其中,“以进士为达官者三十六,以孝廉为官者十八人,以贡仕为官者二十三人,以樵陶农吏为贤士入祀典者各一人,馀以士庶入乡贤祠者不乏其人。弟子中载入《明史》者二十馀人,编入《明儒学案》者三十馀人”。从省区分布来看,江西三十五人,安徽二十三人,福建九人,浙江十人,湖南七人,湖北十一人,山东七人,四川三人,北直隶、河南、陕西、广东各一人,江苏本省最多,有百数十人。由此可知,泰州学派的社会阶层丰富,其中相当一部分属社会下层人士;泰州学派的成员籍贯和活动范围,以长江三角洲和湘江、赣江、闽江流域为主,那是明代中后期全国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
泰州学派的学者众多,学说传播广泛,特别在社会中下层被普遍接受,并且各个学者在传承过程中,对自己的学术思想不断修正、丰富、扩展。徐乾学《明史·王艮传》记王艮学术传承的情形说:“子襞,字宗顺,师王畿、钱德洪,制行严谨,艮没,主讲席如艮。学者称艮心斋先生,襞东崖先生。艮传林春、徐樾,樾传颜钧,钧传罗汝芳、梁汝元,汝芳传杨起元、周汝登、蔡悉。”王艮再传弟子众多,如焦竑师事王襞、罗汝芳,李贽师事王襞,汤显祖师事罗汝芳,袁宏道、徐光启又师事焦竑。虽然传承有绪,离开阳明学说却愈来愈远。黄宗羲在《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中就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事实正是如此。
泰州学派的学术思想,特别是自然人性论,解放了文人学者的思想,如徐渭《读龙惕书》就认为“人心之惺然而觉,油然而生,而不能自已者,非有思虑以启之,非有作为以助之,则亦莫非自然也”。他在自己的创作中,鼓唱自然人心,成为一面旗帜。李贽是泰州学派的传人,但他的异端思想却非王艮之学所能范围,在对封建正统思想的反叛中走得更远。李贽思想的核心,仍是对“自然人心”、对“人欲”的肯定,提出“童心”说,所谓“童心”即“人欲”,乃人世间最可宝贵的,因此人们的道德观念、世间万物之理,既不是王守仁的“良知”,也不是朱熹的“天理”,而是人们对物质生活材料的基本要求。与徐渭、李贽肯定“人欲”的观念相推引,汤显祖以自己的戏曲鼓起了“以情反理”的浪潮,他认为“情”是人性的根本,《复甘义麓》说:“性无善无恶,情有之。”《宜黄县戏神清源庙记》说:“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人的一切,都以“情”为主宰,情之所至,可以惊天动地,出生入死。人们执着追求的,不是森严、冰冷的“天理”,而是动人心魄的“情”。
这一早期启蒙思潮,追求人格独立,争取思想自由,憧憬于人伦世俗的生活情趣,深刻影响了明代中后期的社会生活,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有面貌各异的反映。如这一时期极度繁荣的小说、戏曲就竞相以普通人丰富多彩的生活,以及他们的情感、追求作为题材,小贩、商人、妓女、屠夫、牧童、村姑、强盗、偷儿等作为主要人物形象,进入文学殿堂,“好货”、“好色”成了许多作品的共同主题。与此同时,以唐顺之、归有光为代表的“唐宋派”,以袁氏三兄弟为代表的“公安派”,以汤显祖为代表的“临川派”,以钟惺、谭元春为代表的“竟陵派”,相与推引,以“独抒性灵”、“直抒胸臆”的创作,奏响了浪漫主义文艺思潮的主旋律。
也就在这个时候,公元十四世纪至十七世纪的欧洲,出现了“文艺复兴”,它的思想内核同样是对封建蒙昧主义的叛离和对人性的高扬,最终使得封建政治文化体制解体,冲破了中世纪的藩篱。中国和欧洲的早期启蒙思潮很是相近,中国由于特殊的国情,这种时代性反叛很快烟消云散,被浓重的封建黑暗所吞没,但毕竟从黑暗中透露出了近代化的曙光。这正是泰州学派人文主义思想家作出的重要贡献,体现了泰州学派的历史文化价值。
二〇一三年九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