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个不停,让整座洞溪里一片宁静。
李成蹊与曹涪陵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不亦乐乎。
曹涪陵盖棺定论道,“若是我徵暘宗拿走石之鱼,洞溪里这一棋下的真是妙不可言。”
李成蹊眼神飘渺,若有所思道,“经此一年,我洞溪里规矩昭告天下,封侠之礼、待客之仪全部都是无可厚非,封山一事也无可指摘。”
“窃夫乱世若是大势所趋,则是人心动荡之显化,更是我龙阳洲人人该死之定式。”曹涪陵别开生面道,“洞溪封山,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你李成蹊与其他洞溪少年远行他方,是封山之外的世交,是以弱示好的绝佳手段。”
“今年奔赴洞溪里的武者越是感同身受,越是希冀后世子弟到此游历,也更希望洞溪里重开,因此你们这群少年的会更让人示以友好,也会有更多人愿意暗中护佑。”
曹涪陵语气一顿,不怀好意地笑道,“洞溪里少年,唯独昭侠李成蹊不得如愿。”
李成蹊坦然一笑,不予回应。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在洞溪里何等风华正茂,出了洞溪里就得多么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赴戎机屡屡行凶都被他所破坏,哪怕不是他作为定海神针,但也是他牵头发起。
所谓枪打出头鸟,赴戎机肯定得将这笔账记在他的头上。
“到了,这里就是石之鱼出没的地界。”李成蹊望着眼前这座石山,漠然说道。
在他们身后,依旧是那对言笑晏晏的匠郢谷夫妇楚招人与熊招盱。
楚招人望着李成蹊,不再是当初那份肆意打杀的念头,而是慎之又慎地小心以对,“李昭侠,我等肉眼难寻桃花鱼的踪迹,还望您不吝赐教。”
李成蹊眼神平静,语气淡然地回道,“每位洞溪里少年只有一次捕捉桃花鱼的机会,我先前已经为燕子矶捉完桃花鱼,并无机会捕捉这尾桃花鱼。”
熊招盱面露不悦,轻声哼道,“李昭侠,既然你不能捕捉桃花鱼,为何不在客栈前言明此事?”
楚招人闻声,赶忙拉住她,低声呵斥道,“招盱不得无礼,李昭侠自有思量。”
看似是在为李成蹊辩解,实则是暗指李成蹊另有安排,暗中催促他另有法子。
但李成蹊不是那时的颤颤兢兢,面对他俩的一唱一和,丝毫不再示之以弱,而是冷声回道,“这尾桃花鱼,我毫无办法。”
熊招盱冷哼一声。
楚招人脸色一沉,上前半步,眼中杀机隐隐涌动,就见曹涪陵不以为然地显露修为,厉声喝问道,“大胆武者,可知本座真身?”
楚招人犹豫不决,向后退去。
熊招盱脸色涨红,怒气冲冲地回道,“我乃是匠郢谷传人,你又是何人?敢对我大呼小叫?!!”
曹涪陵故作惊讶,挑逗熊招盱微微得意,再猛地脸色阴沉,凶相毕露道,“本座是徵暘宗武隆星,不世天骄照面阎王曹涪陵。”
熊招盱听闻徵暘宗,脸色一黑,下意识地往后倒退,躲到楚招人的身后,不敢再放声对峙。
楚招人先前的犹豫瞬间有所决断,伸手摸出两把短刃,声色俱厉地回道,“匠郢谷传人可杀不可辱。”
曹涪陵不屑地冷哼一声,“若不是洞溪里规矩,不得擅杀攻讦,你真敢对我武隆星亮出兵刃?”
楚招人闷不做声。
熊招盱躲在后方,一言不发,眼神楚楚可怜地看着李成蹊,似乎不解少年的性格大变,但她在心底仍然在念着他的好。
“不是我李成蹊不愿为你们捉桃花鱼,而是根老不愿赐予你们桃花鱼。”李成蹊面对她的心神,到底是没有狠下心,平静地出声说道,“石之鱼的归处只能在徵暘宗。”
熊招盱欲言又止。
“你的那份机缘,我先前已谢绝,如今更不会向你讨要。”李成蹊接着说道,“离开吧,趁着风雪漫漫,无人注意到你们的踪迹,赶紧走吧。”
“我熊招盱不是忘恩负义的女子,该你的日后自然会给你。”熊招盱鼓足勇气,在曹涪陵的面前大声吼道。
李成蹊意兴阑珊,向她摆了摆手,转身登山。
熊招盱愤然喊道,“这件事,我不怪你。”
楚招人眼神冰冷,一句话也没说,拉着她气呼呼地离开。
曹涪陵始终撑着真气,不为所动,直至两人彻底地离开,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摊开满是汗水的手心,心有余悸地哼道,“以后再有这种狐假虎威的事,可别喊上我。”
“根老既然有意让我决断,定然会保证我的安全,何况你的存在至关重要,全然不会让你我身陷囹圄。楚招人认清根老的深不可测,心机深沉的他肯定不会冒大不韪,意图灭杀我俩。”李成蹊胸有成竹地回道。
“只要不是窃夫作祟,我俩必定不会出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空中陡然传来利箭破空的声音。
曹涪陵骇然失色,忙腾身躲到李成蹊的身后。
只见他连忙从背后拔出黄罗伞,瞬间撑开。然后就听到噼里啪啦地一顿声响,利箭落地。
“李成蹊,曹涪陵,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黑衣武者见利箭难以伤人,眼中微微流露惊讶的神色,“不愧是钦侠禁地,秘宝层出不穷,区区黄罗伞竟然能挡下我赴戎机秘箭。”
“曹少主,武隆卫可曾尾随?”李成蹊面对窃夫的惊叹,不做回答,而是问向他。
曹涪陵嘴角苦笑,“武隆卫仅有五人,我此行只带了定窑一人。”
李成蹊大吃一惊,妫望墟的虞舜卫不下百人,这武隆卫怎么只有区区五人???
似乎是猜到他的想法,曹涪陵接着告诉他,“武隆卫在外,都是中三关的武夫,在生死搏杀一事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百里挑一的绝佳护卫。虞舜卫出自上古大姓,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善于防守,而不是进攻。”
李成蹊心下了然,然后一片愁容,“赴戎机现身于此,根老定然无暇他顾,我俩又无外援,如何脱困?”
曹涪陵偷偷一瞥,就被利箭擦过鬓角,撕破脸颊,隐隐作痛地哼道,“能拖一会是一会。”
就在无计可施之际,石山之上,陡然响起一声怒吼,“墨家术士在此,尔等窃夫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话音落地,就见不计其数的飞沙走石自山上激射而来。
一瞬间,窃夫死伤过半,为首窃夫瞬间被吓破胆,连忙下令全体撤退。
李成蹊喜出望外,回头望去,正是钱笑之等人,忙收起黄罗伞,起身恭迎,“洞溪里李成蹊恭迎钱大家。”
钱笑之坦然受之,领着两位少年现身相见,“客栈初见时,我就知道你定非池中之物。”
钱笑之望着李成蹊,眼神中的欣喜无以言表,落在最后只有这句毫不掩饰的夸赞。
“成蹊年幼,担不起钱大家缪赞。”
“哪里担不起了,你如今是洞溪里封正昭侠,放诸九洲也是有望坐镇一方的封侠,更别说你连破窃夫诡计,夺下两具不破黑甲。”曹涪陵夸夸其谈道。
钱笑之闻言,笑声更甚,连连说了几声好,“不枉我不远万里前来洞溪里,见你一面。”
钱笑之的那种得意与笑意是曹涪陵印象中最深刻的笑声,是记忆中他武夫气修炼入体时,也是师尊他老人家唯一一次对他露出的那种神情。
简而言之,与有荣焉。
李成蹊微微低头,“钱大家,洞溪里如今正在封山,只怕得有劳您提前离去。”
谁知钱笑之爽朗一笑,“这件事我来之前就已知晓。洞溪里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六十年前的重蹈覆辙,封山一事每隔一甲子就会重现一次。”
这次李成蹊和曹涪陵都面露惊骇,齐齐望向眼前的男人。
“每逢桃花鱼现世,墨家都要派人到此,赴戎机和窃夫也会如此,甚至连核定天下文风走向的千得斋也得来人勘测核实。”钱笑之侃侃而谈,“一甲子前,是老爷子坐镇山河,方才没让外乡来客大开杀戒,屠戮群山生灵,可惜我钱笑之实力不足,难以阻挡浊雾入侵。”
“不过好在根老及时出手,镇压了窃夫的关键棋子,这才让浊雾有法可破。”
这一次,两人恍然大悟,为何浊雾会越发神志不清,以至于最后被镇压在此。
“好在我勘测已完成,正要带他俩离开洞溪里。”
然后,董必昌主动上前,对李成蹊致歉道,“先前冒犯,还望海涵。”
他爽朗回道,“我从来不曾上心。”
两位少年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曹涪陵心有所感,回头望去,欣然一笑。
“涪陵,闹也闹够了,也该和我返回徵暘宗了。”沉稳如钟的女子声音漠然响起。
曹涪陵搂着李成蹊的肩头,“好兄弟,该你帮一帮兄弟的时候到了。”
李成蹊尴尬一笑,“我先前说过,每人只能捉一尾桃花鱼。”
曹涪陵神秘一笑,“你我同向石山递出武夫气,如何?”
李成蹊欣然应允。
然后,就见他俩不约而同地递出武夫气,双气奔腾离体,宛若蛟龙腾空,悍然撞在石山,迸发轰隆隆的震天声响。
下一刻,一尾桃花鱼摇摇晃晃地钻出石山,像是醉醺醺的酒鬼打了个饱嗝,张口吐出一尾袖珍桃花鱼,然后这尾大桃花鱼摇摇欲坠地再度游回石山,仅留下这尾茫然无措的袖珍桃花鱼。
“请文昌星收下洞溪里的馈赠。”曹涪陵直抒胸臆地仰天大笑道。
少女神色镇定,上前半步,伸手一按,那尾袖珍桃花鱼便消失不见,女子再一动身,一尾大如人身的桃花鱼浮现其上,游曳生姿,妙不可言。
“涪陵,礼物我收下了,但你必须跟我走。”
曹涪陵伤痛欲绝,搂着李成蹊的肩头埋头哭道,“好兄弟,我命苦啊。”
女子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曹涪陵也不再故作悲伤,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开。
“先前窃夫现身,你就到了?”曹涪陵问道。
女子嗯了一声。
“那你为何不肯现身,与他结个善缘?”
女子停下脚步,语气淡然地反问道,“我堂堂徵暘宗文昌星,为何要与不听管束的洞溪里昭侠结个善缘?”
“桃花鱼之缘,你已收下。这份缘,你不得不承认。”
“窃夫祸乱此地,何止我徵暘宗作壁上观?”女子淡定地说道,“封正为侠,福荫一方,可放眼我龙阳洲,不知多少宣侠阳奉阴违,不听从我徵暘宗的旨意。若无赴戎机从中作梗,我徵暘宗何以彰显镇州之宗的神威浩荡?”
“采兮,我徵暘宗不该如此故步自封。”曹涪陵仗义执言道。
女子心如止水,“小儿作态,休要复犯。回到宗门,我会亲启师尊,罚你面壁思过。”
曹涪陵不为所动,坦然自若。
李成蹊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早有猜测。
“你做的很好,没有露出丝毫的怨天尤人。难怪老爷子当初愿意带着你。”钱笑之忽然夸赞道。
董必合不满地嘟囔道,“师尊,我就不懂了,他哪里做的好,值得你如此盛评连连?”
钱笑之伸手按着他的脑袋,笑而不语。
李成蹊躬身送别道,“晚辈李成蹊恭送钱大家。”
钱笑之释然大笑,“少年当自律。”
李成蹊高声回应,“成蹊无时不敢忘钱老爷子的教导,【怀律己之心,修为侠之德】。”
风雪中,一片寂静。
唯有他的喃喃自语。
“我于桃花盛开时,递炤;我于大雪纷飞时,居庸;我于尘埃落定时,律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