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天。洒下的雨幕落入柏油路滴滴答答的声音,狭长的街道上空空荡荡除了一个打着白伞的女人。她急匆匆的赶路,高跟鞋走路的声音跟雨的节奏一致极了,身后崭新的拉杆箱现在是枣红色了。她衣衫整齐,红色的呢大衣,黑色的直筒牛仔裤。一头齐肩短发,风经常吹起来。看起来她落魄、无助、无奈,不过步伐矫健,狭长的街道变得很短,几步就已消失不见了。
“为什么?我得不到幸福?为什么要来折磨我?”她站在路边一家面包店门口边收伞边嘟哝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上帝啊!求求你发发慈悲吧。”愤恨归愤恨,身体还是很诚实。这个女人太饿了,早上从那个令人喘不过气的肮脏家庭出来,哦不应该只是房子而已!一直到现在傍晚大概六点钟滴水未进。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和屈辱怎么能吃的下东西呢,换任何一个人来在那个房子里待上一秒钟都会使人发疯的!还好现在她逃出来了,她要为自己而活了,谁也拦不住的,上帝会在一旁为她祈祷的。
她推开店门,问店员要了两个三明治。香草味和苹果的馅,以前她常来这里买面包,店员认出她来。店员关心的问候她:“太太怎么这么晚了要走哪儿去吗?看您面容有些憔悴,出什么事了吗?”她随口一说:“离开这里。”说完放下20块钱转头就走。
火车就快开了,回黎城的末班车。她像是连连熬夜的梦游人,坐在一等座上,回家了。
在睡梦中,她梦见了过去的事情,梦见了她那不幸、痛苦又令旁人艳羡的婚姻。今天以前,她都是旁人包括丈夫在内所有人眼里的完美女人,模范妻子。没有人说过她一句不是,甚至大街上首次见她的摊贩都称赞她善良、知性又真诚。如果说有人要是非要挑剔她的毛病,那一定是脑子哪根神经搭错了,出现这种不分好赖的混账想法来,一旦讥讽的话语出口了恐怕不出一飞秒这个人就要悔恨地去撞墙了,这样一个高尚完美的形象怎么能有人来指手画脚让人指摘呢!可怜的是,完美的人偏偏有个不完美的经历,可以说是高配地走或者是跌进深渊的人想要爬出来,无奈又绝望。
她叫黎曼,23岁的大好年纪,年轻、漂亮、善良知性,生活在一处远郊满是花花草草的双层别墅里,巨大的花园里栽满了郁金香、玫瑰和薰衣草,还有一大片红梅。到了春天的时候,这里蝶飞蜂舞的,花香迷人的很。黎曼就常常在花园里走走停停,欣赏着美好的春天,享受着自己的完美生活。她梦见自己在花园里,俯身摘了一朵玫瑰,取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子前使劲嗅着,仿佛香气是自己的整个世界似的,迷醉地躺在花地里,唱起了歌:
春天有花开,
温暖舒适的花园,赶走蜜蜂蝴蝶。
当一只采花的蝴蝶,
让每一朵花都留下我的足迹,
那里每一朵花都有前一朵花的香气。
唱起来的时候,她身体越来越轻了,慢慢的快要睡着了……黎曼,你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的声音扎进耳朵来,难听又急促。这个男人叫林远枫,二十四五,高瘦,没有唇髭,一双大手总是在相互搓擦。和他相处久了的人会发现他的各种各样的臭毛病,磨牙,不讲卫生,随口而出的脏话骂词还有神经质的动作,你要是在他身后站上一秒钟,就会被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动作吓得半死,他会用他的长指甲的大手在脸上挤出十分可怕的鬼脸,忽然转过头来,嘴里还要发出呼呼的啐口水的声音。
如果你是一个陌生人的话,那么情况就会完全相反。他会摆出礼貌、客气、文雅的样子来,说话俏皮但又得体极了,你要是某个官员或是作家或者舞蹈家的话,那么他会气质儒雅的伸出刚刚修剪过指甲的大手来同你握手问候:“先生,您面色真好,一定是从事崇高工作的人士。不然不会拥有这么精致的面庞和无可挑剔的言谈,请问您在何处容身呢?”说完还刻意挤出官方的假笑来,表示很乐意知道。往往对方会递上去一杯拉菲或者其他香槟,用同样的笑容回答他,双方交换名片后就证明朋友又成功的交往上了,开心的寻找下一个谈话对象。顺便说一句,他穿的黑色私人订制燕尾服,锃亮的红蜻蜓皮鞋,还有早上精修的油头和摆弄了一个半钟头的欧洲人的面庞,这让其他人不得不相信这是一个成功人士!
“这里怎么回事?我不是叫你不要碰吗?我的鞋子只能按照我交代的样子去放!”这句话将还在花园的黎曼拉回现实:她现在已在别墅里面了,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饭。今晚上林远枫吩咐做的是法餐鹅肝,这是一道必须放上罗勒叶和胡椒的一道菜,一天前他刚刚三令五申要这样做,她百般顺从一个忤逆的眼神也没有。我的意思是从来没有过,哪怕是一个原子也没有违抗过。“不好意思老公,我不怎么记得住你交代的鞋子的放法了,麻烦你再给我讲一次吧。”从厨房传来自责后悔的声调,林远枫虽然自己从来不做这些‘高尚得体’的工作,可以说他在家里一直袜子也从来没洗过,甚至黎曼不敢让他闻到一丝油烟。
林远枫好像被人触碰了底线一样,连鞋都没脱气鼓鼓地冲进厨房,闻到油烟味更是气急败坏了,看着自己这样狼狈。林远枫脱口而出:“你给老子滚出去,老子自己一个人活的更好!”这是第N次近乎无来由的破口大骂,黎曼无法再忍受这个自负、不可一世、虚伪的狗东西了,迅速的收拾好东西毫不犹豫头也没回的走了……
“姑娘,你的箱子快掉地上了!赶紧往里面挪挪。”尖细的女人声在黎曼耳边响起。从梦中被这声音惊醒过来,额头上脖子间黏附着露珠般的冷汗。这样一种梦魇骇人,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不论是声音和动作还是那人可恶的一颦一笑,都令她感到可怖了。她从衣袋里掏出手巾,抬起手擦了擦汗水,一边站起来。愤怒的将拉杆箱翻到行李架里面去了,很快的便在脸上显出难看、颓丧、没有生气的神色了,嘴里机械的吐出几个字:“谢谢你的提醒。”她坐下来,手托着脸,黯然神伤。那是坐在她对面的中年妇女提醒的,她俩刚好斜对着,末班车座位空空荡荡的,一节车厢只有十来个中年人,大多拖家带口,回家去过该死的周末。
这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臃肿矮小,可是却有个尖细的嗓音,看起来怀孕之前一定是个受人欢迎的新娘。我这样说其实是想从侧面说黎曼一年前也是个新娘。这个女人将孩子放到座位上,悄悄挨近黎曼,把她的胖乎乎的小手搭在她的瘦弱的肩膀上,关心的对着她耳朵讲:“怎么了,姑娘?看你脸色不好啊,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车头那节车厢有个乘务员会看些小病。比如什么感冒发烧啦,咽喉肿痛,咳嗽呼吸不畅,据说过敏胃病也能看看。我带你去吧。”“不用了,谢谢您。我没事,您还是过去看着你的孩子吧,万一要是醒了一个翻身滚到地上该是多么心疼啊,您过去吧。”黎曼说的很得体又体贴人,击中了这个妇女的内心。
“那请你靠在座位靠背上休息吧,这样久了累的不行啊。”女人走过去了递过这几句话来,她心里猜想对面这个年轻的美丽的姑娘一定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试探的跟她说起自己的想法来:“人生无常,看的开些吧。你看我一个30岁的女人还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回老家,去那里和已经分开了好几个月的老公见面。刚刚生下这个小可怜他就走啦,去山区拉高压电缆。他是公司的路线规划员,有求必应。你要是觉得孩子能够拴住他那就他天真啦,他心里除了赚钱和上司没有别的了,也不奢望他可怜我们母女,就希望他能抽空见我们一次。这不,风里雨里也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又滚回来啦。这里有他给请的保姆,保姆倒是很会照顾人!嗯,这一件事算是他做对了……”
黎曼都听的真切,颓丧不回应,只是靠在靠背上,从手边的红色提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给她。女人接过笔记本,翻开陈旧几近掉纸层的本子,里面是用黑色钢笔隶书写的东西。整齐划一,像是小说一样的东西,有个题目:完美生活。不过后面又跟了个红色的问号,应该是后来添上的,颜色还鲜艳的很。正文是这样写的:
温暖的时候总是想锦上添花,渴望爱情;寒冷的时候总是想在温室内生活,想着种花;悠闲地时候读文学作品,感悟着里面的令人向往的东西——爱情;繁忙的时候无暇顾及其他,可是要是有人在我出门时说上一句周几快乐那一天就该美好而又幸福了。关于爱情,它快来了吧?接下来便是每天细细密密的生活了,今天在家里看顾城、海子的诗,看腻了就去书房里写上几百几千字的小说,全是些爱情故事和胡写乱写的奇幻小说。可是好像还很受欢迎,这所房子就是小说版税来的。不然就是在外面小花园里听歌散步了,摘玫瑰一类的东西,还有照片呢,简直沁人心脾了;再不然就是在某某图书馆和书场,给自己签售了,你瞧那下面还看得见小说名呢:一只打伞的猫。再不然就是在家里和某某山顶的照片,描述是这样的:今天杨美女给我做椰奶味曲奇和提拉米苏了,她简直全能能当我的小说女主角了。(杨美女是她保姆,一个精瘦干练的女人,沉默寡言,但是万事皆通。每天给她收拾家,照顾起居。她自己也跟着学,渐渐也变得居家起来。)旅游照片没有什么说的了,她身边站着两个驴友,都开怀大笑,她自己也与他俩勾肩搭背,显得有些过硬真切的友谊似的。
看到这里,孩子醒了开始哭叫起来。还没等女人起身来,黎曼条件反射的站起来,抱起孩子来,嘴里咿咿呀呀哄着。你别说她还真有一套,孩子还真不哭了,女人接过孩子,给他换了尿布,给黎曼道了谢。说她叫王晓,没想到黎曼这样懂得照顾孩子,说孩子特别认生,每人抱得了哄得了,看来这个女人一点不简单!弄完之后,王晓又看起笔记来。往事不要再提,遇见他纯粹是机缘巧合。签售会上,人满为患,公司的人招呼人群排队签名。签到一本书的时候,上面写有一行字:书赠有缘人,那有缘人在哪呢?
王晓翻到这儿的时候,黎曼有点难为情了两只手一直搓着,礼貌地说:“姐姐,请你还给我吧。我不能再给你看了,不好意思。我自己给您讲讲吧,我的可怕的不可思议的生活。”王晓把书拿给她,正襟危坐起来,好像要听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一样,不过她没能如愿。黎曼模糊了许多细节,告诉她说:
他是一创业公司的老板,干私人订制旅游的,签售会上认识的。气质好极了,高瘦,总是穿他的油亮的西装,说话风趣,让人迷恋。你要是首次见到他,那一定会惊叹怎么会有这样‘完美’的男人,完全是按照心里想象的样子来设计的男人,没有人能够抵挡他的魅力的。往往所谓的爱情来的时候,人是意识不到的,只是不知不觉陷入进去了,不过对于很多人来讲这是个象牙塔,但对我而言是踏入深渊的开始……
天色暗下来了,这场雨像人的心情一样无常,前一秒晴空万里,这一秒边狂风大作,大雨倾盆了。黑黢黢的窗外,峭楞的一排白杨远远地站在原野上,矮的一片片植物可能是麦子,在原野上铺了开来,再远的地方依稀的蛙鸣声此起彼伏。春天的雨停了,乌云散去,月亮已经一点点的洒出光亮,原野、池塘、田埂都闪着亮呢,列车兀自前行在路上,里面也开始映出灯光了……
火车到站,黎曼回来了,回到这个说不出感受的地方。这里没有夜晚,只有白天。街上有一队专门负责查体温看发烧的卫生队,大家都叫它蒙队,专门查非典的一群人——成天戴着棉麻口罩,一身白色衣服,包括一件大褂和一条收紧的直筒阔腿裤,还有一双格格不入的黑色皮鞋。街上谁要是表现出一丝丝感冒发烧的症状来,比如头晕脑胀,走路不稳,咳嗽流涕啦,那么他们一定会给予你特殊关照的。绳子,铁棍,手铐,当然还有少林功夫了,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单独的雅间,数不清的臭虫和喂小狗的饭食——如果说可以脱了裤子去锅里捞出一碗粥喝的话,那么端出来的应该要叫做狗食了。所以广大人民群众都叫它蒙队,因为抓进去的多半是老弱病残,因为看起来好‘欺负’啊,还有宁错一千不放一个宗旨都摆着呢,阎王老子都不敢忤逆的,谁要是上前来劝告或者想要阻拦的话,应该要再扩大一倍隔离房的。
“全城戒严啦,你还不知道啊!车站码头高速公路都只准进不准出,看见那些拿着枪的军佬了吗?你要是想要寻衅滋事的话,那一吉普的人可能要先让你试试空包弹的疼痛,如果有可能的话可能还会让你试试钢弹的威力和吉普车的重量哦。回去吧,冒险多么不值啊,看你们都是一个个拖家带口的,万一惹点事出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啦!”乘警跑上车来用喇叭喊道,“今天下午刚刚全城戒备,非典已经几天了。最好不要去那个黑压压的地方吧。”乘警说完自己下车了。黎曼和王晓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黎曼接到杨美女的电话,恰有一种母亲的关切和担忧,她说:“囡囡,不要回来了,生命大事马虎不得。你还是回去吧,好不容易修来的婚姻,断了要再找可就难了。”黎曼打断她说:“那你怎么办啊?杨妈,看起来这个流感很严重啊,要不要我找人偷偷把你接出来,避一避啊!”“太难了,你先离开再说吧。就这样。”那头挂了,黎曼再打也没人接了……
王晓回了苏城,黎曼在车站出口遭到了阻拦,说她有点发热不能进入黎城,眼看要见到一直以来什么都说的人了,出了这一档子事谁受得了呢。黎曼多次尝试无果,在车站留了下来。一直等到发热消失才进了黎城。自从结婚以来,家里的房子卖掉了,杨妈回了自己家,杨妈一次也没说过自己家在哪,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添她的麻烦还是为了减轻她的关心和压力,你知道这个女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世界上有太多喜新厌旧的人,在婚姻里和小三小四你来我往,其乐融融;在家庭里,有了媳妇忘了娘啦,嫁了人生了孩子视娘家人为外人陌生人啦甚至当仇人啦,说着娘家要谋取你的财产啦或者是要接着关系谋些官位钱财啦,不一而足。
“黎曼可好了,比我女儿对我都好!”杨妈对我说,她说话的时候可高兴了,像是一个骄傲的母亲夸赞儿女那样,甚至是一种近乎崇拜圣人的痴迷。她在隔离室和我隔着一堵墙,不出所料蒙队们将我和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关在了相邻的位置,她不紧不慢地说起那个叫黎曼的女人:
我叫她玛利亚,她自己的笔名叫玛莎。好多年前在我家门前走过,衣衫褴褛,可怜死了。我们就收留了她。七八岁的年纪,梳着马尾辫,齐刘海,不过已经散掉七八分了。亚麻色的秋衣,上面的图案已经看不清了,可能会是一只猫还是什么的,长很多的茶色薄裤子,大人穿过的看起来,没穿鞋子。瘦弱的身子,很矮很小,兜兜转转走到我家门前,坐在长满苔藓的梯子上就不走啦,晚上我下班回来看见这个可怜人,拿了点玉米和稀粥给她吃,饿的不行了,你要是跟她对试一下,你一定会看见一双躲闪害怕的眼睛,指不定她家发生什么事了呢。他从屋子里拿出一件粗麻外套给她,装了点干粮你知道就是炒花生和栗子什么的,大概一两斤。他是想让她走,我也这个意思。可你说天底下那有这样无赖的狗娘养的,她就坐在台阶上不走啦!半夜我和他都出来上洗手间,这个混账东西居然还在那里,冷得发抖。我说过你千万是不能跟一个小屁孩对视的,那你一定会大发慈悲的把她请进屋子里,哪怕把他踹地下睡水泥板也要好好的让她休息一晚……
之后的事你应该也猜到了,秋天里又是逃难一样的孩子只能先暂时留下啦,跟我的女儿和儿子住一块,屋子里一共三个房间,我和他住一个,儿子住一个,那她就只能跟我的小女儿住一起了。你哪能想到我家两个小崽不让人家住,抗拒的很,没有办法只能住在我们屋里了,后来才有点松口了,住在小女儿房里。小女儿渐渐拿她当妹妹了,儿子一直爱搭不理的,可能有点叛逆太早就有领地意识啦,管不住的,操心的很!这一住就是一直住到大学啦。这是个好孩子的,冬天冷的很烧的炕让她睡她不睡的,就睡地下,也不喊也不闹,比我家那俩排外的东西好多了,我说,我就拿她当女儿了。
白天我在外面当保姆偶尔也做些月嫂的工作,哪样来钱往哪儿跑,他也就是我男人在轧钢厂上班,一家人温饱是够的,就是没怎么给几个孩子购置衣服,大的穿完,小的穿,不过都没灾没病的,也算是祖上积德了……
“阿姨你说她比女儿还亲,她很善良吗?这个时代善良的人可是很少啦!就像刚才你被抓进来的时候却没有像我们这号人一样抗拒扭捏,反而还说谢谢他们,你真是善良啊,难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这堵墙也太厚了,一个气孔也没有,我还想看看你这样一个人长什么样子呢,我们家里可比你们这难过太多啦!我们家在远郊,有几亩地,家里就我和老父亲两个人,有个旱涝饥寒的,就去树林里挖野菜不然就是不喂猪了,把猪那份红薯弄来吃了,才保得住命。每一年交提留都折磨死人啦,留下的那点粮可是不够的,这不上城里卖点小菜,结果就被抓这里来了。就读个高中了,哪里上得起学呀!大学想都不要想,郊区十里八村没几个大学生的,谁要是考上了,那就光宗耀祖啦,享受国家分配的工作了,一辈子吃喝不愁的,人人都羡慕你的。”
“农村情况就是这样的,担待点啦,说不定再过十几二十年,到处都是大学生啦。到那个时候,大街上都是知识和自由的人群,工厂里都是喜笑颜开的自动化工人啦,一幢幢写字楼里都是勤勤恳恳舒服的白领啦,农村里都是鸟语花香大棚遍地,水果生态农庄一片片的啦……”杨妈两眼发光的说,还列举了许多科技啦经济腾飞啦还有人际关系的发展啦,不过基本都是黎曼一天天‘调教’出来的,还说自己在黎曼来以后,一切都好像变好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看起来,家里很是和睦又很幸福的。春天里,一家人会在阳光明媚的周末去郊外野餐,两个女儿去抓蝴蝶,儿子会在草地里放风筝的。如果有带些果蔬干果什么的去话,那么你会看到五口人在草地上玩‘接火车’的,谁赢了就拿一个苹果或者一碟果干,谁要是输了就要接受惩罚的,惩罚就是在前面的草地唱自己最喜欢的歌,不论好不好听的。两只老虎和吻别出现的次数最多啦,那是因为男孩和爸爸手太慢啦!夏天里,冰棍和深山肯定是首选啦,我还记得九几年的时候我的两个孩子因为抢冰棍打起来了,黎曼在一旁拉架,谁也不可能让着谁的,你猜最后这么着了?冰棍不服气啊,没有得到应该得的待遇,自己生气的化了,大家都吃不到了,都坐在凉椅上哈哈大笑,再热的天也不热的。深山里洗澡游泳很解暑的,他是个游泳好手的,能在水里憋上三分钟!几个孩子穿上花花绿绿的泳衣,深一脚浅一脚的进水潭,还好以前在城里泳游馆都学过了,不然一个浪花下去那还得了啊。一起游泳可太好啦,还可以打水仗,凉快……
“可是你还是没说她为什么来这和为什么比女儿还好啊。”靠在墙边的年轻人有点不耐烦了,问她。
“其实我已经说了,不过很多事的,我慢慢给你讲来。”杨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向上,身体舒展,幸福的感觉到自己丝毫不发烧了,站起来站得笔直像是见了真佛似的说起来。
“我们从来都觉得她是个大人,机灵死了!刚来的时候,动作行为畏葸,眼神飘忽又充满了渴望,你要是见过一个乞讨者在行乞时的眼神你就知道了,无法抗拒的魔力让你抑制不住的想对她好。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消失了,第二天早上就完全是个成年人了。起床从来不叫人喊,吃饭从来都是让哥哥姐姐吃好的,自己挑菜吃几乎没怎么吃过肉的,读书的时候从来不要我们买文具就用他俩剩下的断笔散纸,从来不发脾气笑容总是挂在嘴边。她叫人可甜蜜了,她叫我杨妈妈,叫我男人李爸爸,每次一回来都叫的。她还懂得分担我们的苦楚和难处,有一年冬天,他病了,得的是肺炎,住在一间窗户朝着马路的病房里,里面有两个病友,都是呼吸病,怕传染一般人都不进去的。我都是每天送饭的时候去窜一窜,戴上两层口罩小心的进去,待久了心里就发毛,怕自己被传染,你说家里三个孩子我要是也病了谁来撑起这个家啊?两个孩子只在周末来问一句‘老爸你好点了吗’就悄悄溜走,曼曼在得知他得病的那晚上,赶忙跟学校请假了,说要照顾病人,要说是照顾不如说已经算呵护了。我阻拦她,她告诉我:李爸爸需要我。她就来医院了。早上,从楼下水房打来开水给他洗脸擦身子,她的那双小手看着红扑扑的,其实是被水烫到了;中午,从伙食团买来专给给患肺病的人吃的营养餐,送到他嘴里,等他吃完再吃自己在食堂买的米饭和咸菜;晚上得肺病的人是很难熬的,咳嗽,气短,胸痛头痛,叫喊连天,按理说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上三五天,她呆了两周。我叫她换我来,我说我是保姆懂得照顾人,她说她已经在家学会了保姆的工作,因为她看我那本护理书,你要是见到她给老李擦身子的时候,你就会以为是一个护士在操作,只是不那么粗糙和手重,你看到的是一个瘦小的身躯在左右摆动,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虽然隔着口罩你依然能够看见。因为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的眼里是清澈的湖水,可以涤荡心灵的,我一度以为他病难熬,老李说看见曼曼病就好了一半啦。不过我相信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不管是什么磨难和考验,只要心在一块,有这个信念,什么事都难不倒人的。就算是要生离死别,那也不过就是一个上了天堂一个尚在人间,活的那个会带着信念和爱意快乐的活下去,因为去的人总是会在某个地方默默保佑着你,让你无所畏惧。等到团聚的某一天,天堂会再安上一座房子,丈夫和妻子自由的住在里面,享受幸福。”
隔壁的年轻人听的入了迷了,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心里的幻想,他想到绿油油的原野,从天边传来的麦浪,一群孩子在麦田里嬉戏,每个人手里拿上一根麦秆,从麦结处断开,把麦秆用指甲划破吹一首首曲子,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输的人就要这样吹上一首两只老虎或者黑猫警长啦。而那个母鸡就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笑容迷人……这样想着他便沉入梦乡了。杨妈听见隔壁没有回应,也在美好的期望中睡着了。不过她想的是全家人又一起在山里水潭游泳纳凉,而黎曼在一旁唱着童谣赶蝴蝶……
黎城完全不像以前了,你要是还能在街上看到一点点生气的话,那一定是幸运女神眷顾了,在这种环境里是不会有太多生气的,最多的是恐慌和惊恐,稍微好一点的是无奈、委屈,要是街上有人脸色平和,偶尔还露出自然的笑容的话,那多半是见到了亲人被抓走忍受暴揍而发疯的男人女人,现实就是这样,说不定下一秒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垮,家庭破碎,社会溃乱,秩序全无,要是想要平息下来的话恐怕要把每一个都关进黑屋解决了。昨天还是一片祥和,今天便回到灾荒时代,眼前这些景象黎曼感到似曾相识。
被家里人赶出来那年,乡里面到处都是无奈、憎恶又不甘的眼神,一条街上恨不得分出几十条街来,每家每户挤着推搡着拿粮票在乡里粮站换粮,每个大队分成一队,总有人为了多蹭一点去人家的粮袋里掏上一把,迅速的塞进自己的中山装口袋里,哼着歌转移周围人的注意力。往往这种时候某个爱打抱不平的人会叫他把粮拿出来还了,不然要引起公愤。那男人肯定会模模糊糊的说自己没拿,出头的人一定会叫停扛粮袋的人,让他来指认凶手,当他放下粮袋的时候,周围队伍里面的人会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冲过来把粮袋撕成碎片只为掏一把里面的粮,之后就会乱成一团了,抢粮的越来越多,有胆子大的冲到粮站门口砸门说要拿里面的粮食,那么将会一呼百应,粮站被洗劫一空……踩伤的,被拳头打到一边的,被抓掉头发正在街边哭的,惨象百出。这时候街上情况更甚于当时,面对生死任何一个人都要发疯的,尽管有不同的程度。头天晚上在外乡的人打来电话说醋和板蓝根可以防非典,第二天消息就传遍全城啦。熏白醋和喝板蓝根水像是救命稻草一样被无知大众撕扯,哪怕有机会买上一微克也要挤破脑袋在药店和超市去。
“盛大超市是最大的超市了,醋肯定不少,板蓝根得到旁边的丰和药店去,那里经常批发药品、保健品!”李爸爸的邻居机敏的悄悄对他说,“明天一定要八点以前在那里排队,不然东西可能就买不到了!”李爸爸本来还在担忧老伴,怕她在隔离室不好过,你知道隔离室没有人能够探视的,但只要排除非典的症状就可以回家了。
老伴被抓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不准讲这事告诉孩子们,要是他们都不顾死活回来了那真是得不偿失了。他在心里暗自庆幸一年前自己和老伴商量的搬家决定是正确的,并且谁都没有告诉,包括亲生的两个孩子,心一狠连电话都换掉了。他们俩都有养老金,怕给孩子添麻烦,只说搬家了,搬哪里都不告诉,连邻里都没透露。只说过年的时候二老挨家去看看孩子们。李爸爸有些恍惚,回答他:“好,明天去看看。”
黎曼去过了老地址,不见人影,回到城里在转悠。拿着杨妈李爸爸的照片四处寻找,行李放在旅馆,白天找人晚上在网上发帖寻人。他总是穿一件蓝色运动衫,紫色运动鞋,那是杨妈在她考上大学买的,这是她第二次穿。第一次是送她上去大学的火车那天,第二次便是下着雨的这几天。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狼狈又焦急。路人很少有买账的,不是急着回家便是朝着火车站赶路找法子逃离这里。这几天可算是体验到人情冷暖了。头一天遇见一个打伞的大叔,大叔拿着寻人启事和照片帮了她一上午,安慰她说:寻找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不过只要你知道那个人还在,总会遇见的,因为上帝会帮助诚心的人的,不要灰心,一条街一条街找。有时候遇见一个超市,这里的许多东西都被抢购完了,跟醋有关的一切白醋、黑醋、保宁醋、山西陈醋都没了,连酱油也被卖光掉,货架空空如也,食物也是一样的,只要跟粮食沾一点关系的东西都被卖掉了,整个超市一片破落景象,收银台站着一位身穿深红色制服的收银员,两眼迷离,像个被刚刚撕扯完的稻草人,手脚破碎。
黎曼已经找了两天了,他已经不抱太多希望,踢踢踏踏的拖着双腿走到她的面前,用沙哑的声音请求她:“请问你见过这个女人或者这个男人吗?”那头的女人摇摇头,说:“或许你可以在盛大超市去看看,那里人多说不定他们去抢东西了。”
黎曼突然觉得内心又燃起了火焰,这些天以来,婚姻的挫败,亲人的失踪,城市的恐慌,人心惶惶,还有无穷无尽的蒙队和装着死人的三轮车,压抑死寂。偶尔有车辆路过,车盖上都写着祈求平安的桃符,没有希望。她去卖车行租了辆电动车,驱车前往盛大超市。你问我为什么不打车去?这么慌乱的情境下还会有人放下抢东西逃命去开出租车吗?那是绝不可能的。通往盛大超市的道路早已堵的满满当当,电动车或许可以从人行道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