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她照常的上学,一样的第一个到校,只是再也开心不起来。来回上放学的路上,雪融的水浸进了解放鞋,她都不知道那滋味是冷,是热,或是痛,或是苦;偶尔路滑,一不小心就摔一跤,然后木讷的站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想快速的奔回家,希望家里会是个好消息。
那天她有种感觉,一种什么都没了的感觉,就像僵尸只存躯体蹦跳。那是她第一次上课走神;第一次成为喜欢的老师口中的猪头;第一次被同学拿着狗尾巴草挠耳朵还没有知觉;第一次像个智障儿,一下课就站在校门口傻傻望着家头。
那么大的期许,可回到家只有小弟沮丧的脸。
这样的事是兜不住的,应和了那句古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家丑不外扬,偏有看戏人,虽说这只是外人眼中的丑事。
母亲好像成了所有村里人的攻击对象,不用走出家门就能在自家房里听到那最恶毒的言语。三姑七婆他们好像是正义的审判者,每天的娱乐就是母亲在他们眼里的种种恶行,随意的揣测,然后传到另一个人耳里就成了真实。
在农村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悲哀,没有知识人的悲凉,可是你要说原谅那也是不可能,因为造成的伤害永远也好不了,现在母亲的样子,每一次碰面,每一次想像,每一次听到电话里边关于母亲的消息,她都心酸得想哭。
这辈子,她还不了父亲的爱,母亲的情,弟弟的债。
现在想起那些人,虽然没有恨,但也没有情。那些天父母是怎样煎熬,她再清楚不过。那一双双因为劳累过度充了血的眼,被人说成红眼病;那像死人一样苍白干瘪的脸,被人说成的巫婆相。就算远离了妇街,到了了校园圣地,她依旧能在无知的学生中听到关于他们父母的谈论。这样的消息像瘟疫一样扩散,与她相距六七里地,还隔了一座山的同学,第二天就好奇的跑来问她。
“哎,杨小梅,听说你妈把你阿婆赶出家门了,你妈真厉害。”
“对啊,对啊!你妈还真厉害,我妈就不行,被我婆压得死死的,每次吵架都我妈输!”好些同学来到她桌子边附和,可能在他们眼里真的就是好奇吧,可在她眼里这是一场戏谑,一场残忍的挑衅。
“让开!关你什么事!”
“哎哟,还不让人说了!”
“你们让不让?”
“就不让!”
砰!她直接撞出了一条路,跑到外面的马路上,看着远处的山,山间已经没了雪,只有家附近扫到一起的还没融化完。
“小梅,原来你在这啊!我到处着你。又想你阿婆了?”
“恩!小燕你说燕会归巢,人为什么不归?我阿爸,阿妈天天找,天天找,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人呢?到底是阿婆出了事还是她不要我们了。”
“别理班里那些同学,可能你阿婆去哪个亲戚家了呢?哎呀,走了上课铃响了!”
“恩!”
“哎呀,快跑了,等下迟到老师又要说人!”
是真的是吗?阿婆去亲戚家了吗?可亲戚不就只有这几家人吗?阿婆,你到底在哪呀,你再不出现,阿妈都要被村里的那些人逼疯了。
家门前,她坐在石凳上,前面还有几地残雪,空旷的平地上有一颗小树苗正在发芽。那是父亲在阿婆走的前两天买回的桃子树,摘在了正中央。阿婆说,她希望子孙后代,桃李满天下。她的希冀,父亲就种下了,只是没想到这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
忙碌中寻找,这样过了一个月,后来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消息,说阿婆去了隔壁村的一个老头家。母亲,父亲,大姑一听到消息,就去寻她老人家,一天好几回,甚至母亲和大姑都在那蹲守着,哭着,祈求着,等待着,可阿婆就是铁了心的不想回。为了能接阿婆回家,她和小弟也在那家门前蹲了两夜,眼神模糊,脚都没了知觉。
无功而返,最后的结果。
痛处,这便是父亲的结,也成了母亲的劫。
父亲不再提起阿婆,从此不去看望,就算大姑三天两头来一次纠缠。那时父亲说,这是阿婆放弃的,她忍心抛弃,他也能铁了心放手。父亲开始接触外归的人,与他们频繁往来。然后某一天在大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笑着宣布,他也要外出打工,挣钱养家,光靠务农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杨小梅听到后“噔”的一下,筷子掉在了地上。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父亲也会离开她,离开她的身边,从此看不见,摸不着,连声音都难听到。那天她很不开兴,一句话也没说,连脸脚都没洗就直接上床睡觉了,阿婆不要他们,现在连父亲也要离开。
房里的她,隐约能听到父母亲对小弟的各种哄骗。
“骗子,都是骗子,阿婆是,阿爸,阿妈都是!都不要我和阿弟了,都不要我和阿弟了!”她蒙着被子,轻轻地哭泣,虽然伤心气愤,但还是不想闹出大动静让父母担心。
她不知道什么是能挽回,什么是挽回不了的结果,她只知道父母的话就是天,在那时,对她来说。
她又病了,比那次更加的严重,就算之前淋了一天的大雨寻找阿婆,她也未生病,只是流了点鼻涕,这次是真的病倒了,就像个极易破碎的玻璃球,如果还有一张手捧着,它还是安稳的,如果这张手也没了,松开了,它就只剩下毁灭。
三年级,小毕业!在这最后的一个半月,她只能在家里等。等着父亲每天早上,晚上都背着她去几十里外的小镇上打针。她的手,屁股扎满了针眼,药吃了一盒又一盒,可就是没好,就连最后期末考试那天也是父亲背着她去的。
生病的那天,是在大晚上,也就是父亲宣布他要外出打工的第三天。半夜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全身滚烫,像个火球,翻滚着,哪里都是热,脑袋昏昏沉沉,疼痛难忍,虽然是躺在床上却感觉比千斤还重。
“妹崽,好好睡,被乱动啊!”
“完了!怎么这么烫!”
“莲花,莲花,快开灯,妹崽发烧了!”母亲灯都还没开,父亲已经慌乱的将她抱下了床,踏着他的凉鞋,出了房门。
“阿天,电筒,拿电筒去!”母亲追了出来,可父亲已经背着她跑了好远,好在月光明亮,就算昏睡的她也觉得此时像白天。
那晚父亲背着她一路跑着去了比足街上卫生院,疯狂的敲着那隔了一层铁皮的大门,砰砰的声响把周围邻居都惊醒,连她都觉得声音震耳发聩。
“医生!医生!”
“开开门!”
“医生开开门!”
“什么事啊?大晚上的!都不让人睡个好觉!”
“我女儿发高烧了,很烫,很烫,我没办法才大半夜来找你!”父亲的喘气声,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颊,此时站在医院门口父亲已经将她抱在了怀里,门边的医生同样的头发乱糟糟。
“快,坐到这里,量下体温,你女儿青霉素过敏吗?”
“不过敏!”
“好!你别着急,打了退烧针就好!”
“谢谢!谢谢!”
高烧42度,是幸运,如果晚几分,就是死亡。这是后来父亲说的,他说那时他看着医生的一举一动,手心的汗一滴一滴,他的心是拧的,头是崩的,思想是害怕的。
直到现在她都清晰记得那时的一幕幕。父亲背着她狂奔,汗水浸湿的衣服,焦急的心跳,和那一声声“妹崽,你别睡啊,千万别睡啊!你要睡着了阿爸可背不动你了。”
“阿爸给你讲故事,你最喜欢的薛仁贵的故事,上次咱们说到他娶了地主家的漂亮小姐,今天阿爸就给多讲一点......”
故事很精彩,昏沉的脑没有被温度催眠。她是真的很喜欢听故事,因为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比别人幸福的。
卫生院里,父亲坐着个小板凳一直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安慰鼓励。
“妹崽,别怕,打完针就会好了。我家妹崽那么棒!每次考试都是前三,生个病打个针没什么大不了的,闭一下眼就过去了。”
那晚,父亲应该是彻夜未眠的,因为每当她难受的醒起,父亲总在注视着她。
她病后,父亲怕她学业落后,除了早晚带她打针外,还每晚带着她去村上数学老师家补习数学,语文老师实在是离得远,又不熟悉,父亲就只好拿着她的课本硬着头皮给她讲解。
果不其然,家乡的的最后一次考试数学接近满分,语文却不能及格。拿到成绩那会,父亲没道别的,只是笑着。
“没关系!是阿爸这个老师没当好,教的不好,是阿爸笨。以后去镇上的中心小学再好好学。阿爸知道,你将来定会比阿爸棒得多。”
“阿爸,中心小学是不是很大?”
“恩,可大了,镇上也可好玩了!等你去了就知道!你会遇到新的同学,交到更多的朋友,是不是觉得那里很好?”
“恩!”她被父亲这么一说,就深深的吸引了,对于父亲马上就要外出的事也渐渐淡忘。她每天都在憧憬着新学校的生活,感觉就像一场惊喜的冒险。
可能是心境问题,一直没好转的病,在那个长长的暑假,父母的精心照料下,久没血色的脸,也像个小苹果似的有了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