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草生,花谢花开,鸟触枝头,同样的忙碌,同样的几个身影。只是阿婆的身体大不如前,连提一桶水都有些吃力。所以很多事情她都要帮阿婆分担,以前阿婆可以一个人去捡柴,现在她要陪着,她怕,她是真的怕,怕那个万一。其实很多时候还是阿婆一个人去的,那时不懂,不知道生命是来去匆匆的东西,只觉得一个人可以陪另一个人很久很久,只是后来的后来才意识到它是有多么的脆弱。
他们一家,在那个时候,阿婆好像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人,父母在忙着自己的事,他们两个小的只知道家人在身旁就好。
这是无意的隔阂,最不忍心的。
经那一件事后,父亲为了安全拿出所有的钱财,将自家山里合适的木材全砍了,请来人做成了木板,再找来村上的两个木匠装了三间房子。
一间放米,一间给阿婆,一间就是她和父母与小弟的。
这三间一直持续到她高中毕业那年,那些经风吹雨打的木板,新始,旧老,歪斜,还有一些泥脚印。房间里,那堵房板,幼时画上的东西还模糊的应记着。那时有梦,长大磨去了棱角,只是有过的总不会忘掉。
春季又去,夏季又来,秋色将至。度过了最艰苦的一年,在第二年,母亲终还是不忍心,拿出仅剩的五十元钱让她去上了学前班。她终于不再需要躲着邻里家小孩,可以光明正大,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上学,放学。
她上学后,父母,阿婆要做的事更多,小弟没人照顾,又不放心他一个人看牛,就只好带着他去了学校,那时还遭了不少嘲讽,但也交了三个非常好的朋友。她们给了她不一样的欢乐。
上学后的她还是照常的大早上去放牛,放完牛回来,自己炒好昨天晚上剩下的饭吃了,再赶去学校,到校时老师都还没开校门,每每她都是第一个,父亲常常笑她“妹崽要当校长哦,去那么早!”,她总是笑着“阿爸,我走了!”然后拿了布袋转身离开。那时小弟已经不和她去学校,因为嘲弄的太多,母亲就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可是捉弄并没有完结,那是入学后的一个月,她还是如常的去了学校,第一个进教室,第一个把卫生打扫好。才上学的缘故,生活的巨变使她变得格外内向,与班上的同学少有交流,那时和她玩的就只有村上的一个小男孩。
刚上学的他们,都还在学习着五十以内的数字,插画的动物,树草,班上同学的名字是完全不认识的,因为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不能写好的状况。调皮捣蛋的同学就转了这个空子。
那天班主任将他们的音乐课本收了上去,因为他们自己写的名字实在太难看了,出于好心重新帮他们写上,也好让他们对字有一个重新的认识。
书早上收上去,下午放学时就发了下来,名字是写在里面,杨小梅当时为了赶回家放牛,也没细看,直接塞课桌里,回了家。
第二天,这一天,有人比她更早来了学校,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昨天发下来的音乐书。她也不在意,只是觉得奇怪以往最后进教室门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早。坐在位置上,看着进教室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上课铃响了。
砰砰!咳!讲台上的同学拿黑板檫拍了几下讲座,又清清嗓子。
“同学们,同学们!”
“顺景,有事快说,再不说,老师就来了,小心打你屁股!”
“哈哈哈!”
“老师是要打屁股了,不过不会打我的,说不定还会夸奖我呢!因为我把我们班的小偷抓出来了!”
“小偷?”
“谁?谁是小偷?”
“杨小梅!你说克鸿的音乐课本怎么会在你桌子里?”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她一下子懵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回答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那时她觉得老师也是不喜欢她的。
因为初上学的时候她带着小弟来学校,老师也着同学一起嘲弄她。她坐在那里,感觉如坐针毡,她真的不想待在学校,第一次这样的感觉。
“不是,不是我拿的,老师不是我拿的!”
“不是你拿的怎么会在你的桌子里,每天来那么早是不是想将我们的东西都偷走,穷鬼!”老师站在门口,任由着讲台上的同学讽刺,污蔑。很多同学拿起粉笔丢向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起来。那一颗颗丢过来地疼痛就如去年的那个‘年’让她恐惧,那个‘年’有家人在,这一天她只能卷缩在这半米多地方,不能哭泣,只能假装死了去就不用体会这般冷漠。
“小偷,穷鬼!”
“小偷,穷鬼!”
“我还听说她穷的拉屎都没纸擦屁股,怪不得每天身上都臭死。哎,必胜,必朝你们坐他旁边有没有闻到!”
“臭死了!你别说我把桌子移开那么远都闻得到。”她听得出坐在她身后的男同学一下子把桌子移开好远,好远,因为那‘咯咯’地拖地声响了好久。
“唉,小丽你们都往后退,我再移远点,拿着扇子扇都还这么臭。”
“哎!杨小梅怎么不说话了,默认了!看!我没说错吧!她默认了。我还听说他们这里的人都叫她‘哑巴女’,笨得要死连话都不会说。”
“哈哈!哑巴女。”
“哈哈,原来小偷叫这个名字。哎,小敏你怎么知道她这外号的,‘哑巴女’还真是哑巴女,平常都不说一句话,她和你玩的时候有没有说话。”
“就知道‘嗯嗯嗯’,哪会说什么话呀。”
“那你还和她玩?”
“玩?她就是个小跑腿的!”
“小敏你怎么这样?”
“我怎样?难道你和她玩不也是这样想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只是他们的小跑腿,原来自己并没有什么朋友,趴在桌子上的她连握紧拳头发泄的力气都没有。
“闹什么?都在闹什么?宗华老师你怎么管的你们班的,上课铃都打了,整个学校就你们班在闹。”
“顺景你怎么还在讲台上,下去,坐好!”
“天现老师,杨小梅是小偷,她偷了克鸿的音乐课本。”
“对,我们都看见了,在她桌子里面发现的。”
“他们家穷,她就做小偷。”
“这件事老师会处理,你们都坐好,上语文课了!”
“杨小梅,你出来!”
“她没聋啊,我还以为她是聋哑女嘞!”
“长茂你小声点,天现老师是他们村里的。”
“自己家穷,自己做小偷还怕别人说!”同学间小声的嘀咕,一句又一句的小偷,穷鬼,哑巴女,这样的声音在她身后出了教室,出了校门,仍然此起披伏。“我没有偷!”她只能跟天现老师这么交代,为什么出现在她的课桌里,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
“老师相信你!今天你先回家,就跟爸妈说今天放假了!”
“恩!”
“别哭,回家去吧!”这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他的教书育人在乡邻里很受尊重。学校对杨小梅来说或许就只有这一点温暖,可这一点温暖并不能消灭她心中的恐惧,她的梦中梦都是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指责的小指头和宗华老师不相信的目光。
她成了个被小偷!
之后组织的几次秋游她都没去,老师同学没邀请,甚至都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人,而她更愿意待在家里。那本音乐书所属同学的父亲在第二天就来学校找了她,风声传的真快。那位阿叔叫她出了教室,恶狠狠的样子,现在见到那个人都还有些害怕。
“你就是杨小梅,你偷了我儿子的书,以后你要是再敢偷我就把你眼睛挖了,手剁了。”他指指她的眼睛,她害怕的后退,她以为天现老师已经处理好此事,同学们不会再误会,可情况往往比豺狼更可怕。
“不是我拿的,不是!我说了不是我拿的你们怎么都不信我!”
“你们算什么大人和老师!”她哭着跑到教室门口对着老师大叫。
“你们凭什么说是我偷的,就因为我家里穷吗?我的音乐书也不见怎么老师不去找那个小偷呢?”
“不是你是谁?”
“说是我妹崽的就把证据拿出来,拿不出来就别乱瞎哄,老师、大人为人师表,做人父母就这样教育孩子的!”
“啊!我家孩子就是让你们来欺负的,我xxx有少交学校一分钱吗?我家妹崽来得早就偷东西了,那天天迟到的同学突然第一天到就不可疑了!”
“还有你,xxx同学的父亲是吧!同个村的没想到你这么横啊!你要再敢这么指着我的女儿,我保证剁了你的手喂狗。”
“你!”
“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要再看到我家女儿不开心,咱们就到教育局说说理去。还有这位老师,你可是临时代课的,小心别砸了饭碗,毕竟你的女儿还在读着高中,没了你这点工资,她如何继续上学。”
父亲牵着她的小手进了教室,那天她真的害怕极了,真怕那位阿叔将她眼睛挖掉,因为那么近,那么的近。
“以后你们这些小崽子谁要欺负我女儿,我就蹲在寨子路口,看你怎么来学校,来我们寨子读书,还要欺负我女儿,你们哪来的胆子。”
“妹崽别怕哦!阿爸就在这附近,他们要再敢欺负你,阿爸拎着锄头就过来,别怕!妹崽要坚强,要像刺猬一样,就算是害怕也要立起所有的刺,这样就不会被欺负了。”
“恩!”
她不舍的牵着父亲的衣角,所有的害怕在父亲坚定笑意信任的眼神中消失。
这件事就这样算尘埃落定,多亏了天现老师,只是他教高年级,山里的学校只有到三年级,一个老师一个年级一个班,他们互不相干,而这些家长就更不会听别的年级的老师的话了,好在天现老师有点声誉,此事没有人再提。同学之间一件事翻篇很快,只是她成了孤单的一个人,小敏,小冬这两个曾经滚烂于心的名字从她的世界消失。
学期结束,她成绩不错,第三名。领通知书的那天她带回了奖状,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父亲。她把得来的两块钱奖金交给父亲。
“阿爸,你看两块钱!”
“阿梅真棒,拿了奖状!哈,咱们村可能要出小凤凰咯!”
“哎,这钱给你阿爸干嘛,快去买糖吃!高兴高兴!”
邻里乡亲聚在一起,大妈半开玩笑半鼓励的话,他们都在为她高兴。父亲更是,这成绩就像给他出了一口恶狠狠的气。
她是记得的,那次她受的委屈,父亲的期望。那时父亲怕她心里有小阴影,就给她讲了半夜的故事。
父亲说外国有个小孩,在别人小孩大人老师眼中特别的笨,还想着自己去孵鸡蛋,别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看他,孤立他,可他最后却成了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妹崽以后成不了最聪明的人,也会成为阿爸最骄傲的人。妹崽要好好读书,因为以后只有书里学到的东西才能代替阿爸保护你。”
“阿爸呀,就算把家里的石墩都卖了,街头当乞丐,也会供你上大学!”
“恩!”大学多遥远的东西,她还不懂,接触不到,只知道默应,知道要好好念书,不能让家人失望。
她按着老师的布置认真的完成作业,就算在放牛的时候也会拿着一本书,偶尔她也会将今天的功课说给小弟听,教一教他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