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盛宴散场，房东老太的残躯在每个湿漉漉的天气里酸痛难忍，她夜半的病吟像一只衰老的蚊子，附在每个租客的耳边，赶不走，趋不散，扰人乱。宋鲲接受着这痛苦的频率，吸纳进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演变成世俗烟火味，这本就是生活里常见的食人藤蔓，一点点裹挟吞噬掉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留不下丝毫半点痕迹。当人老去，大抵都是这般赴死的凄凉与悲壮。
房东老太在延迟的等死过程中蓄满了恐惧与害怕，不知要如何面对，她对外面的世界不停的投去言语之石，等待激起这世界对她的回复，建立相关联系，代表着她还处在这个庞大的世界体系之中，没有被放弃。所以得空，即便只是她一个人，她也能在院子里没有观众的演出许久，对天咒骂，对地忆旧，在往事琐碎中撑过一天又一天。若有人偶尔路过，房东老太就如同发现珍宝的孩童，欢呼雀跃引人过来，她使出十八般武艺，只为了让人多停留片刻，给与些许关注。
那一日，房东老太在屋外置一个小板凳，拘着身体坐一边，阳光煞白，毫无温度，可受到洗礼也是好事。房东老太眯着眼，打着瞌睡，隔壁的女租客提着新购置的洗漱用品回来，隔老远就看见门口的一团身影，她故意放慢了脚步，不想惊扰房东老太的白日梦，引来絮叨。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步步拉近，房东老太猝不及防的一个喷嚏既吓到了自己也吓到了女租客。房东老太揉了揉鼻头，提高声调喊着，
“小舒啊，回来了啊。买啥了，给我看看呗。”
“陈姨啊，我这就买点洗发水，卫生纸这些小东西而已。”
“洗发水还是要去那边那家超市买才行，这边假货太多，上个月我这腿啊太疼了，图省事就在那个老张家买来一瓶，花了我几十块，结果回来一洗，根本不起泡，洗都洗不干净啊，这年头啊真是各种欺负老实人啊。”
“是是是，这破地方假货太多，您可得当心点。”
“小舒啊，你……”
女租客舒心掏出手机，佯装接电话，赶紧走开了，房东老太微张的嘴保持许久之后就紧紧闭了起来，她又眯着眼继续假寐起来。舒心进屋关上门，翻了一个大白眼，低声呢喃，
“老东西假情假意给谁看啊。”
舒心哈了一口白气搓搓手，又从床上捡起珊瑚绒的睡衣裹上，一条鱼似的滑进了被窝里，将被子盖过头，在被窝里继续刷着微博，舒心关注了一个旅游博主，每档情绪低落的时候就看看博主放出的风景照，那蓝海白云，红壁黄沙，人在其中都只是微点，只有把自己无限缩小，把宇宙无限放大，才能淡化这俗世的苦乐。手机画面定格，坚持数秒后熄灭，舒心睡得很沉，梦里她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一个人走在笔直无边的公路上，两边的景色对称且繁杂，分不清在哪个国家，舒心从未那么清爽和开心过，她走着走着，问自己，
“我难道是在做梦吗？”
“真想就这样不醒过来了。”
黑暗中，手机唤醒了舒心，将她拽回现实。她划掉闹钟，翻身又睡了几分钟，很不情愿的起身换了一身黑丝绒的紧身裙装，套上黑丝袜，坐在镜子面前涂涂抹抹，戴上夸张耳链，踩着高跟鞋正准备出门，又噔噔噔踩回镜子前，拿起口红，厚厚的抹上一层。
凌晨，舒心踩着恨天高被寒风捉弄得裙角飞扬，捂在兜里的手机不停的震动，她实在冻得没有勇气掏出手机，只能凭着一腔为了生存不得不工作的本能循环往复的运动着身上的肌肉，地面冻得很是严实，在月光下如同一条镜河。舒心走得格外的小心，到达酒吧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领班拉着脸一顿痛骂，舒心也不辩解，脸上的微笑有些生硬，她刻意将目光放在别处，不去看领班那张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嘴，领班训斥很久，见舒心也不顶嘴，觉得甚是无趣，挥手让她赶紧登台。舒心把外套脱下，胡乱的丢在椅子上，扯了扯裙角，对着镜子稍作整理，就扭着腰站在里麦克风前，底下客人见来了美女主唱，口哨声吹得极响，舒心娇媚给了台下好几个飞吻，略微沙哑的唱了一首蔡琴的老歌，曲中韵味凄婉，台下的中年男人们鼓掌极为热烈，有人请喝一杯酒，舒心端着一饮而尽，喝完还不忘给了客人一个谄媚的笑容，客人得到极大的满足，又给了两百块的小费，舒心甜甜说了一句谢谢，将消费塞进袜子里，这一举动撩拨了台下不怀好意的男人们，激起了相互攀比的虚荣心，小费给得一个接一个，舒心没有厚此薄彼，通通统一致谢，男人们没有分出高低胜负，也就得过且过。那一场收工，舒心把收到的小费分了几张悄悄塞进了领班的口袋，领班会心一笑，夸赞道，
“小舒懂事，不错不错。”
“那都托您的福，是我多谢你的照顾。”
领班在舒心的腰上摸了一把，笑嘻嘻的走开了。舒心披上外套，手机滑落出来，她捡起来确认有无摔坏，那屏幕上显示，已有十五个未接来电，没有显示名字，可看着那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数字，舒心的心就像被放在炭火上炙烤，这肉体的苦楚什么时候才能挥手告别，她无权选择自己的过往，又怎能没有力量反抗这无望的明天。她索性关了机，紧紧拽着那唯一可以依靠的红票子，似自嘲又似安慰道，
“还好我还能有这些靠得住的钱。”
可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掉落满地，她怕被人看见，赶紧蹲在暗处，压着嘴唇，不敢泄露半分。如果这人生太过沉重，如果这一世为人太过艰难，有没有法门可以推倒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