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飏将凌无双一行人送到驿站门前,便带着属下离开了。一行人马一番安顿,休整,天色已晚,经过数日舟车劳顿的凌无双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她总觉得此行并不会很顺利,不是预感,而是她自知自己这颗棋子的作用……
而千里外,显国的皇宫中,显帝皇甫睿渊这夜同她一样,无眠。
皇甫睿渊站在城楼上,俯瞰宵禁后的安静皇城,脸色阴沉,泛着寒光的眼底在月光的映照下,有深切的痛在闪动。一阵寒风掠过,吹得他的衣袂飞舞,他伟岸的身体却纹丝未动。
他的身旁站着一身青衣的霍无垢,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同样寡言,性子却大不相同。他冷酷寡淡,霍无垢却是温润儒雅。
“皇上,天色不早了。下去休息吧。”
“朕阻碍了她大婚,她会恨朕吗?”皇甫睿渊忽然问。
霍无垢静默未语,他知道,皇甫睿渊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就如他送去贺贴,威逼拓跋飏延迟婚期,不需要与任何人商量一样。自小,他就是个有主意的人,有着一个王者该有的果决,隐忍和谋略,却也是这份果决和隐忍,让他和凌无双天各一方。
果真,他不答,皇甫睿渊亦没有再问。
安静的夜色里,有脚步声渐行渐近。皇甫睿渊没有动,倒是霍无垢转头看了一眼。来人一身墨绿色宫装,脖子上一串大小一致的圆润珍珠串子,映衬得她的肤色更显白净。随着她的走动,她头上那只金凤口中吐出的流苏微微晃动。她眉眼间淡然,不美艳,却雍容。
霍无垢赶忙俯身下拜:“属下见过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
风翎萱的视线始终在皇甫睿渊的脸上,听似随口的一句叫起,却透着**的威严。
霍无垢起身,识趣地道:“属下告退。”
皇甫睿渊仍未转身,对正欲离开的霍无垢吩咐道:“你回去准备下,两日后,随朕御驾亲征。”
“是。”霍无垢面不改色,并不觉诧异。
风翎萱一愣后,也只是苦涩一笑。待到霍无垢退了下去,她才道:“边关苦寒,皇上可要带个人在身边伺候?臣妾去安排。”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她只能尽量保持一个皇后该有的仪态。纵使说出的话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插进了自己的心窝,她也只能如此。
“就带绮罗。”他未加犹豫地回,显然早就已经想好。
“是。”风翎萱波澜不兴,或许说,她早就猜到了他的答案。
皇甫睿渊终于转身,视线寡淡无情地落在她的脸上。
“天色不早了,皇后早些回去歇着。”
话音还未落下,他已经抬步,自她的身旁而过。
她急得唇瓣动了动,想说的话终是没能出口。她知道,他恨她。他一直都觉得她是让他和凌无双分开的罪魁祸首。如果这样他的心里会舒坦些,她愿意一人担下这个过错。
她原以为只要凌无双离开了,假以时日,她便可以住进他的心里。可是,他情愿宠幸一个扈达的舞姬,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耳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还僵直地站在城楼上。夜里冷冽的凉风将她的身体打透,最凉的却是她的心。
扈达的天亮得比较晚,凌无双看着天色,起床梳洗的时候,拓跋飏派来传信的人已经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原来今日早朝上,拓跋飏接受了朝臣的建议,决定半月后出征鲜于。邀她参加三日后的夜宴,算是给她的迎接宴,亦是拓跋飏出征前的践行宴。这样一来,两人的婚期势必要推迟。送嫁的翾国官员都不禁恼怒,认为拓跋飏有故意拖延之嫌。但又不好翻脸,毕竟拓跋飏昨日亲自出城迎接凌无双,拿出了诚意。你这会儿再指责人家故意的,便显得胡搅蛮缠。下边的人拿不出主意,就只能指望着凌无双自己想办法。
人都送来拓跋了,总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分地住在驿站,或是回去吧。若是这事传开了,翾国必然颜面尽失。
凌无双这会儿也明白了,昨日拓跋飏给的无上荣耀,不过是一场戏。来之前,她只想到身处后宫,女人之间的争斗是惨烈的,却未曾想到,这个她要嫁的男人先摆了她一道。
眼下之际,她不可能拦着他出征。能保住颜面的唯一办法,就是与他一起出征。只是,她如今连人都见不到,要怎么办才好?
拓跋飏不召见,她若自己入宫,会不会被人非议不说,只怕拓跋飏也不一定会见她,只能自讨没趣。如今看来,她唯一的机会就是三日后的夜宴。
既然他要出征,那她便从出征着手。来之前,她就已经了解过一些拓跋的知名人物。但是,她一个外族人,想在这些人的身上下工夫,恐怕并非易事。于是,她便又派了素月去查拓跋的能人异士,以及这次的出征名单。
素月的办事速度很快。凌无双根据她带回来的名单,以及自己来之前做的功课,细细地研究起拓跋的能人名将。最后,她锁定了两个人物,与拓跋飏不和的大将淳于莫邪,以及皇叔拓跋焰烁。只是,关于这两人的资料都极少,让人无从下手。但,凌无双相信,越是谜一样的人物,越有可能助她一臂之力。
是夜。
简朴的书房内,微弱的烛火晃动。
桌案后,正神色专注,阅读着兵书的拓跋飏缓缓抬起头来,对着门口吩咐道:“进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进门之人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主子,他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让自己脚下发出声音,主子却还是在他走到门口时,准确的出声。
来人叫冀安,从小跟在拓跋飏的身边,感情深厚。
“怎么样?”拓跋飏放下手里的兵书,饶有兴趣地问道。
“回大王,无双公主这些日子都闭门不出。”冀安想了想,又道:“想必是中原女子脸皮薄,没脸见人了。”
拓跋飏轻蔑一笑:“她若是就这么点能耐,翾帝也不会送她来了。”
冀安愣了下,随后又小声嘟囔道:“中原女子就是狡诈。”
拓跋飏倒是饶有兴趣地微沉吟,吩咐道:“下去吧。”
待到冀安出去了,拓跋飏的唇角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鹰眸中闪过明显的算计……
一晃过了两日,拓跋皇城街头,走着两个白净的公子哥。两人虽然粗布麻衣,短衣窄袖,扈达装扮,却还是不难看出两人细致的容貌与拓跋人的粗犷不同。拓跋皇城的人也算是见多识广,倒是不觉得稀奇,一看便知两人是中原人。
街头巷尾,这会儿讨论最欢的话题莫过于翾国公主前来和亲,被冷落一事。
拓跋人向来不喜中原女人,再加之关于凌无双与人私奔的传闻,他们自是打心底不喜欢她。如今,她被冷落在驿馆,他们只觉得大快人心。没人想到,这会儿走到街上的两个中原小伙子,其中一人就是他们口中的翾国公主。而另一个则是凌无双的陪嫁婢女素月。素月是翾帝凌灏离培养多年的暗卫,陪嫁而来是保护凌无双,亦是监视她。
凌无双这趟出门,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坊间的形象,却未曾想到她竟成了拓跋的全民敌人。若说心里一点不介意,怕是自欺欺人。她微垂眼帘,遮住眼底的失落。
素月一脸寒霜地跟在她的右侧,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蓦地,应该擦身而过的人撞上她。她无波的眸子一寒,另一侧的凌无双也同时被一个一身灰袄的拓跋人撞上。
凌无双被撞得后退半步,身侧的素月已经闪身到她的左侧,扣住灰袄拓跋人的手腕。只见,那人的手上正握着一个淡粉色的荷包。
素月的眸色泛寒,手上一用力,灰袄拓跋人疼得大叫一声,引得街上的人驻足看来。
凌无双看着他手上,属于自己的荷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是小偷。
素月一把夺过荷包,刚要递给凌无双,就听那人大叫:“抢东西,中原人抢东西了。”
这样的变故,便是凌无双都未想到。她一愣的功夫,已经有气势汹汹的拓跋人围了上来。而刚刚撞了素月的人,带头大喊。
“中原人当街抢劫,简直欺人太甚。”
“我当街抢劫?”凌无双冷冷一笑,看向素月:“荷包给我。”
素月将荷包递了过去,手上仍然擒着那小贼。
凌无双拎起荷包,问道:“你说我抢劫,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这荷包里装的是什么?”
小贼的眼珠转了转,回道:“我家的祖传玉佩。”
凌无双笑了笑,这小贼的反应还真是快,在这种情况下隔着荷包,也能分辨出荷包内的东西。
她并不惊慌,继续问:“哦?那敢问公子的祖传玉佩是什么花纹?”
小贼这下慌了,他的同伙见情况不妙,当即大喊:“中原人送来一个不洁的公主不说,还当街羞辱我们,跟他们拼了。”
他的话直接点燃了拓跋人的火,他们怨恨地盯着凌无双,挪动脚步逼近。
凌无双未曾想到这些人会如此蛮横,护短,眼看情形一发不可收拾。人群后,忽然有人大喊一声。
“住手!”
很快,有人拨开人群,走出两个男子。一个一身戎装,一个则是粗布麻衣,袍子上还打着补丁。
戎装男子一头墨发规规矩矩地束在头顶,杏眼浓眉,脸部刚毅的线条为他不算出众的样貌,添了几分逼人的英气。这人叫呼延苍野,迎亲将领。
而布衣男子眉眼间,却与之着装不相符的透着一股子亦正亦邪之气,长发垂在脸的两侧,挡去了大半的容貌。
凌无双不禁一皱眉,虽然呼延苍野也算是她的救星了。可是,她堂堂翾国公主,被围攻在拓跋街头一事,实在是丢人。
不少百姓认得呼延苍野,赶忙躬身又向后退了退。
呼延苍野对凌无双点点头,并未揭穿她的身份。
“这两位是本将军府上的贵客,见惯金银珠宝,又岂会当街抢劫?”
两个小贼本就心虚,再加之又引来了呼延苍野,自是不敢再生事。
“算我倒霉。”被素月抓着的小贼,一挣手腕,想要赶紧离开。
素月收到凌无双的眼神示意,这才松了手。
小贼一得自由,赶忙灰溜溜地跑出人群。当事人都跑了,围观的百姓自然也就散了。
呼延苍野这才躬身抱了抱拳:“让公主受惊了。”
“谢谢将军及时出手相救。”凌无双心里尴尬,面上却只能佯装没事:“本宫还有事,先行一步。”
她将将抬步,一直未开口的布衣男子忽然道:“想不到中原女子的脸皮如此之厚,这个时候还敢出来欺男霸女。”
凌无双冷冷地扫他一眼,却不想与他当街争辩,继续向前走去。
那人一见凌无双不理不睬,居然来脾气,跟了上去。
呼延苍野只觉得额上都是冷汗,想劝布衣男子,刚一张嘴,话就被瞪了回去。
凌无双的脾气也拗,你愿意跟着就跟,我直接当你不存在。
“我一直很好奇,与公主私奔之人,到底是不是显帝?”布衣男子痞笑着道。
凌无双蓦地停住脚步,一个转身,已从素月的腰间抽出鞭子,直指口无遮拦的男人。视线却是冷冷地扫向呼延苍野:“呼延将军若是管不好自己的朋友,本宫就替将军管管。”
布衣男子穿得虽然像个要饭的,但呼延苍野都不敢管的人,定然有些身份背景。是以,她之前才不愿与他多生口角,可显然这人有故意找事,想要羞辱她的嫌疑。
男子不以为然,笑呵呵地道:“看看,被我说中了,要不然公主怎么会恼羞成怒?”
“你……”凌无双也上来了火,一鞭子就甩了下去。她这反映太突然,或者也可以说,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真的甩鞭子。布衣男子连个反映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鞭子甩得惨叫一声。他本就破败的布衣胸口处被甩出一条口子,可见凌无双当真没有手下留情。
在场之人都瞬间僵住,布衣男子更是脱口惊呼道:“你敢打本王?”
凌无双一怔,这人自称本王,再一打量这人的装扮,难道他就是拓跋飏的怪癖王叔?
她不禁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遍,怎么就那么冲动?
她今日出来一个时辰,就听拓跋的子民污蔑了她一个时辰。她可以不与那些不辨是非的子民计较,可是不**她要接受拓跋权贵的侮辱。若是这般,她翾国的国威何在?是以,刚刚她才会恼羞成怒。这人也算是倒霉了。
只是,打都打了,总不能现在赔礼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吧?
她的唇角笑意一冷,看向呼延苍野:“敢问将军,造谣生事,有心影响两国邦交之人,在拓跋处以什么刑法?”
这样的罪名在哪个国家都是重罪,呼延苍野是明白事理之人,赶忙劝布衣男子。
“王爷,我们还要入宫面圣,时辰不能再耽搁了。”
凌无双也不想再与他多做纠缠,收了鞭子,转身便走。她的心里却并非面上那般平静。若是这人一会儿进宫面圣,颠倒是非,只怕拓跋飏会更加厌恶她。她不禁懊恼,她该忍忍的。
呼延苍野尴尬地看着凌无双走远,才看向身旁的布衣男子,唇角抽动了好一会儿,才问:“王爷可安好?”
谁知,男子抖抖被打破的袍子,竟是饶有兴趣地说:“够野!本王喜欢。”
呼延苍野的表情又是一僵,这王爷的口味是不是太重了?而且,喜欢大王的女人,是不是有点大逆不道?
不过,他随即想想也正常,都说这位王爷一向疯疯癫癫的,要不然也不会将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了。
而此人的身份与凌无双猜得一般无二,他名曰拓跋焰烁,拓跋飏的皇叔。关于他的很多事情都是一个谜,只知此人是个鬼才,很受拓跋飏的尊重。
凌无双路上脚步未停,素月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服从,不多问,这也是一个暗卫特质。
她领着素月一进驿馆,随行的翾国官员立刻跑了过来,无奈且急切地说:“公主可有办法应对了?”
凌无双顿住脚步,冷冷地扫向那官员。那官员被她犀利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还不待再开口,她已经领着素月快步进了房间。
那官员气得一跺脚,只能愤愤地转身离开。
凌无双在房里落了座,才吩咐道:“素月,你去确定一下,今日街上的布衣男子是不是翱王拓跋焰烁。”
“是。”素月冷声领命。
凌无双微思量,又吩咐道:“再去查查,淳于莫邪为何与拓跋飏不和。”
“是。”素月退了下去。
直到门被从外关上,凌无双才松开一直紧攥的手。她看着手上的荷包,淡然地眸底深处闪动着想要冲破压迫的痛。
她静静地望了良久,才将荷包打开,拿出里边的玉佩。
玉佩正中心是一个“亘”字,寓意永恒,象征着他亘城少主的身份。
只是,物是人非,他不再是亘城少主,他们之间再无永恒可谈。想到这,她不禁自嘲而笑,或许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永恒可谈。
拓跋皇宫。
书房中,拓跋飏正研究着桌上的地形图,门外传来冀安的声音。
“大王,王爷和呼延将军来了。”
“让他们进来。”拓跋飏不急不缓地出声,并未抬头。直到两人进门,呼延苍野跪地行礼,他才说了声“起吧”,抬起头。视线一触上拓跋焰烁那件破了一条大口子,沾染了血迹的袍子,他不禁一皱眉:“这身装扮是皇叔的新喜好?”
呼延苍野低着头,偷偷地瞥了身边的拓跋焰烁一眼,心想他若是把今儿街上的事情说了,只怕凌无双就要倒霉了。
拓跋焰烁低头看了眼破了的袍子,胸口还有丝丝的疼痛传来。他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还不错吧?”
拓跋飏早已经见惯了他这个异类的样子,也不再多纠缠这个话题。
“迎战鲜于一事,你们二人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臣以为,应该孤注一掷,攻破鲜于的南面。届时叱罗一定会趁火打劫,攻击鲜于的北侧。鲜于自顾不暇,被**的小部落自然动乱。若是我们能收服其中一两个部落,鲜于很多地方自是不攻自破。”呼延苍野雄心壮志地道。显得信心十足。
拓跋焰烁却一脸正色地道:“我们能想到的,鲜于定然也能想到。”
若是事情真有呼延苍野想的那么简单,拓跋飏早就攻破鲜于,不需要与皇甫睿渊合作了。只怕这是一场硬仗,胜负这时言说都太早。
呼延苍野的脸色一赫:“是臣考虑不周。”
“不,将军的建议不是完全不可行。南面必须要打,若能收复鲜于的小部族更好。只是,到底主攻哪一边,我们还需要再细细思量。”拓跋焰烁看向拓跋飏:“大王觉得呢?”
拓跋飏点点头:“孤王赞同王叔的看法。”
呼延苍野一听两人一时间也没有决断,不禁急切,脱口道:“不如请莫邪将军参战?”
拓跋飏的脸色一暗,书房中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呼延苍野这才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人。
“你们二人过来看看地形图。”拓跋飏直接略过他的话。
呼延苍野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桌边,看向桌上的地形图。三人说说点点,研究战略,各个面色沉峻。
夜宴如期而至,翾国的使臣已经做好准备,若是拓跋飏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他们也必不会将公主留下受辱。至于凌无双本人,她始终没有开口。不知情的人大多以为她是伤心过度,没了主意。
夜宴被设在议政殿前的空地上,通明的灯火将夜晃得如白昼一般。
拓跋飏高坐于上位,身边属于王后的位置却空着。朝臣们分布两侧,时不时有人看向左侧第一排坐着的拓跋焰烁。平日里,他从不参加各种宴会,今日怎么会出现?即便是今日这种场合,朝臣们都官服出席,他却依旧是他那身补丁装。
而这大殿之内,除他之外,还有一人比较特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身便装的男子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鼻高挺,小麦色的肌肤配上一双凤眸,满身的桀骜之气难掩,就好似一头无人能驯服的狮子一般,正蔑视着周遭的一切,与这殿内的热闹格格不入,好似这殿内的一切都无法吸引去他半点的注意力。
“翾国公主驾到。”
随着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热闹的大殿立刻静了下来。
拓跋飏从高位上起身,缓步步下台阶。除角落里那桀骜的男子以外,其他人的视线也都落在了夜宴的入口,却皆是一愣。他们原以为中原公主必是一身拽地的锦衣长裙,如仙般出现在夜宴上。不想,她竟是一身火红的扈达装扮,上身短衫,下身长裙,腰间扎紧,显得她的身形婀娜。脚下配的一双红色马靴,赫然便是那日拓跋飏所送的马靴。
跟在她身后的官员和婢女,都是中原装扮,直显得她是个异族。
明眼人谁不明白凌无双的意思?无非想告诉这殿上的人,我和我身后这些人不一样,我是你们拓跋的媳妇,你们拓跋的人。
拓跋飏在凌无双的面前停下脚步,向她伸出手。她淡淡一笑,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两人一起向高台走去。
高台上,拓跋飏扶着她在本属于王后的位置上坐下,才落了座。
这样的荣耀,如同出城接她一般,至高无上。凌无双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小小恩惠等同于在堵翾国的嘴,只能越发说明拓跋飏想要拖延婚期的心思。但,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要这般做?
拓跋飏与翾国的使臣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又亲自敬了酒,做足面子,才让歌舞起。
凌无双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歌舞上,视线似不甚在意地从角落开始,一一扫过一众大臣,武将。末了,她的视线定格在坐在角落里,低头喝着闷酒,一身便装的男子身上。拓跋飏在上,竟是还有这般桀骜之人。她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时,却见拓跋焰烁一脸献媚的笑看向她,好似与她很熟。
她微皱眉,拓跋飏的声音忽然在她的耳畔响起:“无双认得翱王?”
凌无双侧头看向他,却发现他的注意力根本未在她的身上,而是专注地看着表演。
“不认得。”她笑笑,真怀疑他是不是前后左右都长了眼睛:“无双也有一支舞想献给大王。”
她特意叫他“大王”,而非“拓跋王”。就如所有人猜想的一样,她要让拓跋飏和他的子民认可她。
拓跋飏闻言,侧头看向她,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孤王拭目以待。”
“无双定然不会让大王失望。”凌无双微抬下巴,满眼自信,神采飞扬。
最后一波舞姬退下去后,迅速有人搬上来宽大的雪白屏风。
凌无双起身,缓步走下高台,让人不禁心疑,这位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乐声起,凌无双伴着明显透出激昂的杀伐之气的乐声,英姿飒爽的起舞,大有金戈铁马,万夫莫挡的气势。
她虽是把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表现得极好,却让拓跋的朝臣觉得中原人好大喜功,这还没出征呢,就预祝凯旋了。
但,片刻后,众人又看出了不同。
动作间,凌无双的手指自然地划过屏风,留下一道一道墨迹,一支舞跳到过半的时候,殿中人才隐约看出了她画地是棵枯树。
除拓跋飏,拓跋焰烁,以及角落里的便服男子外,殿中人均是倒抽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望向端坐于殿堂之上的帝王。
翾国的使臣更是冷汗淋漓,凌无双的顽劣之名早已在外。是以,她干出什么来,他们都不奇怪。
可是,人家出征,她画枯树,这不是咒念人,存心作死吗?
若是拓跋飏盛怒之下,把他们都斩了,他们也不占理。
好在拓跋飏的神情一如之前的威严,却不带半分怒意。
也正是这片抽气声,让一直低头喝闷酒的便服男子,抬头看向大殿中央。
他微拧眉心,看了眼舞动中的凌无双,单说这舞,他没看出什么好来。
不是说凌无双的舞姿真的那么拙劣不堪,而是任何女人都很难入了他的眼,亦如之前的表演无法吸引去他的视线一般,他对这位翾国公主也毫无兴趣。若不是引得众人惊恐万分,他不会抬头看她一眼。
他的视线转而落在屏风上,看着那屏风上明显的枯树,他不禁生了几分兴致,很想知道这位公主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难道,是嫌命太长了?
太过自负的人去猜度出了名顽劣的人,自然是不会将她往聪明了想。
拓跋飏却恰恰相反,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视线始终追随着凌无双,好似根本没看到屏风上的枯树,更没有注意到夜宴上过于压抑的气氛。
激昂的乐曲近了尾声,凌无双一身飒爽地回转身,双腿极快的劈开,平落于地,视线微抬,迎上高台上那正望着她的男子。
女为悦己者容,他肯定的眼神让她的心不禁微颤了下。
一曲落,她俯身将身子平帖在地。一曲又起,却与之前的激昂完全不同,而是换了一种清幽的意境。她的身子缓缓抬起,短衫上的腰带已经被解开。短衫敞开,露出微微绿色。她向后昂去,上身的短衫顺着她柔韧的双臂滑落在地,露出绿色的新装。她一跃而起,裙摆倾泻而下,遮去她原本的红裙。她已经化身春仙子,轻灵地再次起舞。
而这次,凌无双换了左手时而触上屏风,一片片绿叶乍现于之前画好的树枝上,再配上小桥流水人家一般的清幽乐声,宴上之人好似已经听到鸟儿在叫的声音。
巧笑嫣然,美目流转,春仙子为枯木带来了盎然的生机,也越发让她的美变得不真实,好似这一曲作罢,她便会飞走一般。
便装男子不禁冷嗤,继续喝起他的酒,不再看凌无双一眼。
尽管这一出枯木逢春有些新意,但这种女人取悦男人的玩意,他向来没有兴趣,不过是一种无用的奢靡。
殿内之人的情绪几经变化,怕是也只有拓跋飏一直处变不惊,稳坐于高位,不露半丝情绪。
待原本的枯枝缀满了绿叶,曲子也徐徐地落下。
凌无双走到屏风一侧,微微一欠身:“大王,这便是无双预祝大王的凯旋之礼。”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大殿内的所有烛火忽然熄灭,众人一慌,随即被大殿中唯一一处发亮的地方吸引去注意力,便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的绿树上,这会儿正绽放着发光的花。
众人还来不及感叹,此情此景的绝妙和美丽,大殿内的烛火便又亮了起来,屏风上只余一棵枝叶正茂的绿树,哪里还有一朵花?刚刚的景色,便好似是所有人的幻觉一般。
拓跋飏的眸色不禁深了深,迅速藏起那一抹险些情不自禁流露而出的赞赏。
他凌厉的视线扫向拓跋焰烁,便见他的神情僵凝。他旋即又看向便装男子,却错过了拓跋焰烁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杀。
拓跋焰烁的心思百转千回,若凌无双受人点拨,只是小聪明还好。若她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中原女子,假以时日必有一般人无法撼动的地位。再加之她的特殊身份,此女若不除,只怕后患无穷。
便装男子握着酒杯的手僵于半空中,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屏风前的凌无双,好似要将她看透,去琢磨那内里到底是怎样的灵魂。
拓跋飏看到如此失神的他,就猜到他也看出了其中的玄机,眸色便又是一沉。
他不否认凌无双有些小聪明,却没想到她会有如此的大智慧。
便装男子这会儿也从惊讶中清醒过来,缓缓放下酒杯,便又恢复了不将世人放在眼中的常态。
“无双公主的舞甚得孤王的心。”拓跋飏的赞赏惊醒大殿中的官员。
随即,赞叹声四起,但他们至今也没分出刚刚那繁花绽放的景象是真是幻。
“大王喜欢便好。”凌无双盈盈欠身。
拓跋飏从座位上站起,大步迈下台阶,在众人吃惊的视线中,走到大殿中央。
“公主真是上苍赐给孤王的最好礼物。”拓跋飏双目含情地柔声道。
凌无双缓缓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眼波柔和,唇畔含笑,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清楚,他们之间的情就如屏风上的花一般,不过是展现给世人看的幻象。
拓跋飏看向翾国的使臣:“无双公主与孤王情投意合,孤王定不忘翾皇成全之情。”
翾国使臣顿时大喜,纷纷离座,恭贺道:“恭祝拓跋王与公主携手到老,百子千孙。”
拓跋的官员见状,也赶紧跪了下去。
“你们的心意孤王记下了,都起吧。”拓跋飏微笑着睥睨众人。
“大王,无双愿意捐出全部嫁妆,作为大王这次出征鲜于的军需。”凌无双欠身,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殿上的所有人听到。
拓跋飏一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无双如此贴心,孤王该如何回报无双?”
“无双不需大王回报。但求能随军出征,为拓跋一己之力。”凌无双的声音高亢,透着不容人拒绝的真诚。
拓跋飏唇角的弧度明朗了些,含笑点点头:“无双既然有此心,孤王若是拒绝,岂不是负人美意,罪过罪过了?”
凌无双也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反话,是不是答应了她的请求。直接谢恩,让他没有回旋的余地。
“谢大王成全。”
只要他带着她出征,那以战事为由羞辱她的说法自是不攻自破。众人都未想到,他们心中一向顽劣的无双公主,竟是出其不意地化解了这次危机。
“既然公主盛意拳拳,不如今夜开始就留在宫中,与孤王一起备战。”拓跋飏睨了凌无双一眼,看向翾国的使臣,问道:“可好?”
这话等同于又将了凌无双一军,你留下,于中原的礼数不和。不留下,又显得你之前的表现都很虚伪。
“这……”翾国的使臣不禁犹豫,毕竟两人还未成婚,这个时候留下是否有违妇德?坏了翾国的名声?
“翾国与拓跋向来交好,纵使没有婚约,无双也应当竭尽全力为大王分忧。”凌无双适时出声,将本不合规矩的事情说得大义凌然。翾国使臣也巴不得有这么个理由,免得再生事端,自是当即连声称好。
拓跋飏赞赏地笑笑,拉过凌无双的手。
凌无双倒也大方,回以微笑,与之相携向外走去。
两人一出门,就有人递上大氅。拓跋飏先接过素月手里的,为凌无双披上。他这一番温柔的举动,凌无双早就见识过,不觉惊讶,可殿内的人却无不震惊。要知道扈达之人向来粗犷豪迈,独独缺的就是温柔的一面。
系好大氅后,他忽然抬起大掌抚过她的发,唇畔含笑,略有些感叹地道:“孤王真的很好奇,这颗小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她从容地回望他:“无双只想为夫君分忧。”
她既然心甘情愿来了这里,认定了他是自己的夫君,便会倾尽一切为他。
她本就是个直性子,大胆到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女子。可是话一出口,再对上拓跋飏溢满了柔情的眸子,她不禁一阵心慌,差点没咬断自己的舌头。她应该矜持些的。
拓跋飏看着她羞红的脸,微愣了下,随即放声大笑,引得恭送他们离开的一众大臣都偷偷投去关注的目光。
大概,这一夜的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帝心悦,笑音未落,便已许下诺言。
“孤王定不负无双的深情。”
凌无双有片刻的怔愣,随即便已释然,全当他这话是说给身后的那些人听的。
他看着她眼中的淡然,他的心里不禁升起怒意。但,纵使这情绪万般复杂,他还是瞬间将一切掩去,拉过她的手:“走吧。”
她轻应,跟上他的脚步。
拓跋飏是个很勤俭的帝王,在皇宫里往来,从来都是步行。她懂他的心思,他的百姓还没过上好日子前,他不会让自己贪图享乐。
走出一段距离后,拓跋飏忽然顿下步子,侧头看向凌无双,唇畔含笑。
凌无双正不解,只闻得一阵脚步声。她循声望去,便见一道模糊的黑影向这边而来。随着来人越来越近,凌无双才看清来人便是殿上桀骜的便装男子。她一眯眸,眼中有思量闪过,若是她没猜错的话,他便是拓跋的奇才莫邪将军。
须臾,黑影来到两人近前,利落地跪下行礼:“末将见过大王,见过公主。”
“起吧。”拓跋飏叫了起,复又问道:“莫邪将军有事?”
“是,末将有事请教公主。”莫邪直起身,对凌无双一抱拳:“末将想问公主那幅画的寓意,可是这次出征的用兵之策?”
“将军睿智。”凌无双笑着点头。她听说,这位将军很痴迷于兵法战术,但是不知为何,这次出征的名单里竟是没有这人。她只知道他与拓跋飏之间似乎不和,但是任凭素月如何调查,都未查出两人不和的原因。
“睿智的是公主,末将猜中也不过是巧合而已。”莫邪难得对人谦恭。
他本是个目中无人的奇才,对除那人之外的女子就更是轻视几分。但,今日凌无双一支寓意颇深的舞,却不得不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凌无双闻言叹了声,喃喃道:“有计无将,本宫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能否胜这场仗,还要看何人相助。”
莫邪轻皱了下眉心,他是何等的聪明人,又岂会不懂凌无双有让他加入麾下的意思?但,欣赏她是一回事,出征便又是另一回事。
“莫邪将军,本宫知你有难言之隐,但本宫今日为了拓跋的万千子民,还是要提出这个不情之请。”凌无双说着,抽出被拓跋飏握着的手,一欠身:“还请莫邪将军以国事为重。”
她是堂堂一国公主,拓跋未来的皇妃,自称名字,给一个臣子见礼,这是何等的殊荣?何等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