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们很快将油锅架了起来,柳福上前抓起了小玉,虽然他心中有些不忍,可是太夫人的话谁敢不从。
小玉望着冒着热烟的油锅,眼见就要晕厥过去,柳福的手一松,他就会被油炸得外焦里嫩,那时他的容貌尽毁,柳家小娘子一定不会再理睬他了。
小玉正为自己伤心,柳福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紧接着胸口一疼,整个人立即向后飞去。闭上了眼睛的小玉,没有等到烧灼的疼痛,他诧异地抬起了头,只看见黑铁皮沉着脸站在旁边。
“老爹,”小玉激动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他们非说我是妖,还有,还有,柳家娘子不见了……”
黑铁皮看了小玉一眼,走向柳太夫人和柳夫人,冷冷地说:“柳如之没事,他和我的另一个徒儿混在一起,看样子,相谈甚欢呢。”
小玉听了,张大嘴巴,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门口响起不哭的声音:“师父,我们回来了,小玉怎么样?”
看到不哭和柳如之两人的身影,小玉由惧转怒,冲着不哭扑过去:“鬼脸仔,我跟你拼了!”
毛茸茸的拳头雨点似的落在不哭身上,不哭没有躲闪,脸上露出笑容。
鬼脸仔哭就是笑,笑就是哭。
不哭在难过什么?
小玉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还来不及多想,柳如之上前抱住他,使劲儿将他从不哭身上扯下来。
小玉转过头,呆呆看向柳如之,方才抱他的人是……是……柳……
“你……”小玉指着柳如之,“你是柳家娘子?不对,你是她哥哥对不对?双胞胎哥哥,对,你一定是,否则你们两个为何如此相像。”那眉眼,那悲伤的神情,眼前的人竟然与那柳家娘子一模一样。
除了“他”是个男人。
不哭不想小玉再受伤,忍不住道:“小玉,你看到的那个柳家娘子,‘她’其实就是个男子,他叫柳如之,是柳家男扮女装的公子。”
小玉脸色惨白,望着柳如之愣在那里,半晌才发出一串猝不忍闻的咆哮:“你才是妖!不男不女的变态妖!你们全家都是妖!变态妖……”小玉又羞又愤,暴跳如雷,咆哮着逃开了,一长一短的跛腿,竟然跑得格外迅速。
柳如之安安全全地回来了,柳夫人不免有些尴尬。
柳太夫人倒是十分老练,笑着看向黑铁皮,“原来都是误会,还好法师及时赶来,才不至于酿成大错,老身回去定然管教这个媳妇。”说着,吩咐柳夫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几位法师赔礼。”
柳夫人忙上前行礼:“都是我的不对,我也是怕如之出事……还请法师……”
黑铁皮打断柳夫人的话,“我那徒儿也有不对之处,柳夫人是关心则乱,既然令郎无事,也算是皆大欢喜,”说着,看向那只油锅,“不管是人是妖,都不该下手如此狠绝,那都是有损功德之事。”
柳太夫人听得这话,眼睛里一闪异样。
柳夫人急忙担起罪责:“法师的话我们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黑铁皮点点头,转身带着不哭离去。
不哭回到房间的时候,小玉已经呼呼入睡了。
本来柳家准备了三间客房,他们可以分开休息,望着蜷缩成一团的小玉,不哭各种心绪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得在小玉床边的地板上躺下来。
首先,他很担心小玉,他从来没有见过小玉那样生气的咆哮,而后又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酣然入睡。
他也忧虑师父,虽然这柳家大有古怪,这古怪十有八九和妖孽有关,但师父决定留下,一定不是为了给柳家除妖。
他还惦记着爱上了梦中人的柳公子,湖畔与柳公子的一番交谈,让不哭感慨万千,虽然自己未经情事,但这千年走来,见了多少薄幸负情的事儿,哪怕生活里已有了万千纠葛和既成责任,也大有负心人将其残忍斩断,柳如之却为梦里虚无的一个女子,衣带渐宽。难道真的是: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不哭忘记了是在哪里听到的这句话,今夜他把这句话说给柳如之听的时候,分明见到,柳如之周身一震。
睡睡醒醒,梦梦思思之间,东方已微白。
百妖纷纷赶来竹林,徘徊在弥天槛化作的那株小草旁边。
涧狐也回来了,一脸疲惫的样子。大隼王见了,不禁奚落道:“哟,小狐狸倒挺守规矩,回来得倒及时。看你这副样子,哪里销魂去了……啊……你个骚狐狸——”大隼王的话还没说完,被九尾狐君一条尾巴卷起,狠狠摔在一棵树上。涧狐和九尾狐君匆匆打了个招呼,却奔向不远处的庄蝶,像不哭一样,唤了声“姐姐”。庄蝶却慵懒地瞥了一眼:“我算你哪门子姐姐,叫前辈吧!”涧狐并未感觉到庄蝶的疏远,拉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给自己施了幻术,庄蝶性子古怪,连回答都不愿,面向东方,闭上眼睛,等着太阳初升。
涧狐知道,这便是庄蝶的否认了,心下更加诧异,狐君走过来问询,涧狐托着小巧的腮,一脸迷惑地说:“外公,说来奇怪得很,我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
“哦?你来过这里?”
“并没有啊,可我不仅觉得这里很熟悉,还觉得……就像、就像在娘亲的怀里……我觉得这里给我一种安全感,就像孩子被母亲抱着的安全感。”
九尾狐君脑子里似乎闪过一道闪电,紧紧抓住涧狐的肩——当年,那个把涧狐交给他的神秘的狐族女子,虽然对涧狐母亲的下落只字不提,但最后却留下一句话:“早晚有一天,这个孩子会带你找到她的母亲……”后来,涧狐长成懂事了,九尾狐君不止一次问她母亲的下落,涧狐每次都露出懵懂的神情,她实在不明白,外公怎么总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自己知道母亲在哪里,又怎么会不明不白地清涧中生活多年。当年,是母亲抛弃了或者弄丢了她,并不是她离弃母亲啊……
此刻的涧狐仍然一脸迷惑地看着外公,听着外公呢喃般的嘱咐——“你现在的感觉,也许就是找到你娘的线索,你一定不能放弃,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感觉到底从哪里来……”
祖孙俩交谈间,太阳已跃出地面,弥天槛慢慢长成,九尾狐君忍受着痛苦,和涧狐讲完最后一句,终被收进弥天槛之中。
天已大亮,不哭被一阵吧唧嘴巴的声音吵醒,小玉向不哭招招手,叫他来吃柳家人送来的果子点心。
昨晚的事,似乎被小玉忘得一干二净。毕竟相处千年,小玉越是这样,不哭越是不安。两人之间一向是这样,宋小玉有装模作样去说的本事,不哭却没有装模作样去听的本事。
小玉实在觉得好没意思,心想如果话题不回到昨晚的事情,不哭这呆子怕是过不去了,于是大发感慨地说:“柳家娘子居然是个男人,我宋小玉阅人无数,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听小玉自己提起,不哭的心才算放下来,不过又很诚实地补了一句:“我记得当年你第一次见着九尾狐君的时候,好像也是喊他美人。”
小玉哪能记不得,为此他还被九尾狐君狠狠地收拾了一顿,要不是当时黑铁皮及时赶到,小玉恐怕就会成为无毛熊了。小玉厚着脸皮为自己开解:“本来嘛,美到极致就会难辨雌雄,我的审美太超前,你是不会懂的!”
小玉忽然跳到门口,看四下无人,抓起不哭就要出去。
“小玉?”不哭不明其意,“你要去茅房吗?”
小玉翻了个白眼:“去你的头!这柳家摆明了有鬼,你就不好奇?”
不哭哪里会不好奇,只是师父反复交代,不要惹是生非,安安心心在这里待到来年!所以,不哭不敢造次。小玉可不管这些,他若是饿着,天塌下来也不想管,他若是吃饱了,好奇心大得想把天捅个窟窿也嫌不够热闹。
不哭跟着小玉在柳家转了几圈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他们也不敢在明处走,曲曲折折地净走小路,更是两眼抹黑,走到哪全凭运气。开始的时候不哭还试着记下来路,以便一会儿回去,可走了几趟后已彻底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小玉,这柳家实在大得惊人,我觉得我们还是找个人问问路,早些回去吧,免得惹怒了主人家。”
小玉甩开被不哭扯住的手臂:“惹怒就惹怒,怕什么,他还敢再拿油锅烹我一次……哎,你看,前面有个院子,咱们去看看。”
不哭虽然心里不愿,但到底拗不过小玉,只得跟他过去。
眼前的小院独门独户,院门外碎石铺地,墙边种着一排翠竹,赭色的院门半掩着,看起来十分精致整洁,又透着些许幽静,让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不哭小心地走到门旁,顺着半掩的院门往院子里瞧,正想叫小玉,回头却见小玉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蹿上了墙头,爪子扒在墙上,一长一短的毛毛腿蹬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借了力,稳住身子。
这面墙与院门相连,又是光天化日的,若是有人出来进去,第一眼就能发现小玉。不哭本就觉得他们私自出来不太好,如今又做出这贼一样的行径,让人见着怕是不误会都难,连忙四下张望,算是替小玉把风。
墙头上的小玉却是没看见什么新鲜事,院子里的布置倒是雅致,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正想下来,就听不哭在下面急着叫他:
“小玉,小玉!有人来了!”
不哭眼看着一个十分好看的大姑娘往这边来了,是柳夫人那个灵巧的侄女严惜儿。连忙提醒小玉,可叫了几声小玉都不见回应,抬头一看,墙头上哪还有小玉的身影?
不哭立时错愕,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大姑娘已经走到他近前来了。
“你是谁?”严惜儿稍带防备地打量着不哭,按说昨晚她与不哭照过一面的,不过夜太深了,她又离得远,再加上不哭刚刚出现就被小玉扑上去一阵扭打,而后马上被黑铁皮遣了回去,她并没有看清不哭的样貌。此刻,严惜儿见了他那身朴素的衣裳,才忆起来,原来是昨天那三个怪人中,看起来还算最不古怪的一个,只是没想到,岂止是不古怪,还生得如此……容姿俊雅,如竹如玉。
严惜儿自小长在闺阁,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便是柳如之,从此一颗芳心紧系其身,如今又见到不哭这样的人物,虽暂时不敢生出什么移情别恋之想,却也不觉耳热,稍稍别过眼去。
“原来是法师啊,这是我家公子的居所,旁人是不让来的。”不哭这才知道,昨夜所谓“柳家娘子的闺房”不过是个临时的落脚点罢了,并不是柳如之长期的居所,想来柳夫人对儿子的保护还真的是无孔不入。
“法师莫不是迷路了?柳宅占地百余亩,初来迷路也是难免的事儿。”严惜儿看不哭生了一副好容貌,语气也便十分缓和,不哭连连作揖而后慌慌张张地走了。
离开没多远,不哭听到小玉忽然低吼一声:“不哭,快!”只见小玉跳起来捂一个丫鬟的嘴,不哭手忙脚乱地跟上来,到底是年轻力壮,几下便将她按在墙上。
两人这才看清,这也是个难得的美人——肤如凝脂唇如红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勾人心神,只是目光游移不定,显得小家子气了些,她穿着柳家为丫鬟所制的淡绿色衣裙,简单的式样与寡淡的颜色又为她减色几分。这是柳如之贴身的锦衣丫头月莹,从小就在柳如之身边伺候。
月莹被不哭捂着嘴,一双眼睛满带惊恐,她瞄着小玉,眼角无意识地流下泪水,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已是怕极了。
“我不是妖,你别怕。”小玉一抹自己头上的毛,努力使自己看上去玉树临风一点,可这完全没用,月莹呼吸急促双眼翻白,看上去马上就要昏倒了。
“我们是来捉妖的!”小玉也有点急了,示意不哭稍稍放开她一点,“是你家老太太让我们来捉妖的!”
月莹总算听到了“捉妖”二字,再看这熊妖虽指使人按住她,却也并不害她,惊恐的心神稍缓,目光一转转到不哭身上——待看清了不哭,月莹猛然双颊涨红!
被一个如此俊秀的年轻人压在墙上,距离是那么近,更别提他的手、他的身体都因压制而紧贴着她……月莹的心几乎就快跳出胸口。
不哭见她不再挣扎,便放开了她,连连赔罪,而后无奈地看了小玉一眼——原本,不哭没找到小玉正在着急,转到院子后面便听小玉在叫他,他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处狗洞里发现了小玉。
小玉扯着不哭钻过狗洞进了院子里,正看见严惜儿离去的背影,不哭想劝小玉回去时,小玉已冲到了月莹跟前。
今天回去一定会受到师父责骂……不哭满心想的都是这事,自是无暇去看红着脸的月莹越发娇媚动人。
“你们……当真是……”月莹还是很怕小玉,可看着不哭又莫名地心安,她紧绞着衣裙上的饰带,“你们捉妖不去后院,跑到这来做什么……”
“后院!”小玉眼睛一亮,连忙以目光制止了想要说话的不哭,轻咳一声,“我们是要去那里的,但是走迷了路,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带我们去?”
月莹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柳宅大得很,院落罗布,其实,妖物到底压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果然有妖?”小玉双眼放光。
月莹原是很惧怕小玉的,可跟小玉说了两句话,又觉得他看起来还是挺可爱的,心里的惊惧之情已经是去了大半:“是啊,柳家几代的妖……都被道长的阵法关在那里……”
“几代的妖!”小玉虽然没听懂什么叫几代的妖,却也听明白了柳家果然有妖,被什么阵法压着,可为什么不彻底收服,小玉没想明白,或许是那布阵之人道行不够,只能降却收不了吧。
“姑娘,就算你不知道妖物到底压在哪里,总该知道,柳家哪些院子住了人,哪些院子偏僻无人吧?”
月莹没有回答,露出为难的神色。她不敢前去,除了害怕之外,还因那是柳家的禁地,她也是因为从小在柳夫人身边长大才知道这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若是平常的下人,只知道各司其职,不能乱走,至于为什么却只是道听途说、凭空猜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