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之静静地看着悲愤交加的母亲,眼里的不忍一闪而过,神情格外认真,后退一步,跪在地上:“母亲,我与一个女子一见钟情。”
“你……你说什么?”柳夫人上前一步,狠狠捶打柳如之躬下的背。
“儿子不但遇见了她,而且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渝。”柳如之一字一顿地说,几乎是,母亲的拳头每落下一次,他就说出一个字。
柳夫人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旋涡吞噬,关于那个诅咒的巨大旋涡。她不是在疯狂捶打柳如之,而是疯狂去抓扯一根救命的稻草。
柳夫人后退一步,发出一阵悲鸣:“作孽啊……我千算万算,还是中了招……你说,你告诉我,这是个什么女子?你在哪里遇到的?我就是拼舍性命不要,也要跟她计较一番!”
“我在梦里遇到的。”
这话一出,众人都呆住了,底下的丫鬟嬷嬷,纷纷露出讶异、不解,甚至不屑的目光。果然,没有一个人,会像不哭那夜在湖边,听到柳如之这话后做出真诚的反应。没有人相信柳如之的话,人们都当他痴了,疯了,痴心疯了。
“嗷”的一声,柳夫人昏了过去。
柳夫人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柳家上下那股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消解了很多,人们这才意识到,这个无比恐惧,浑身上下都在防备、都在战斗的母亲,平素给了旁人多大的压力,也给整个柳宅添了浓浓的阴霾。这阴霾,甚至大过那个诅咒本身带给柳家人的压力。
严惜儿一面照顾柳夫人,一面帮柳夫人打理家中琐事,幸亏她聪颖练达,否则几乎不堪重负。半个月下来,严惜儿清减了不少,却还不忘差人往杜婉仪那边送去了美容养颜、生肌化腐的膏霜,杜婉仪虽然明白这严惜儿早晚是自己嫁给柳如之的劲敌,却也不觉对她深有好感。
这天,西风卷帘,秋色正好,杜婉仪独自在院子里闲逛。
柳夫人有意疏远她和柳如之,甚至把她安排在最偏僻的后院,平日里也让下人拦着,不让她四下走动,更别说让她见到柳如之了。就连初到那天,合并了她和三位法师的接风宴,竟然也以闭门做文章为由,没让柳如之参加。
那日,杜婉仪也是这样在花园闲逛,远远瞧见了外出归来的柳如之,虽然她并不认得柳如之,但她确定这个清瘦挺拔的年轻人一定是柳如之,柳家唯一的公子,她还没出生时就已注定的命中良人。依稀在梦里,她见过他,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俊朗挺拔,风姿潇洒。
柳如之似乎也察觉到有人隔了一片花木打量着他,向这边望来,杜婉仪双颊一红,正想退避,却又想到,这是很难得的与柳公子邂逅独处的机会,不该这样怯懦地放弃。正想佯作不经意的样子上前,柳如之却被两个丫鬟匆匆拉走了,其中一个甚至悄悄回头,心有余悸地瞥了杜婉仪一眼。只这一眼,足够杜婉仪明白,柳夫人是如何交代她们严加看管柳如之的,甚至包括,严禁他和这个突然出现在柳家的、不知来头的杜娘子见面独处。
杜婉仪在房里闷了多日,心里暗暗盼着,这位指腹为婚的柳公子若是有心,也该来看她一看了,可是,她并没有等到他。毕竟,他们几乎不算相识,又何谈相知相期相恋?
近来,柳夫人病榻缠绵,想必淫威不比从前,杜婉仪揣着也许能再邂逅柳如之的想法,在园子里徘徊。一阵秋风吹来,微微掀起杜婉仪的衣袖,藕臂露出一段来,光洁如玉。严惜儿送来的玉容膏,果然是好东西,那些伤疤都好了,这些意味着苦难和屈辱的伤疤终于不见了……
抚摸着自己光洁的手臂,杜婉仪忽然觉得有点奇怪,自己竟然有些怀念这些伤疤,她忽然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把它们当作屈辱,其实是不应该的,这样也是对自己的否定。其实,更应该把它们当作一份纪念,虽然纪念着自己曾经的不幸,但也纪念着自己曾经的决心、信念和勇气。
杜婉仪更加感激严惜儿,聪明如她,不会不明白柳夫人把严惜儿留在身边的目的,她和严惜儿,到底谁会成为柳家女君,目前没人敢说,所以,她和严惜儿之间,有着天然的敌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杜婉仪想,她和严惜儿一定能够成为闺中密友,严惜儿那么聪明利落,那么开朗热情,那么乐观勇敢,就像曾经的她自己。
一路思绪万千,不知不觉就到了柳如之的院门外,以前也曾从此路过,慑于柳夫人淫威,杜婉仪从不敢逗留,今天,她总算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果然,不仅柳如之的人同她梦想中的一样,就连他的居所也和她想的一般无二。苔痕铺阶,草色入帘,虽然是当地望族唯一的公子,室内却没有任何奢华的陈设,床头黄卷,壁间宝剑,窗前还有一把琴,墙角立着一把西域传来的琵琶,更有窗前两树桂花香浮。
杜婉仪走到窗前,指尖轻轻抚过琴弦,清泉淌于山间的声音将这几年的光景次第呈现得更加清晰……这是她在勾玉楼里最痛恨的东西之一,鸨母逼着她练琴,凭她的聪慧,早就将那几首曲子练得游刃有余,但为了不去迎客,她只能做出最蠢笨的样子,练了半年还是弹得不成曲调,为此招了很多毒打……
杜婉仪在琴前坐下,在桂花香里奏了一曲。今天,她才发现,古琴的声音竟然如此动人,奏琴竟然是这样惬意的一件事。看着这样琴瑟丹青俱备的卧房,杜婉仪心想,今后,若能常常在这里陪着他,他写字,她研墨,他读书,她抚琴,红袖添香,举案齐眉,该是多幸福啊。不知道,她杜婉仪,历经了那般劫难,还有没有资格,获得这样一份寻常的人世幸福,春踏青,秋赏月,夏听荷,冬品雪,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搅断了杜婉仪的思绪:
“你是什么人?”
杜婉仪紧张地回过身来,柳如之站在门口,身边立着一个俊俏的丫头。丫头月莹认得杜婉仪,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丝不屑:“原来是杜家娘子,这般私闯我家公子的房间,不知有何贵干啊?”
杜婉仪努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向柳如之行了一礼。柳如之看杜婉仪两颊绯红,量她是被月莹质问得有些慌乱,便找了个理由,将月莹支了出去。
月莹本来扭捏着不愿离开,撒娇和谦恭之间,那个度掌握得非常纯熟,见柳如之态度温和却坚决,这才收了那股沁人的娇嗔,婀娜地转了出去。
“公子,今日秋高气爽,婉仪在园子里多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口渴,本想进来讨杯水,竟被公子这房里的幽雅动了心窍,不免流连了一会儿。实在造次了。”杜婉仪趁这短短的时间打好了腹稿。
“妹妹不必客气,常来走走,也是应该的。”
杜婉仪心中一动,抬头对上柳如之温润的目光,两颊的绯红更添了几分。
“方才在门外,听到了妹妹奏琴,婉转缠绵竟又不失激昂。想妹妹生在闺中,却有这样的心志,实在难得。”
短短一段琴音,柳如之竟能读懂杜婉仪的心思,若非历经变故,心里存了太多顾忌,杜婉仪简直想一诉衷肠,把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命运辗转,如何家道中落,如何被家中老仆算计卖入青楼,如何含垢忍辱保护清白,如何拒不接客惨遭折磨,又如何九死一生侥幸逃脱,终于到了柳家,又如何被贴身丫鬟拿着把柄,处处要挟,甚至取了她在青楼的艳名“如玉”来时时处处昭示过往的不堪一一告诉柳如之,可到底,她什么都没有说,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名门闺秀,静默地看着柳如之。
柳如之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杜婉仪的情愫,只是这情愫,他不忍负,却也不能受,一时情急,说道:“杜家既与我家是世交,妹妹又是这样可怜惜的人,我柳家早晚会给妹妹安排一个好的归宿,不负两家交好,亦不负妹妹芳华。”
话刚出口,柳如之就有些后悔了,这话说得急,本是推拒慰藉之词,却还有一层歧义。果然,杜婉仪只领了另一层歧义,羞得不行,低头匆匆而出。
回去的路上,杜婉仪觉得天蓝草香,秋高气爽,甚至忽然有冲动想哼支曲子。她猛然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常常是这样的,多少年了,她竟然连真心地笑都不会了。杜婉仪笑着笑着,直到发觉脸颊冰凉,赫然察觉,两行泪已在不觉间涌了出来……
她看得出,柳夫人并不喜欢她,她也知道,自己前路多艰。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都要心存信念,因这世上,总算又有一个值得她惦记的人了。
柳如之本想去追,却又不知追上还能说些什么,也觉得有些恹恹,便停住脚步,在桌前呆坐了一阵。
杜婉仪是个好姑娘,柳如之虽然不算了解她,但看她的眼睛,几乎就能确定这点。那种柔弱与坚毅并存的气质,甚至是他小时候暗暗给自己选定的女子标准。可是,他“遇”到了梦中人,不管是杜婉仪还是杨婉仪,都像是被滔滔流水冲散了,实实在在而又无影无踪。而他的梦中人,虽然在无边的虚幻中,却又那么真切。
玉骨冰肌,一脊香汗。
几缕湿透的乌发来来回回扫在他的肩头,发间别着一朵奇特别致的簪花,随着盈盈可握的细腰起起落落……柳如之见多了金银细软、名贵首饰,却从来没有这样爱极那一朵簪花,仿佛一只雪团似的毛球,在胭脂里滚了几下,沾染了深深浅浅的酡色,像桃花初破蘸水开,像余霞未散,更像酒醉的女子绯红的脸颊。
梦里与那女子交欢的情境虚幻又切实,白日里回忆起来,柳如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了以后就变得不可遏止,心跳加速,血脉翻涌。他理了理衣服,端正身姿,使自己看起来尽量符合母亲平日教导的样子。只需稍稍想一下都会面红耳赤的柳如之,他无论如何不敢想象,自己在梦里,竟然可以是那个样子……
这半个多月,小玉也没闲着,黑铁皮整日在房间打坐,不哭老老实实抄着完全看不懂的天书,他只能整天作游手好闲状,和柳家丫鬟小厮混得愈加火热。没有柳夫人的眈眈咄咄,下人们也没有那么战战兢兢,小玉装作什么都已了然的样子,分别从不同人的口里探出一点信息,竟然大约拼凑出那讳莫如深的诅咒全貌。
原来,这诅咒,确也是由妖而来。据说,柳如之的曾祖,也就是涧狐挖的那位孝廉郎柳克让,年轻时遇了狐妖,幸亏柳克让饱读圣贤之书,抵住魅惑,请来道法高深的道长收了狐妖,可这狐妖于心不甘,临死前诅咒柳家每代皆有男丁被妖物所迷,永世不得安生。
不过狐妖虽留下诅咒,可当时的柳家和那捉妖的流空道长都没太放在心上。后来,老太爷的儿子,也就是柳如之的祖父大婚数年,妻子生下二子,两个小妾也分别生下儿子,本以为生活和美,诅咒之事不过无稽之谈,却偶然发觉妻子行动多有诡秘之处,有心探查之下,竟发现其或是妖精所化!如此诅咒一事才被重新提起,柳家有意再寻流空道长收妖,奈何十数年过去,道长云游天下早已不知所踪,于是便请了道长的徒孙凌虚道长前来除妖。
凌虚道长深得流空道长的真传,没费多大力气便让妖精伏诛!居然是一只硕大的蜘蛛!而其产下的两子也都现了原形,化成两只小蜘蛛,都被凌虚道长封印了。
柳如之的祖父因此大受刺激,之后虽又续弦,但心病已成,身体一天天地衰败下去,续弦梁氏,也就是现在柳家的柳太夫人生下柳如之的父亲后,他便重疾难愈,驾鹤归西了。
有了柳如之祖父的缘头,柳家对柳如之父亲的婚事格外谨慎,千挑万选选了以女子行仪著称的严家娘子,也就是如今的柳夫人为妻。柳夫人嫁入柳家后恪守妇道,第二年便生下柳如之,随后几年柳家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异样,柳太夫人曾不止一次地夸过柳夫人,说她是柳家的福星,可稳家宅。
可惜,柳夫人的福气只维持了短短五年,柳如之的父亲虽然没有娶到妖怪,但他的两个庶出的哥哥却是难逃诅咒的命运——柳如之的大伯便娶到一房蛇妖,不仅如此,那蛇妖还施媚术迷惑了柳如之的二伯和柳如之的父亲!兄弟三人共妻,甚至产下生父不详的孩子,简直有悖人伦!
柳太夫人当即便请来凌虚道长将蛇妖封印,可丑事已成,柳夫人日夜以泪洗面,柳如之的父亲虽感后悔,却是难回当初,柳如之的两个伯父在此之后身体莫名衰败,短短一年之内,柳家兄弟三人相继去世。外间虽不知其中真正缘由,但柳家一年三丧之事是隐瞒不了的,这才有了柳家遭受诅咒之传。
因着之前种种,柳太夫人与柳夫人对妖物可谓痛恨至极,现下到了柳如之这一代,柳夫人早早地便做了各种防范,不仅在结亲人选上千挑万选,就连柳如之身边的丫头小婢,都须得是从小看到大、没有半点嫌疑的才可以近柳如之的身。即使如此,柳夫人还不放心,柳如之渐渐长成,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柳夫人不仅堤防诅咒里的女妖,连寻常女子的青眼也处处加以提防,干脆心下一横,让柳如之在外人面前男扮女装。
不哭听了小玉眉飞色舞的讲述,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所谓“几代的妖”,竟是这个意思……可是,代代遇妖孽?这要到什么时候?弥天槛通天入地,能收的妖想必也是有限的,这柳家还能世世代代无穷尽地招来妖物吗?不哭忽然想到柳如之在湖畔对他说的话,他爱上了梦里一个女子,而且,一定要在湖畔入睡才能梦到这个女子,这件事情,听来与妖无关,但细想之下,也十分诡谲,难不成,柳夫人处心积虑保护独子,妖精不能近身,便又变换了招数?试图进入柳公子的梦境以勾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