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中,夏侯煜坐在软榻上,袒露着结实的上身,浓眉紧蹙,额上渗出一层薄汗,却仍旧不发一言,任由庞剑为他疗伤。
庞剑心疼地看着主子身上的伤痕,迟疑片刻,刚想开口,但见夏侯煜紧皱的眉,便噤了声。
夏侯煜却是早已注意到了庞剑微小的动作,向他斜去一眼道:“有话直言,一条汉子怎如此婆婆妈妈。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庞剑随即满面愧色:“殿下,此事属下亦该受罚。”
夏侯煜浓眉轻挑:“哦?”
“属下在接公主出宫时并未见有任何人跟从,当时属下便觉疑惑,若是圣上准许公主出宫,怎会一个护送的人都不见。可属下……属下见公主十分兴奋,头脑一热竟未深究……”
夏侯煜闻言眼眸一斜,锐利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心腹。三年朝夕相伴,他怎会不了解这个与他感情甚笃的下属。他坚强,忠诚,却更聪明,警觉,敏锐。如此明显之事,他又怎能看不出来,毕竟礽瑾一个九岁小童,再机灵,玩的把戏也不可能逃脱一个十七岁的敏锐少年之眼。
夏侯煜看着低垂着头,满面通红的庞剑,回味着他方才所言。猛地,思及的一句话让他微微一震,看着眼前庞剑的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眼神越发锐利。
庞剑抬头,看见夏侯煜审视的眼神,像一把利剑直探他心底,顿时心中一震,“殿下,此事实乃属下的疏忽,属下思虑不周,擅自带走公主,害得殿下受罚。请殿下责罚属下!”
夏侯煜收回了视线,并未接话,眼神凝着身边的梨木桌,仿佛是在思考什么。
庞剑始终未动,仔细看去,可见少年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良久,夏侯煜开口:“你喜欢瑾儿,是么?”
庞剑狠狠一颤,果然,他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却什么都骗不过主子的眼睛。他抬头,正好与夏侯煜望来的目光对上,然而这次,他却神奇地没有退缩。
两个少年对视许久,最终,夏侯煜先别开了视线,叹一口气,淡淡开口:“阿剑,你,不该有此肖想。”
庞剑低首,他又何尝不知。夏侯礽瑾出身高贵至极,是大楚帝后无比宠爱的女儿,更是他主子的宝贝妹妹。而他呢?
他庞剑生来低贱,五岁时便被父母狠心卖去做苦力,还是个稚童的他,受尽折磨。当时的他,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却记不清有多少次被抓回来毒打。
在一次次与恶人的斗智斗勇中,他迅速变得机灵听话,学会了察言观色,但从未打消过逃跑的信念。
终于,几年后,他侥幸逃出,遇见了令他铭记一生的师父。师父面冷心善,云游四方,四海为家。见他一个孤苦小儿,瘦骨嶙峋,孑然一身,起了恻隐之心,将他收为徒弟,给他饭吃,衣穿,更将自己所隐秘的绝世武功教授给他,教导他长大成人。
可师父却在一天上山砍柴时,惨遭歹人杀害。待他赶到时,只见一群蒙面黑衣人恣意大笑而去,师父尚存一口气,瞑目前在他耳边道两个字:叱云。
他立时便知凶手复姓叱云。果然!
即使心中有着滔天怨恨,可他不过是孑然一身的穷小子,一条贱命随时可能消失,更别说对抗实力强大的凶手。
师父有着绝世武功,处事淡然,与世无争,却依旧被一群黑衣人围困所杀。凶手分明是决心不顾一切置师父于死地,刀刀毙命。看着眼前已咽气的师父,想着他数年来的教导之恩,庞剑发誓,要让自己变得强大,无论历经怎样的磨难,都要为师父报仇雪恨。
可他未料到,凶手竟如此残酷可恨,得知师父有他这个徒弟,欲杀掉灭口,以绝后患。
当晚,他将师父下葬,却见一群蒙面黑衣人飞身而来,银光闪闪的刺刀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幸,靠着自己出色的武功,趁着夜色,他逃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却也身负重伤,狼狈滚到了一条大路旁的草丛中。
听着黑衣人紧随而来又远走而去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然而却体力不支,晕倒在草丛之中。
再醒来时,豆大的雨滴打在他身上。惊雷阵阵,无尽黑空中闪电劈过,将漆黑的夜隐隐点亮。他支起身子往外爬,心道自己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他在大路上挣扎许久,再次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大帐之中。放眼看去,只见帐内布设简单干净,他正躺在大床上,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守在床边。
微一动身,他只觉浑身火辣辣地疼。
见他醒来,侍卫便转身出了去。片刻,便进来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年身姿挺拔,浓眉星目,沉着淡定,举手投足间尽是王者气度。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少年一把按住,让他躺下好好休息。
他疑惑而防备的目光盯着少年的脸,开口问道:“是公子救了我?”
夏侯煜看着他警惕的目光,不由一笑:”正是在下。”紧接着便道:”公子无需防备,在下恰巧路过,见公子晕倒在路旁,便将公子救了下来。不知公子经历了何事,怎落得如此境况?“
提及此,庞剑闭上眼,面上浮现痛苦之色,“我师父遭歹人杀害,我亦被歹人追杀,若非有夜色掩护,这条命,早就不在了。”
夏侯煜眸中暗光浮动。良久,庞剑从痛苦回忆中抽离,看向夏侯煜,“我现在唯一所想,便是活下去,手刃凶手,为师父报仇。我看公子绝非寻常人物,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倘若公子不嫌弃,我这条贱命从此便归公子。求公子让我跟在身边,我定效忠公子,绝不生二心。”
夏侯煜望着眼前面容坚定的少年,想着他与自己年龄相仿,却能只身从一群歹人中逃出,又是重情义之人,收在身边亦无不可,便随即亮明了身份。
少年只是微微震惊,立即便收敛了神色,挣扎着下床,拜在他身前,再次言明誓死效忠于他。
夏侯煜将他扶起,从此便将他带在身边。
三年时光,庞剑跟随夏侯煜出来入往,衷心服侍,练武场中,常可见两个人比试过招的身影。
庞剑始终对夏侯煜忠心耿耿,他甚至也未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主子的妹妹,一个小了自己八岁的娃儿。
他甚至不曾察觉自己是怎样沦陷,直至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爱慕。
他打心底里欢喜她。她小小年纪毫无公主架子,对他这个出身低贱的粗人甚是亲昵,无丝毫嫌恶排斥之意。受了旁人十几年白眼的他,平生少有地感到温暖。
她的灵动,俏皮,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她对他的关怀,无一不刻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然而他却深知自己与她身份地位的差别,是以他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对她的喜爱。他不甘,不甘就此放弃,他始终踏实做事,勤奋努力,悉心地学着夏侯煜的行为处事,不懈地向他讨教问题,刻苦习武,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与她携手。
夏侯煜看着庞剑,心渐渐松动。他心底对这个心腹十分欣赏。对自己得了这样一个好朋友,他时常感到欣悦幸福。他目睹着他的进取,他对未来的规划,对生活的热情,两人更多的不是主仆,而是好友,是兄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不知过了多久,夏侯煜悠悠开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阿剑,若你真心,我愿与你共勉,希望有一天,你能不负我望,爱她,护她一生。”
庞剑震惊抬头,看向夏侯煜。只见少年的眸中闪着光,他从中看到了期盼,鼓励,信任……
他眼眸瞬间湿润,竟是跪下,抬头直视着眼前的人:“阿煜,倘我三生有幸,真能携她之手,我必尊她重她,疼爱她保护她一生一世。”
此刻,二人俱是敞开心扉,坦诚相对。两人会心而笑,兄弟之情更加坚固。
东宫之中的这番对话,深深印在了庞剑脑中。此刻的他并不知道以后发生的一切,然而他对夏侯礽瑾的爱恋,却是至死都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