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了,发现我趴在一张工作台上。
“工作太累了吧。”一个男人在对我说话。
我抬起头,发现他就在我的对面。一个长相很普通的男人,不大不小的眼睛,一对浓眉,脸微方,嘴唇微厚,是那种走在大街上绝对不会有人回头多看几眼的普通人。
“来一支吧,提提神。”当他将手中的一瓶空玻璃瓶放入身边的机器后,转身递给我一支口服剂。
透明的瓶身,里面流动着明亮的液体,很漂亮,但我却觉得有些可怕。
没有多想,我接过它,喝下它,同时看见那男人身旁的机器自动运作起来,注射,装盖,下压,密封,一气呵成,那个看上去庞大笨拙的机器有着让我意想不到的灵巧。
“加工的似乎是一种饮料?”我想。
呲溜。
我很快就吸完了口服剂,很酸,满口腔都是酸味,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就像吮吸了鲜血一样。不过很有效果,我立马感觉精神了几分。
“谢谢。”我把口服剂空瓶还给那个男人。
“快工作吧,你刚刚漏了一千两百八十八瓶饮料。”那个男人从机器里拿出加工完成后的装有淡红色饮料的玻璃瓶,将它放在另一条传送带上,他指了指我左手边镶入工作台的一块显示屏。
一千两百八十八。
红色的数字显示在正中央。
“我知道了。”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回答,但我却回答了。
我伸出手,像那个男人一样拿起面前传送带上送来的空玻璃瓶,却发现底部有几滴鲜红色的液体,我又像那个男人一样将空玻璃瓶放入身边同样的机器里,最后像那个男人一样将加工完的玻璃瓶放到另一条传送带上。
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但我还是做成了。我的双手就好像不属于我一样,它好像自己会动。
滴。
我看见显示屏上的八十八变成了八十七。
这时,那个男人看向我,问我:“刚刚梦见什么了,我看你睡了挺久。”
“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我可是要被扣工资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反而皱着眉反问他。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说话?
“呵呵。”那个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他搓搓手,我看见他的耳尖红了一点。
我撇撇嘴,又把一瓶饮料放到传送带上,看到显示屏上的八十七变成八十六后,我开口:“梦见了我在一个房间里看电影。”
“看电影?很有趣的梦。”那个男人轻笑一声,很显然他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什么电影,记得么?”
“《这个杀手不太冷》。”
滴。
八十五。
那个男人:“很不错的电影,我还记得它的结局……”
吱——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就在不远处,我和那个男人一起转头看去:一台机器出故障了,灰色的烟从机身慢慢冒出,它的操作员大声呼叫起来,不远处有警卫一样的人跑来。
我转回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看向那个男人,啐了一口:“你居然剧透,我还没看完。”
虽然我根本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话,但是我还是准备刁难他一次,可能是为了报复他刚刚没有叫醒我的错误吧。
那个男人笑道:“抱歉抱歉,我以为是个梦就没有关系。”
“其实我觉得挺真实的。”耸耸肩,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所以我选择了继续工作。
刚刚只不过是出现了一场意外罢了。
八十四。
八十三。
八十二。
红色的数字越变越小。我发现对于这份工作的流程操作我越来越熟练了。
“刚刚应该只是没有睡醒的缘故。”我自言自语。
默默工作。
我和那个男人和四周好多人一起默默工作。
没有人说话,就好像刚刚我和那个男人的对话是一场意外一样。最多,不过就是会有人拿出刚刚和我喝过的口服剂来吸饮,然后继续低头工作。
八十一。
八十。
七十九。
看见数字跳至七十九后,我下意识得抬起头,观察这个沉默又吵杂的工厂。我突然感觉它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机器,我或者那个男人又或者是在场的所有工人都是这个机器当中的一个小部件。
我们维持着这个工厂的运作。
就在这时,我看见有一个警卫向我走过来,对上他的目光后,我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凉意,于是,没有多想,我低下了头继续工作。
那个警卫走到我的身边,盯着我,许久,离开。偷视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下意识呼出一口气。
“嘿,你惹他干什么。”那个男人招呼我,但他把头低得死死的,只是嘴巴在抖动,哪怕警卫已经不见了,“工厂的警卫,他们可不管你是谁。他们只是工厂养的狗。”
我听了,冷笑:“难道我们不是么?”
男人沉默许久后才慢慢回答我:“至少我们不会被派去咬人。”
我耸肩,表示无所谓。
就这样我们的话题又结束了,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埋头继续工作,一直工作,听着四周机器的工作声工作。
一直重复同一种动作的工作真的很无聊,无聊到我想吐,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那种。
从有意识到没有意识。
我的双手在工作,但我的灵魂在神游。
我根本不知道我工作了多久。
一个小时?
十个小时?
我只知道这块显示屏中的数字变成了零。
于是,我停止了工作。
我伸了一个懒腰,我很高兴我的工作完成了。
“你在干什么!还不继续工作?”那个男人抬头,看见我这样,急忙低声叫起来。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回答,又指了指我的显示屏。
男人苦笑,他指着自己的显示屏:“你是新来的么?一八二八八,那只是你错过的饮料加工数。在这里,没有休息。那些口服剂就是用来让你消除疲劳的。”
我看到他的显示屏上的数字,绿色的三千二百三十二。我立刻回头察看自己的显示板,一个绿色的零。
“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就是无偿占有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男人扯动嘴角显出的笑容真的不怎么好看,“这当然不是我说的,《资本论》知道么?马克思说的。”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工作!”我感觉我开始害怕了,因为我不想没日没夜得站在这条传送带前做着同样的单调无聊的事情,以至于我说话的声音在我不经意间变大了。
我的声音也引起周围工人的注意,他们抬起头,盯着我,我感觉好像被几百条毒蛇盯着一样。
我打了个寒颤,下一秒就被那个男人用手堵住了嘴。
他上半身倾过一个不算很宽的传送带,用手死死捂住我的嘴,低吼:“你不要命了?”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也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看见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愤怒、害怕;他看见的仅仅是我的恐惧。
“狗会咬死你的,”男人用只有我能够听见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开口,“如果你想死,别带上我。”
“如果他们看摄像头,死的不光光只是你自己一个人你懂么,你不想活你就出去找死,不要在这里寻死,我还不想死!”
“你很讨厌这工作么?可这工作能养活你!我宁愿做一条活着的狗,也不要做死掉的人。”
他的语气很可怕,像一只野狗。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那温湿的气流不断刺激我的皮肤。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个男人震惊着我的举动,愤怒着我的愚蠢,害怕着他的未来。
“那我怎么能‘找死’?”我问他。
那个男人根本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种问题,他的身子回倾,冷冷得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走到底,有一个房间,只要你一拉开它的铁门,你就会被警卫打死。‘永远不要靠近那里’,工厂的第一条规矩。”
顺着那个男人的手指,我看到了一条黑暗的通道,在工厂的最角落。
我点头:“明白了。”
男人的笑容收敛:“在你死之前,我希望你别和我扯上关系,哪怕就是看在那瓶口服剂的面子上。”
他的语气没变,但我知道,他在恳求我。
“嗯。”
我面无表情,跨出工作去区,在那个男人惊恐的目光下,走向那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