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飞云道侮贞妹逼取紫河车
赶到离开了清风堡,走出二、三十里来,道路上已不好走,到处里尽是贼兵。这班人仗着有老镖师侯泰的镖旗,倒是走着不怎么麻烦。可是赶到红心驿一带,就是官兵驻防的所在了,这一来这班人可走着费事了。
只要一经过有官兵的地方,就有人盘问。有的地方略一问,是干镖行的立刻让他们过去,可是就有那刁难的,故意的搜查盘问。只是红心驿,就麻烦了一个时辰,鹰爪王不禁十分着恼。说话虽是足能应付,可是这一次太麻烦了,鹰爪王颇有点按不住火头了,语言间就带出怒意来。
中州剑客钟岩看出来,遂向鹰爪王道:“师弟,你怎竟动起怒来?无论如何是官军,光棍不斗势!要是捻匪的地方,看情形不对,拉家伙我们就许动手。这是官兵,无论怎么,只许他不讲理,不许我们动强暴。何况我们还有要紧事,怎好跟他们找麻烦?我看我们这一行十七人,全是骑马带兵刃,令人看着太扎眼了。我想我们还是把人分作两拨或是三拨,那么比较着好多了,师弟你看怎样?”
鹰爪王想了想,遂说道:“好吧!前面是定远驿了,我们索性到了定远驿再分拨吧!”中州剑客点头道好。这班风尘豪客各抖丝缰,扑奔了定远驿。走了六、七里到了定远驿,这里正是驿站的地方,人烟稠密,车马行人大约多是在这里落店。
地理图夏侯英头一个飞马进镇,越过几家店去,单在一家字号是安诚老店打尖。夏侯英是和这店里熟识,故此单单找到这来。
店伙看见,立刻陪着笑脸招呼道:“夏侯爷,你这是往哪儿去?有差不多一年没到这来了。您是自己来的,还是有别位?”
伙计说着,把缰绳接过来,夏侯英道:“今天我们人多,有宽绰的地方么?连我一共十七位了。”
店伙道:“有有,东跨院里五间全闲着了。”店伙说到这,向里面招呼道:“王三、张阿四,接客人。”
这一招呼,立刻从柜房出来两个伙计,这时鹰爪王等也全赶到了。店中伙计一见这么多的马匹,遂把常在客店帮闲村童招呼四个来,帮着遛牲口。
老少武师在安诚客店门首下马,伙计们接缰绳,夏侯英向伙计说道:“我们的牲口你可仔细,弄丢了你可赔不起。”
伙计道:“爷台放心,这几个孩子全指着咱这店里挣钱吃饭,他们全有根有脉,绝没差错。”夏侯英道:“这是十七匹马,交给你了,如有差错,全朝着你说了。”一面说着,已随同店伙张阿四走进来,大家齐进了东跨院。
这时也就是刚交戌初,红日西坠,炊烟四起,也就快掌灯了。万柳堂故意脚下慢走,把店里的情形略看了看,这座安诚店,果然是家老字号。店房的建筑,顶少有七、八十年了,仗着修理的到,还是整洁异常。院子也宽大,前后两层院子,还有两边的跨院。续命神医万柳堂,才往跨院一迈步,忽听有人招呼了声:“伙计,锁上门。”
万柳堂不意的一回头,只见后西面的第三间客房里出来一个道士,身量高大,挽着牛心发髻,别着一支玉簪,面如蟹壳,两道浓眉,一双恶目,狮子鼻,四字口,面含煞气,身穿一件蓝川绸道袍,青护领,杏黄丝绦,双垂灯笼穗;下面是白布高腰袜子,粉底云履,手执拂尘。续命神医万柳堂只这一瞥之间。已看出这老道不是什么清修之士。
只是江湖上哪路人全有,哪里管得许多?遂略一注视,赶紧走进跨院,可是在一瞬之间,已看见那老道也死盯了自己一眼。万柳堂虽已察觉,并没有再招惹他,径随着大家走进跨院的三间北房。
少年的武师们全往一处聚,司徒谦、左恒、辛老镖头的徒弟飞天玉鸟项林、冯毓文、冯毓秀、甘忠、甘孝,地理图夏侯英全聚到东面两间屋里去歇息。一班老英雄进了正房,见这客房还是真合意,屋里收拾的十分洁净。店伙打净面水、泡茶,续命神医万柳堂并没提那老道的事。店伙把两屋的灯全点上,那甘忠、甘孝和夏侯英亲自出门去照看着自己的马匹,上了槽,看着加了料,这才放心回来。
工夫不大,店伙开上饭来,全在北正房用着饭。饭罢,大众老英雄商议着要在明早分为二队走,免得在路上太扎眼。中州剑客钟岩,跟万柳堂等一商量,分两拨。鹰爪王跟老镖师侯泰、双掌镇关西辛维邦的师徒、司徒谦,左恒,地理图夏侯英,这七个人归头一队,不带镖旗。让续命神医万柳堂,和中州剑客、金刀叟邱铭、韦寿民、金让、冯毓秀、甘忠、甘孝、祝民瞻,这十位携带镖旗,归第二拨走。这么商量好了,遂决定从明早分开走。
天到了初更,店伙进来,除原有的两架木床,又给搭了两架板铺,大家分在床铺上歇息。到二更后,店里的各层客人大半就寝,续命神医万柳堂此时心里不自觉的把那前面的老道挂在心头。自己信步到了院中,先往东房里看了看这班少年的门人,也全预备入睡,冯毓文兄弟和司徒谦凑到一处谈得高兴。
万柳堂嘱咐他们要小心灯火,早早歇息,明早天一亮就得赶路,司徒谦、左恒、祝民瞻等全站起答应。万柳堂转身出来,从跨院望到别院。一片黑暗,院中已没有人走动。万柳堂遂缓步踱到前院,只见前院里有的客人早早睡下,有的还在那吃茶谈话。
走到了西面一排厢房前,故意的从西房窗下走过来,见这第三间的窗上有暗淡的灯光,不知那老道出去回来没有?到了第三间窗下,微停了停步,侧耳一听,屋中似乎有人,跟着“悉索”的一阵轻响,随着“噗”的似乎吹灯似的;万柳堂心想要糟,大约是他要出来。忙一拧身,脚下一点地,身形腾起,纵跃之间,已到北房前,跟着一个旱地拔葱,到了正房上面。万柳堂认定了那老道定非平庸之流,绝不敢轻视他,脚下再点房檐,腾身落在了脊后。这也是万柳堂这种身手,换在别人,定要露了形迹。
就在自己往下一伏身回过头来,往西房一瞬的工夫,只见门儿也没怎么敞着,一条黑影,其快无比,已扑到了东角门首。这老道竟没径直的往里走,却见他一纵身,腾身纵起,到了东厢房屋尽北头的屋顶子上。
万柳堂心想:我今夜非糟糕不可,他这是先踩踩屋面上出入的道,多半这杂毛还是帮匪,来暗中监视我们了。我倒要会会这个杂毛老道,究竟是何心意?想到这,随即微一长身;见那道人已经到了跨院后的屋顶上,略查看了查看,只见他已落到院中。
万柳堂不禁大惊,心想,好大胆的恶道,屋中的人还没有全睡,竟敢前来窥探。不给他个厉害,也叫他看我们淮阳派无人了。自己思索之间,右足先一点后坡,飞纵在北上房的东边屋顶,隐蔽住身形,往小跨院里一查看:只见恶道士真个胆大,竟贴在东厢房的窗前,往里窥视窃听。也就是一伫足的工夫,见老道身影移动,又到了正房窗下,依样儿葫芦,也是把屋里查看了看,又侧目听了听,似有所得,伸手摸剑柄。
万柳堂疑心恶道这就要亮剑动手,心说你只要敢亮剑逞凶,这是你的死期到了。哪知道恶道士只把宝剑稳了,一下腰,飞身蹿上东面屋顶,竟从东房后面的边墙纵出店去。
万柳堂越发诧异,心想这个恶道是怎么个路道?本待知会师兄一声,只是一知会大家,定然全要跟随。好在这只恶道一人,他既离店他去,我只跟定他,不叫他走开了,走到哪跟到哪,就让他去勾同党,料也不妨。万柳堂悄悄从东后墙跃出店去,拢目光一看,那恶道竟从沿着街道旁的民房往东下去,蹿纵上颇见功夫。直到快出镇口,见他斜身从屋面上转奔了东北。万柳堂紧蹑着道士的后踪,一会出了这座定远驿。
只见眼前是一片漫洼,恶道士顺着一股羊肠小道,往东北走下去。这一带多是稻田,不时的有片断的茶树和桑林,没有什么遮拦隐身的地方,不敢过于欺近了,怕把恶道士惊走了。当时一气儿走出有三里多地,远远见前面黑沉沉的,好似一片村镇。果然这恶道人正是奔了那片村庄,见恶道好似熟路,不走村口,竟斜着扑奔了靠西边的民房,到了村子近前,飞身蹿上民房。万柳堂一看情形,猜到这恶道不是在这里动手作买卖,就是这里有他的同党,因为若是和这个村庄里没有牵连,一定就绕着村外走了。夜静入村庄,不论你多小心,也容易惊动了村民。
万柳堂容他入了村子,约莫着走过十几处民房去,自己也飞身蹿到民房上,脚着到屋顶,已知这村子里是个富庶之乡,因为这村庄的房屋,是瓦房多,土房少。纵目望去,虽然看不甚远,测度着形势,横下看去,绝望不到对面的村边房屋。可是万柳堂这略一迟延,再找那恶道士,已无踪影。万柳堂哪肯这么罢手,轻登巧纵,到了街心,方要往对面纵身,竟发现那恶道士已到了街心。
莫怪看不见这道士踪迹,他竟沿着街心走,定有所图。续命神医万柳堂遂依借着民房隐蔽着身形,跟着这道人往街里走来。直走到快到东村口,只见那恶道士脚步放慢,不断的向北面的民房的临街墙上查看。忽的那恶道士把脚步放慢,在一家高大的瓦房前站住,往门旁的墙上看了看,一下腰,飞身蹿上了这巨宅的大墙。万柳堂是久历江湖的豪客,一见即识,这定是绿林道踩好了,留下暗记。想不到一个清修的道家,竟是江湖绿林道,自己倒要看看他怎样下手。
当时万柳堂飞身蹿上了墙头,见那恶道士竟一直扑奔了后面。万柳堂一看这所巨宅有好几道院落,哪知这恶道竟好似熟路一样,越过了两道院落,只见恶道绕进了一道院落,是一道跨院。这道院子里是三间北房,前出廊后出厦,四面全是走廊,走廊上全摆着盆景的花草,这种格局,在乡镇上实是罕见。
万柳堂借着走廊隐住了身形,只见那恶道在这道跨院里转了一周,巡视了一遍,只见恶道竟自一飘身落在了院中。万柳堂仔细一看这边北房,廊檐下有五、六尺宽的地方,当中是四扇冰纹的格扇,灯光尚在通明;东首这间是两扇万字横窗,里面的灯光比较堂屋还亮。见那恶道士往东首的窗下点破窗纸往里查看。
万柳堂一想,这房子既有前廊后厦,后面定有后窗,想到这,遂从左边的走廊顶子上绕向屋后,转到后面。敢情后面是一段小小院落,有几间矮小的房间,象是婢仆的下房,紧对着一座八角门。角门紧闭,却从短墙探过几枝扶疏的竹梢,这后面原来是座花园子。
这时万柳堂先不顾查看别处,却往那屋后厦檐走来。到了高支着的后纱窗下,微一纵身,攀住窗台,侧着身子往里看时,只见屋中是一座富丽闺房。万柳堂不由心中一动:自己堂堂的淮阳派领袖,岂能窥视人家闺阁?我不如把这恶道士引出宅院,盘问盘问他的来路。才想到这,听得堂屋中一阵脚步声音,万柳堂不由的往里一注目。只见软帘一起,从堂房里进来一位姑娘,年约十八、九岁,后跟一个侍女模样,年约十五、六岁。
这位姑娘,容貌秀丽,不过肤色焦黄,隐现病容,眉峰深锁,眼角上湿润润的,似乎才哭过了。那婢女神色也十分沮丧,这位姑娘又似乎很劳累的,扑到那架楠木床上坐下,一阵娇喘。靠前窗的茶几上放着一支白铜三明子烛台,三支红烛光焰闪闪,正照在这姑娘的脸上。万柳堂看这姑娘脸上一团正气,这姑娘忽的手往肚皮上一按,突的眉头一皱,眼泪象断线的珍珠似的落下来。
那侍女方到窗前,用镊子去剪烛花,回头见姑娘哭起来;“咳”了一声,把镊子往烛台上一扔,转身来到姑娘面前,惨然说道:“姑娘,你若是这么想不开,那可是找死了!姑娘你太不听我的话了,我说什么了,叫你别往夫人屋里去,自己在屋里忍着,他们说什么由他们说去。谁叫命不好,得了这种冤孽病,有什么法子呢!反正居心无愧,早晚有个水落石出。我虽然是个当奴才的,小姐你没拿我当丫头侍女看待,我就任是把这条苦命搭上,也得给姑娘洗刷冤枉。
唉!这个牛鼻子老道就是姑娘你的前世冤家,他一定在老爷夫人面前说了什么了,好在姑娘你问心无愧。我想着姑娘你别出去,等着老爷过几天必进来看你,那时连我帮着你,求老爷给你请名医调治。你想爹总是亲爹,总还有父女之情。我们情愿拿两条命交给老爷,告诉他,你身上是病,绝不是别的。
只要名医再断不出是病来,我们绝不用老爷费事,我们自己死了干净的,我情愿陪着姑娘死。因为我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离姑娘左右,姑娘作了什事我不能推干净。我是打定了这种心意,姑娘只是不按着我这主意办,那我可真没法子了。姑娘你相待我一场,我没别的报答你,只有到了姑娘你不能活的时候,我绝不一个人活着,咱一块儿死吧!”
这位姑娘用手巾拭了拭泪,惨然说道:“菊妹妹,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你也替我想想,夫人是跟我前世冤家,她是安心想把我这眼钉肉刺除了,好不容易找着这个机会还不往狠处下手?他们不论怎么毁坏我,我还得强自挣扎着;我若不到她眼前去,她更该信口编排;纵然老天爷睁眼,这冤孽病去掉了,我一个作姑娘的怎么再抬头,连我自己也没主了。
那次请那个医生,他若不推了不治,夫人还不致于这么一口咬定。所以我想我这苦命的人,只有死了求阎王爷给我伸冤,别的指望一点没有了。俗语说的不假,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看我父亲近来对于我哪还关心?妹妹,我这官宦人家的小姐,真不如那佃户邢阿发的女儿胖姑了!人家虽是庄农人家,倒是一家喜气融融,畅叙天伦之乐;谁又知道我这官宦人家小姐,终日在愁云惨雾中过活呢!”
万柳堂这时在后窗外窥察了半晌,已了然了大概。这个姑娘的娘大概是继母,只是这姑娘面色焦黄,肚腹胀大,形如怀胎。听她私下讲话,她家中已认定了这姑娘作了苟且之事,可是察言观色,这个姑娘和这个丫头一团正气,并且所说的话,也是由衷而发,绝不是那种不顾羞耻的女流,怎的竟还牵连着什么道人?自己深明医理的人,想着这姑娘或是得什么怪癖之症,被人家误认作怀了身孕,这关系着人命,自己倒要看个水落石出。
这时那个丫头给小姐拧了把毛巾,叫小姐擦了擦脸道:“小姐,还是暂时忍耐,我们不论到了什么样子,我记得有那么两句:‘人叫人死天不肯,天叫人死有何难。’我们把命交给老天吧!反正往后该着说话的地方,也得说话。那个老道要是再来,不管夫人怎样信服,小姐千万不要再见他了。夫人要是再亲自领他来,姑娘你就把门关上,别叫他们进来;夫人如若见责,姑娘只说害怕;要是非进来不可,你就立刻以死要挟,谅他们也把姑娘怎样不了。”
那位姑娘咳了一声,方要说话,忽的软帘“唰”的一起,那恶道人当门而立,那丫环跟这小姐全呦了一声,吓得挤在一处。那老道却口念:“无量佛!女菩萨不要惊慌害怕,祖师爷是渡脱你们来的,女菩萨你还不明白你祖师爷的来意么?”
这时那丫环于惊惶失色中,壮着胆子,挡着小姐颤声说道:“你……你……你一个出家人,半夜三更的闯入人家闺房,你还不出去,你要不走,我可嚷了。”
那老道哈哈冷笑道:“婢子,你不过是斟茶倒水的丫头,何得多言!祖师爷是以慈悲为本,不愿多杀戮无辜,你要尽自多口,可怨不得你祖师爷要开杀戒了。”
这时续命神医万柳堂见老道竟这么毫无顾忌,闯入人家闺房,不过见他并没有亮剑,自己索性看他怎样施为。
这时忽见那姑娘把那丫环一推,蛾眉一蹙,杏眼圆翻,气忿忿说道:“道爷,前天我那无知的母亲,烧纸引鬼,把你请进宅来,叫你强给我看病。你这妖道不知在我继母面前说了些什么,我继母竟用血口喷人,无非是叫我早早死了,好去她眼钉肉刺。
如今你竟敢半夜三更闯入我房中,分明是欺凌我这种懦弱无能的女子。不管你的来意如何,我这卧室是你进来的地方么?你趁早给我走!我这宅子你是来过,你应当知道:我家主家的人少,下围子可不少,我只要一声嚷,把你当强盗捉了,那时你再想逃走就由不得你了。”
老道把面色一沉道:“女菩萨,你怎么要恩将仇报么?无量佛!善哉善哉!女菩萨,在祖师爷面前你还敢逞利口!你身上的病业已成形,你祖师爷在一看见你时,即已看出。祖师爷看在佛祖的面上,不肯揭穿你的丑态,保全你这妮子的性命,保全你的家声,祖师爷待你有再造之恩。我这佛门弟子救人救彻,我想你身上这块冤孽不去掉了,终是祸根。倘若到了十月时,你再想瞒哄就不成了。那时,身败名裂,后悔已迟。你就是死了,仍落骂名。那时就是你怎样会做作,也不能掩饰这丑事了。
祖师爷前来正是为的救你,我这里有一粒仙丹,你把它服下去,只消半个时辰,你腹中这块冤障,可以平安取下,交与你祖师爷,我有用它之处。这么人不知鬼不觉的办完,既全了你的贞节,又全了你父亲的脸面。祖师爷得了这小小的胎儿,还有极大的用处。一举三得,两全齐美,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这位小姐蛾眉一皱,气得浑身颤抖戟指着老道说道:“可惜你还是三清教下人,你真是错翻了眼皮,满口胡言。我们作姑娘的守身如玉,多一句话不敢随便出口,多一步不敢走,你竟敢以这种秽言诬我,你真是禽兽不如!你小姐终日过着苦恼的日子,早活腻了!你身上既背着宝剑,妖道,你拿剑把你姑娘杀了倒好,我早早脱了尘世上的苦。”说到这站起来,就要奔向老道。
老道怒焰陡炽,厉声叱道:“妮子!坐下,你想死又有何难。祖师爷把话说完,准能叫你如愿。我实告诉丫头你,祖师爷善造薰香,善取紫河车。多少年来,取得的已不下二十多个,就没有看走了眼的。其中只有看错了两个阴胎,可是绝没有别的差错。你这事实分明,祖师爷想要留你这条命,要凭药力,把这三个月的婴胎取下,你反倒辜负你祖师爷的美意。”
说到这,立刻用手一指背后背的宝剑,厉声道:“妮子!你看,祖师爷杀你,取你的婴胎,易如反掌。祖师爷这么好心救你,你反倒不识好歹,休怪祖师爷剑下无情。”
当时恶道这一动强暴的态度,这姑娘紧咬银牙,恶狠狠瞪着眼看着恶道人,毫无惧怯之容。向恶道人说道:“你是满口胡言,你家姑娘幼承家训,读书知礼,我宁死也得落个清白之名。
你作伤天害理的事,难道就忘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何况我实是得了冤孽的病,你就是用什么手段把你姑娘害了,你不过是多造下罪孽,绝不会叫你如愿。道爷你看在佛菩萨的面上,不要在我这苦命的女子身上,造这种孽了。”
姑娘说到这,那个叫小菊的丫环,却抢着说道:“道爷,你要在我们小姐身上取什么婴胎,你不用指望了。我们这么两个软弱无能的女流,死生全在你掌握之中,我们也不是怕死贪生,不过我们小姐身遭诬谤,可是实是清白贞节的女子。
现在得这种冤孽病,是非正在难明,这时倘若含冤死在你手中,黑白难分,贞淫谁见?我们小姐死在九泉,也难瞑目,叫那对头人更可以信口诬蔑了。我想道爷你取婴胎,不过是配药卖钱,你只要饶了我主仆性命,我们情愿把所有的金珠细软奉献与爷。”
丫环小菊说到这,把那位小姐肩头一推说道:“你还不拿钥匙来。”
这时恶道人目光向那床旁的两只朱漆描金箱一瞥,冷笑了一声,一抬手轧剑把,“呛啷”的宝剑出鞘,烛影中顿起一缕青光,只见恶道人掌中这口剑冷森森,寒光烁烁,实是一口宝刃。
窗外偷窥的续命神医万柳堂,这一惊非同小可,这真是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凭一个配蒙汗药,盗紫河车的下五门的绿林道,竟能拥有这种武林中罕见的宝刃?已成名的侠义,就没有一口宝剑,象铁蓑道人那口雷音剑,虽是能削铜碎铁,要和这柄比可差远了。
西岳侠尼慈云庵主那柄镇海伏波剑,倒是口宝刃不过那柄剑出鞘也没有这么大光芒。这一来万柳堂算是注了意,自己打定了不叫恶道人逃出掌握。
万柳堂就在转念之间,只听那道人喝了声:“金珠细软,我自会取得,你们密锁深藏,又有何用!”说到这,掌中剑往外一探,剑光往那描金箱上一搭,“铮”的一声,立刻把那箱子上的铜锁削掉。
那姑娘和那丫环全是一惊恶道人削铜锁之后,厉声道:“妮子,是服祖师爷的灵丹?是叫祖师爷动手?再若牵缠,祖师爷可要动手了。”
老道这一逼迫,只见那姑娘蛾眉一蹙,抬头向老道说道:“你可真是铁打的心肠。咱们是宿世的对头,你拿药来吧!”
这妖道呵呵一笑,面上笼起一层狡诈的神情,回手把宝剑插入剑鞘,呵呵一阵狂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葫芦,拨开葫芦塞,从里面倒出一粒朱红丹药,向这位姑娘递来。那小菊伸手给接过来,说了声:“姑娘,我给你拿水。”
回身向桌前走去,意思真是拿桌上的茶具斟水服药。那姑娘却泪如雨下的床上一坐道:“早死的娘亲,女儿可无法给你争脸面了!”突然向床边坐褥下一探手,抓出一把利剪刀来。
那老道叱了声:“妮子做甚!”哪知姑娘已具必死之心,这柄利剪向喉上戳去。“哎呦”一声,剪刀已经扎上,鲜血哧的涌了出来。姑娘的娇躯一歪,倒在床上。
第三十八节 万柳堂惩淫徒巧得地煞剑
老道见姑娘已自杀,伸手就要抓这姑娘起来,就在老道一伸手,那丫环见小姐行了拙见小菊一个急劲,伸手把桌上那支每燃着蜡的三明子烛台抓起,用足了力气,骂了声:“杂毛,我跟你拼了!”倏的奔这老道的头上砸来。这恶道也是恶贯满盈,该着他倒运,怎么也没想到这懦弱的丫环敢下毒手。
自己正斜着身子往床上伸手去抓那姑娘,蓦的听了小菊开口一骂,一回头,这只铜烛台是整个的砸在了老道的脸上,插蜡的铁签子“噗”的竟扎入老道的右眼。这一下把眼球就给扎瞎,痛彻肺腑,“嗳哟”了声,手抚着往外蹿血的瞎眼倏转。
那小菊也破出死去,顺手又捞了件磁壶,“呼”的砍了来,这一壶又打在老道的眉头。这一下可糟了,反把老道提醒,把脸上的鲜血往下一抹,声似鬼号的喝声:“该死丫头!”铮一声,轧剑把,二次拔剑,往前上一步,剑往下落,小菊只有瞑目受死。
就在这一发千钧之时,老道的剑才落下一半,“噗”的自己腕子竟被人刁住。老道再想还招,一者身受重伤,心慌意乱,二来,暗中这人手似钢钩,哪还夺的过来?想用“倒剪梅”的招术把背后这人击退,焉想到人家比他快,随着觉右肩井穴一疼,跟着从手指头直到右半边身全酥麻的,好似得了半身不遂,掌中剑竟自撒手。
跟着又被人点中了“气俞穴”,立刻吭了声坐在地上,不能动转。那丫环小菊突见软帘轻挑,闯进一个老者,一举手之间,竟把这个逞凶的恶道士打倒,小菊惊诧的“咦”了一声。这闯进来的正是续命神医万柳堂,万柳堂把恶道人治倒真是绝处逢生。
这时万柳堂顾不得再看这道人,向这丫环道:“来,你赶紧看看你们这位姑娘,还有没有救?”那个丫环立刻泪痕满面的向床上扑来,到了床头,立刻向床头上血泊中一看,姑娘已不能动转,立刻悲声说道:“完了,这还怎能活!”
万柳堂略看了看,叫这丫环把蜡烛端过来,向姑娘的颈上看了看,忙向丫环小菊道:“你不要哭,你摸你家小姐的胸头,如若尚有微息,就不妨事,只要气管未断,我尚能救她回生。”当下这丫环也存了万一的希望,忙把手探到姑娘的怀中,不禁惊呼道:“胸头还跳哩!”
万柳堂不由也面带喜色,向这丫环小菊道:“你家还有什么人?我虽然来搭救你们,可是男女授受不亲,还有这个贼道士也须处治。你把你家主事人找来,我好下手救你家姑娘这条性命。”
那丫环小菊忙答道;“我们主人主母全有,不过这家人家,实有难言之痛。小姐的死,也并非仅是妖道的逼迫,就是没有这妖道前来,我们姑娘这条命也不易活了。”
万柳堂见这小姐伤势,不宜耽搁,遂向小菊道:“你家的事,我虽不详细总算知道个大概了。你要赶紧的向你家主人主母们说一声,叫他们赶紧前来。你们要是耽搁,你们小姐的生死,我就不保了。”
丫环小菊立刻答应了声,随即慌张的走出屋去。这里万柳堂立刻把妖道背上的剑鞘解下来,背在自己背上,随即坐在那窗前等候。
工夫不大,外面一阵脚步响,门帘一起,小菊挑着帘子,向万柳堂道:“这位老师傅,我们老爷夫人来了。”说话中,那本宅主人匆匆走进屋来。万柳堂一看,这宅主人年约五旬上下,赤红的脸面,气派十分威严整肃,衣冠富丽,很带着富家翁的神色;后面跟进来一个中年的妇人,非常的妖娆冶艳,看那情形,颇是狡诈暴戾。
后面还有几个仆妇仆役,全静悄悄的在外面等着。这时这位主人满面惊诧之色,向万柳堂拱手道:“这位大侠,我听我们婢子菊儿说是:妖道逞凶,多蒙救护,我在下感激不尽了。没领教贵姓大名?”
万柳堂道:“在下是乾山万柳堂,适逢其会的赶上了妖道逞凶,算是把妖道成擒,没把他放走。”
当时这位主人没等那万柳堂问,遂自报姓名道:“我在下姓陈名凤岐,早年曾一度为官,现在已经是乡里的老百姓。不想家门不幸,逆事重重。我生了不肖的女儿,带累得我清白的门第,丑声四播。我这不成才的女儿,还是死了干净。”
这时万柳堂立刻把面色一沉,暗暗不悦,立刻向这陈凤岐道:“俗语说:虎毒不食子。老兄你既然作过官,为过宦,哪能跟庸俗人一般见识?老兄你若是这么讲,我没有别的,只有轻拿轻放,尊驾的爱女是自杀寻短见。这妖道,请你官了私休,任凭尊便。我万柳堂不敢多参与府上的事,我告辞了。”说到这,转身就往外走。
这一来这陈凤岐竟自吓的立刻向前拦阻道:“万大侠不要见怪,我在下是遭逢不幸,心绪不宁,语言间颇多失礼,万大侠还要多多担待。我一个平常人家,遇到这凶杀盗徒,足令我家败人亡,妻离子散。还望万大侠一伸援手,生死感恩不尽。”
万大侠见他低头认错,这才把怒气略消,向这陈凤岐道:“你若有父女之情,我倒要尽我个人之力,救她一命。”
当时向囊中把本门的金疮铁扇散取出来,递给丫环小菊道:“你把这药面撒在疮口上,用布给她缠上,有砂糖多取些来,预备开水听用。”
这位陈凤岐遂吩咐在外面伺候的家人,取砂糖热水来。万柳堂向这位主人道:“实不相瞒,万某不才,略明医术。老兄不在场,我虽是能救她,只为存男女之嫌,不敢妄施身手,现在我斗胆要为令媛诊治了。”
说着遂即看着这丫环小菊,给小姐伤口上扎好,这时小姐已经悠悠醒转,万柳堂给姑娘一按脉息,立刻向陈凤岐道:“不妨事了。幸而剪刀下去,偏着没刺着气管,当时因为急怒交加,立刻晕绝过去,不是致命伤,所以还不致送了命。”
万柳堂遂令人把砂糖砌上水来,连续灌了下去。砂糖是急救伤科的妙药,万柳堂遂把自己带着的金针取出来,向这位主人道:“令媛的病情,请老大哥赐教吧?”
这位陈凤岐蓦然脸上一红,嗫嚅着向万柳堂说:“万大侠,我这女孩子的病,我一个男子说不很清,这时拙荆倒还知的详细。”说到这,向他这年轻美貌的夫人道:“你把湘姑的病情向万大侠说说吧!”
他这位美貌的夫人看了万柳堂一眼,才说道:“我们这家丑不应当外扬,只是事挤在这,没有法子,只可忝颜奉告了。我因为跟我们这位小姐差着一层,我惟恐落了亲友的话说,说是虽是母女,我作娘的可轻易不敢管我们小姐的事。我一个月头里,已经看出我们这小姐的病不对,我一个作继母的,哪能够轻易说什么,只是我们已看出她大约不是病。果然请了医生来,人家婉言谢绝,叫我们作父母的脸上无光。
赶到我一细细的查考究竟,才知道实不是冤屈,可是我们作父母的也落了管家不严之罪。不过万义士你是行侠仗义的人,更看不惯这种下贱无耻的行径;象作女人的,更应当以贞节为重,一个女子有了这种辱没家声的事,还有什么脸面活着。我一个作继母的,叫我说什么呢?”
万柳堂听到这,略一沉吟,向这位夫人说道:“那么你这位小姐既有了这种情形,实是门庭之玷,可是这种事可不是随意出的。诚如你说的,连父母全跟着抬不起头来,这种事可得要个真贼实犯。
现在她身上有了怀孕的情形,据局外人看着还不能这么认定了准是有了暧昧的事。必得到了足了月生产下来,才能算数;若是仅凭姑娘现在的情形,救认定了一定是有了无耻的行为,这可极容易冤枉了好人,还望贤伉俪要谨慎才好。”
那主人却面带愧色道:“万老义士,我到现在只有自己责备自己,不能防微杜渐,如今闹出这种丑事来,我太对不起自己了。常言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以为怎养了女儿就这么被人轻视。我只这么个女儿,自幼就拿她当小子看待,所以在九岁就令她随着账房先生念书。
哪知道这孩子天分聪明颖悟,后来遂正式请了位先生,又把本村两家富绅孩子招来,一块读书,这家垫中有东邻的陆建德的令郎,和湘姑两小无猜,我只以为青梅竹马,有什么说的。哪知后来年岁渐长,人小心大,家人仆妇们虽有时看出了有不当之处,谁又敢多口。后来虽是不在一处上学了,他们还不时的聚到一处。
哪料我这无耻女儿竟作出这种事来,现在闹的街谈巷议;我陈凤岐在这中和镇还有何面目见乡里父老!万老义士,这就是我陈氏门中丢人现眼的详情。万老义士此番慨然捉拿妖道,保全我陈氏全家,我凤岐不敢忘思,唯对于我这女儿,请你不必过问。虎毒不食子,我作父亲的不要她的命,死活只好由她了。”
续命神医万柳堂点头道:“陈老兄说的倒也是,本来作父母的,在期望极深的儿女身上。她不能勉副父母的期望,已足使父母灰心,子女再作出这种败坏家声的事,叫作父母的岂不痛心死!可是凡事也要三思,你们这位小姐相貌端庄,绝没有丝毫轻浮之态。
我万柳堂浪迹江湖尚有阅人之能,我看令嫒还不致于就如贤伉俪说的那么下流。我虽是局外人,还望你这位小姐确是孽病吧!”当时陈风岐倒没说什么,那位续夫人却把面色沉着,向万柳堂逼道:“万老义士能够为我们小姐洗刷污名,我们陈家生死感恩不尽。”
续命神医万柳堂遂点头道:“夫人请便吧!”
这位夫人遂带着贴身女仆回转内宅。万柳堂见这位夫人的神色,已了然了这陈宅的情形。自己遂即到了床前,看了这位湘姑,见她气息渐渐的大了,颇有转机,看情形已脱危险。万柳堂向这宅主说了声:“我先把这妖道送走,我去去就来。”
陈凤岐站起道:“妖道尚没缓过来,万义士一人带他走行么?”万柳堂微然一笑道:“这倒不劳老兄挂怀。”
说着把这妖道往肋上一挟,立刻如同挟持婴儿,出得屋来。见门外窗下,有四、五个家人模样的在外窃听屋中的动静,万柳堂这一蓦的走出屋来,吓得东藏西躲。万柳堂哪把他们放在心上,一个垫步拧腰,拎着这个妖道蹿上房去,轻登巧纵,展眼间来到中和镇外。拣了一个僻静的树林子,把这妖道放在了地上,用推血过宫的手法,把妖道治的恢复了知觉。
妖道“哎哟”了声,恢复了知觉,看着万柳堂,只得怔怔愣愣的,遂即明白过来,想到方才的事,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冤家对头了。自己的事功败垂成,险些丧命在他手内,现在依然在他掌握。自己索性任他摆布,摇尾乞怜,更令人轻视。
这时万柳堂见妖道已然清醒过来,遂厉声说道:“你身居三清教中清修道士,竟敢这么蔑理胡为,伤天害理!象你的行为,就是江湖绿林道中人,稍为有血性的,尚不肯为,你竟敢任情作恶,难道你就不知所为太毒,有伤天和,眼看着报应就要临头。
你见过几个得好收源结果的?你今夜遇上万某,还能暂饶你一死,你要是遇在他人手内,只怕不易再叫你苟活片刻。你从今要痛改前非,一洗从前恶行,凭你这身本领,也足能在江湖上争雄一时。你若是不能悔改,你可要自忖着,就是遭不了天报,也叫你脱不过人报。莫说万某容你不得,只怕江湖上侠义道也不能容你再作恶!”
那妖道本不是久历江湖的恶人,早明白自己是遇见了武林高手,自己被人点了重手。幸而没过两个时辰,就给散开了闭住的淤血,自己四肢不致落残废,只是经过这一阵闭住穴道,虽则这时经他把点血的穴道散了,四肢依然酸楚,想要当时行动还不易。耳中听得来人这一派讥讽劝勉,自己低着头只不作声。
蓦的这人向自己的肩上一拍,妖道一抬头,“唰”的一件东西向面门上一拂。妖道一怔神,见这人背着宝剑,杏黄灯笼穗垂下来的穗头一扫。妖道这一来比较被擒时还怒还急,怒从心上起,气向胆边生,冷笑一声道:“朋友,不用这么卖狂了!胜者王侯败者贼,祖师爷既落在你手里,杀剐存留任凭你处置,用不着你来劝善。
祖师爷说劝善文比你能说,谁也没看见谁心里是黑是红的。这种假慈悲,何必跟祖师爷面前施展?祖师爷生死二字,向来没放在心头,你若是有放你祖师爷的心,我们再定相会之期,你若怕有后患,你就自管动手,或杀或放,不必罗嗦,我还明白告诉你我是绝不领情。可是你既敢跟祖师爷为仇作对,定非江湖上无名之辈,我倒要请示请示万儿,你能坦白见告么?”
那妖道说完这话,眼望着万柳堂,暗地辨认相貌,续命神医万柳堂道:“我是苦口婆心,完全想把你这恶人唤醒,你反倒仍存怨望之心。你既然这么不知邪正,不辨贤愚,我看你是自寻死路。你要想找死,乾山归云堡是我终年等候你的所在,我就是淮阳派续命神医万柳堂,你只要不肯甘心自管去找我,孽障你可敢报报万儿么?”
妖道冷然笑道:“万柳堂,你今夜与祖师爷结下不解之仇,我定要报复。我是玄都派玄都观门下的飞云道长李培基,我是非报今夜之仇不可。万柳堂你不如把祖师爷一剑了却了,咱们的冤仇倒可来世再见,一笔勾销。你不杀我,我必找你。大丈夫言而有信,说到哪作到哪!言尽于此,杀剐存留,请你自择。”
续命神医万柳堂哈哈一笑道:“孽障,你原来是杀不尽的玄都观余孽。万某自入江湖行道以来,处处予人以自新之路,既已说出放你逃生,焉能反复。万某是三个月后,在归云堡恭候。云堡恭候。你要想报仇,孽障你自管前去好了,老夫还有未了之事,恕我不陪。”
说到这,用手向肩头上一指道:“这柄宝剑在你手中,不过助你多作些恶事,万某暂借一用。要想取回此剑,就是你报复今夜之仇的时候,孽障你我后会有期。”说到这转身扑奔了中和镇内,耳中尚听得飞云道长李培基放声狞笑,说了声:“祖师爷要不把你们归云僵化成灰烬,我就枉是玄都门下了。”
第三十九节 金针续命香闺少女洗污名
万柳堂虽明知道妖道积怨什深,定要用阴毒狠恶的手段报复,可是所放心的是这恶徒已被自己点伤了穴道,内气已伤,百日内不能再聚精气,所以他纵想报复,也得在百日后。那时自己十二连环坞的事也可以办完了,总可以赶回归云堡应付此贼,故此没把妖道放在心上。
当时他忙赶回中和镇,仍到陈宅。这时那陈风岐也正在细问婢女小菊夜间经过情形。陈风岐虽是对于女儿已存了轻视之心,减却了疼爱之意,可是经过了续命神医万柳堂的一番解说,心里已不似先前那么固执成见。自己年过半百,膝下犹虚,只此一颗掌珠,自己哪会不疼爱?及听这位万义士相助,要给女儿治疗病魔,自己哪会不欣慰万分。只为这位继配的夫人,对于万柳堂所说的话十分不快,自己虽是喜欢,不敢形诸辞色而已。
当下把万柳堂请进了书房,陈风岐此时是只有叩求万柳堂慨发仁慈,搭救女儿湘姑,能够把孩子的病治好了,不仅他终生感戴,就是他陈氏泉下先人也感恩不尽。续命神医万柳堂慨然答道:“老兄不用介意,也不用客气,我既然允许为令嫒治疗此病,岂能再行袖手。万某既擅此术,要尽我全力,为令嫒治疗。不过我得事先声明,我历来待人接物只知推诚相与,不会虚与委蛇,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给令嫒治疗此病,必须请尊夫人自始至终,叫她亲眼目睹。因为含沙射影,亦足能致人死命,悠悠之口,更是难防。令嫒是已被污名的人,大约尊府上除了跟她情同姊妹的婢女菊儿,相信她这是孽病,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怜悯她的处境。陈老兄不要以为我这不速客,夙无一面之识,全系揣测之辞。
不过你久而自知,我的话绝没有意气用事。叫尊夫人眼看着我把病给治了,是胎是病,是她亲眼目睹。她是尊府上的主妇,将来由她口中可以为令嫒辩白以往的冤枉诬蔑,老兄以为如何?”这位主人翁陈凤岐不禁脸一红,点点头。
万柳堂又说道:“令嫒的病治下来之后,身体反倒要较现在软弱了。纵有药饵维护,也得三十多天才能起床,在恢复体力期中,她的安全,要你这做父亲的负责保护。我万柳堂既已发了朗言大话,我定要还你个清白女儿。
我是怕在我已把她的病治好了,再遭了奸人的毒手,我枉费了一番心血,令嫒更是含恨以终,我岂肯甘心。请你老兄知会府上所有的人,在湘姑娘身上小心照看,倘若有什么差错,我那时翻险无情!不论是谁肇祸,我是有一个宰一个,尊府上谁也别想活了。”
万柳堂说到这,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这位宅主陈凤歧唯唯应承,万柳堂还是十分认真,丝毫不肯含糊,立刻催着陈凤岐向阖家吩咐,不得忽视。陈风岐无奈,只得向家中上下人等,郑重的嘱咐了一番,自己才又进书房。
万柳堂见陈凤岐进来,遂站起来,向陈凤岐道:“老兄事不宜迟,请你这就领在下到令嫒房中,诊治她的病症。陈老兄还有什么说的没有?这不当着令嫒,尽说无妨。”
陈凤岐道:“万大义士,你就大发恻隐之心,给小女治疗这身冤孽吧!我陈凤岐并非是真个没有父女之情、天伦之义,我虽是一个出身行伍,作武官的粗人,对于贤愚好歹还分得清楚。我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还望万大义士担待。”
万柳堂点点头道:“好吧!老兄!你只要明白你的不是处就是了,咱们到后面去。
主人陈凤岐亲自拿了灯笼在前引路,来到跨院内。婢女菊儿跑出屋来把主人手中的灯笼接过去,把这二位迎到屋中。这时屋中静悄悄的,万柳堂和主人陈凤岐落坐之后,向菊儿问道:“你看这半晌她怎样了?”
菊儿道:“老爷放心吧!姑娘这半晌很好,只不过精神疲倦,没有别的病了。”
万柳堂点头道:“好。”自己随即站起来,把桌上残烛拿起,来到床前,用烛光照着,仔细看了看,不禁连连点头,心里暗暗高兴。知道这位湘姑虽是病势非轻,可是自服了铁扇散之后,只一个多时辰,见姑娘气息匀和,面色从焦黄中透出些红润来。按这种情形看来,她的病虽是沉重,气血未枯,还可以着手,乃退回来坐在陈凤岐的对面。
不一时湘姑的继母到来,万柳堂却绝不再和她叙谈。遂令菊儿把湘姑唤醒,立刻就着榻上给她诊了脉息,向陈凤岐夫妇道;“我看令嫒这种病象,在没有种下这种病之先,虽是形同好人,她的气血必亏。女子以气血所主,气血不足,肝木失滋润之力,致使肝火易动,忧郁日久,病根遂早潜伏。适值月经来潮,忽为愤怒一激,气截经血,失去新陈代谢之力,聚而成痞。这种病的征象,极易混淆。这种病若是凭药物治疗,虽也能奏效,不过非一时能见大效,至少五,六十剂药,始能收效。
我这种治疗要使她当时收效,不过可得在息养期中,经过百日,方使她慢慢尽愈。不过我这话说得未免过狂,难免令人怀疑,能否顺利的治好了,要看她个人的命运吧!”万柳堂说到这,令菊儿把湘姑的衣服整理好,叫湘姑得仰面卧好。一个姑娘人家,当着生人,这么不规矩的躺卧,殊非当姑娘人所宜的,不过历来病家是不避医生的。菊儿服侍着姑娘躺好,万柳堂把金针取出来。这种隔衣认穴错非有真传有实学的不能擅动,隔衣认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认不准穴道,不仅治不好病,还许把人家给耽误了。
万柳堂实有过人的聪明与精纯的火候,自己从点穴术中精究穴道运行脏腑之理,与生克制化之机,故此对于人身穴脉也探讨的确切。此时默查过病源,认清了穴道的部位,先在“关元穴”上下了一针。这一针是先把病人的中气凝聚住,又在“太乙穴”、“气海穴”各扎了一针。这才用四枚最大的金针,连续着在“归来穴”、“阴交穴”、“气冲穴”、“下脘穴”扎上针。
他用好了针,急忙把没有用的金针收起,转身向陈夫人道:“这可得请陈夫人给照看着了,连菊儿全要当心看着姑娘。在半个时辰里,姑娘脏腑里要是有了响动,那是已把病治动了,少时必要排泄下来淤血杂块,可千万别叫姑娘动转。在这些淤血下来之先,或者更要疼痛难耐,夫人可要看住了姑娘,不要把针掉了,这是最要紧的。”万柳堂嘱咐完了,立刻躲到前面书房去等候。
这卧房中果然把个义婢菊儿吓着了。不到半个时辰,湘姑腹中咕咕的连响了两阵,眉头一皱,睁眼看了看。菊儿忙凑到湘姑的脸旁问道:“姑娘,怎么样?敢是腹内有些震动么?”湘姑在枕上点了点头,又往旁看了看,见继母尚在这坐着。
在先万柳堂说话时,自己正在睡着,所有万柳堂吩咐的话全没听见,此时,见继母坐在身旁,遂向菊儿道:“我觉着内急,觉不出是大解小解,怪讨厌的,请夫人歇息去吧!”菊儿听了,心想:夫人倒是早想走,她的心里不愿意在这呆着,只是哪由得了她呢!遂低声向湘姑道:“姑娘,你没听人家万老义士嘱咐了吗?你现在身上的针还没起下来,不能动转,你就是大小解可千万动不得,随它去吧!谁叫身上有病哩!只要病能好了,怎么全得忍耐着。夫人更不能走,这乃人家万老义士的嘱咐,姑娘,你还不明白么?”
方说到这,姑娘一阵肚腹疼痛,低声“哎哟”了一声,肚子里一阵响动,疼得几至不能忍受。菊儿见她竟自有些不能忍耐疼痛,两手竟要去按肚腹,菊儿忙招呼着夫人把湘姑的两手按着。湘姑觉着一阵剧疼,“哎哟”了声,面色一变。菊儿和夫人,见湘姑腹上的金针一个劲儿的颤动,好似针尖处被什么撞动。这主仆二人全是女流,吓得按着湘姑的手,也随着哆嗦起来。就在这时,湘姑把眼一瞪,说了声:“菊儿,你……你看我下身……怎么……”说了这声竟自昏了过去。
菊儿也听是姑娘似乎腹内响,见她已昏过去不能动了,遂不再按着,赶紧查看。赶到一解湘姑的中衣,只把菊儿吓出了声。原来湘姑可降下来的是一大片黑紫血块子,吓得菊儿张慌失措,扎撒着两只手,也不知怎样替姑娘收拾。这位陈夫人看了看,蓦的脸一红,自己好生惭愧,心头腾腾跳不住。自己是一口咬定了这个现世的女儿作了苟且之事,定已怀了身孕。对于陈凤岐面前,明是不说什么,哪一天指桑骂槐也得闹上几次。万没想到竟会出了这种神医,把湘姑不白的冤给洗刷出来。这一来,姑娘贞节清白全有了,自己诬枉女儿之罪,绝脱不了。就让自己丈夫宠爱自己,不肯过甚追究,这位姑娘含冤受屈这么些日子,险些含冤自尽,她哪能轻饶我?这位夫人想到自己的事,好似热油浇心,愧悔的不知所措,也跟菊儿一样,怔呵呵只看着昏绝未醒的女儿。
还是菊儿定了定心神,向夫人道:“夫人,您别怔着,我一个作姑娘的,这些事可不懂,夫人你倒是说怎么办啊?”陈夫人这才咳了一声,自己动手把湘姑底下这些血污草草给收拾一遍,乘机向菊儿一再的哀告,叫菊儿在女儿面前多给自己说些好话。
菊儿这时也明白了,不禁扑簌泪如雨下,向夫人说道:“夫人,我一个当支使丫头的,主家的事,哪有我说话的道理,只是这次我们姑娘这条命是白拣的一样,不是婢子极力的劝着,哪还有脸活着。看起来老天爷真有眼,陈家门中有德,竟来了这么位神医,治了病,救了命,倒全是小事,总算把一身的清白挣回来,连婢子这条不值钱的命,也救了。夫人你只管放心,小姐别看在先前对于诬辱她的,是至死不能忘的仇人,我可准知道她绝不会记恨别人。她曾自己跪在她亲生母的灵位前祷告过,只要能够把污名洗去,别说不敢记恨别人,就是跟着就死了也甘心乐意。夫人想,她还会记恨人么?”菊儿这番软中带刺的话,说得这位夫人非常刺心,虽则自己是主家夫人,可是自己作了亏心的事,哪有什么话答对,帮着菊儿收拾完了。湘姑一会儿醒过来,自己只觉着四肢酸软异常,不过肚腹觉着空空洞洞的,就好象肚子里把心肝五脏全抖露没有了。
这时,菊儿已经照着夫人的话全收拾干净,遂向床上看了看,自己径来到前面书房里。万柳堂劈头问道:“你们小姐怎么样?我所说的可全应验了么?”菊儿向万柳堂面前一跪道:“老爷子,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果如您的话,大约小姐的病全下来了,现在只是精神颓靡不振。请您过去看看,婢于这先替小姐谢谢你吧!”菊儿竟叩了三个头。万柳堂微笑着说道:“不必多礼,你只要好好服侍你家姑娘就是了。”那陈凤岐立刻也向万柳堂殷殷致谢,万柳堂道:“我们同到后面去看看。”陈凤岐遂陪着万柳堂来到卧房,这位陈夫人一见这位万义士和丈夫进来,几乎无地自容,哪还敢抬头。万柳堂见她已知愧怍,自己身为江湖侠义道,哪好再过于苛责,绝不理会她。径自向前查看湘姑的脉息,然后把穴道上的金针一一起下来,向陈凤岐夫妇道:“我竟想不到会这么快的克奏全功,实在可喜。天色将明,我还有事须去料理;令嫒的痞块已消,只须调摄静养。我给留个汤药的方子,按方服他十剂,嗣后只有在饮食上留心,不要她再生气恼,谅可早日恢复健康了。”说着随令陈凤岐拿来笔墨纸砚,遂给开了方剂。只是调经养血舒肝散郁,健脾养胃之剂,把药方子开完。
陈凤岐乘着万柳堂开方子的当儿,悄悄叫人取来一百两银子,双手捧到万柳堂面前道:“现在正是深夜,本想给老义士准备点礼物,略表寸心,只是无从购买。这一百两银子,请老义士随便买点东西吧!只是太不成敬意,还请老义士原谅。”万柳堂含笑说道:“陈老兄,你这可叫多此一举。我在下已有言在先,不是为名,不是为利,我若是指着医术生财,我早作了郎中了。你我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相见,后会有期。我只盼望你们一家和顺,母慈女孝,不枉我救你们一场。”这时陈凤岐和这位继室全是面含愧色,向万柳堂谢了又谢,颇具悔过之意。
这时湘姑也从昏沉中醒转,见救命恩人万柳堂要走,微颤的声音说道:“恩公,你对我这苦命女,不啻再造之恩。我今生报不了您的恩,来生当结草衔环,不敢说是报恩,我此生绝不敢忘大德,”续命神医万柳堂道:“姑娘不要以这些小事介意,姑娘既有冰雪聪明,定然明理。我们侠义门中人,更是重的孝义。你生身之母早逝,现在有继母在堂,你要曲原孝道。她虽非嫡母,你能曲意承欢,何况她也是大家闺秀,愿能感动慈爱之情。我的话你要静中三思,自能使你一家化乖戾为和祥,不致再生人伦惨变!”万柳堂说完这话,见这湘姑眼中滴泪,在枕上点头道:“恩公,你的嘱咐自当谨记,我定能按你的话做到。”说到这,真是感激涕零。
万柳堂见这时天已微明,窗上已作青灰色,不敢再耽搁,向陈凤岐说了声:“我们后会有期。”立刻走出屋来,陈凤岐随后相送,自己才往外迈了一步,只听万柳堂说了声:“老兄留步,万某告辞。”在这青淋淋微有晓色中,万柳堂已如一缕青烟,蹿上房去,再一晃身,已无影无踪。
且说续命神医万柳堂离开陈宅赶到离中和镇天色已经大亮。这一夜既作了一件大功德事。更得了一柄宝剑,此次十二次连环坞践约赴会,或许借此剑之力,一展身手。自己想到这里,不禁十分高兴。趁着天光才亮,绿野没有什么行人,遂乃施展陆地飞纵术,身形似箭。赶到东方红云涌起,太阳已将上升。万柳堂来到店房,见店门已开,伙计们方在打扫街门院落。
万柳堂进了院中,只见中州剑客钟岩,带着韦寿民、金让,向店外走来。万柳堂忙迎上前来,当时这位中州剑客钟岩忙说道:“万师弟,你怎么也不打招呼,竟自彻夜未归,叫我们好生悬念。”万柳堂点头道:“有累师兄挂怀,我这一夜竟似渔人得利,小弟到屋中面禀一切。”这才一同到了跨院里,只见同门人也有在院中闲步的,也有听见声音迎了出来的。
这时大家见万柳堂背上多了一日剑,这口剑从外形看来,绿鲨鱼皮鞘,金什金件、金吞口,黄绒挽手,大家全十分诧异,全随着走进了屋中。鹰爪王一见万柳堂进来,忙问道:“师弟你遇事应付得当,我们还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我怕是凤尾帮的一班党羽以阴险的行为潜施暗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师弟彻夜未归,定有所遇,请道其详,好释疑虑。”
续命神医万柳堂落坐之后,随把背上背的剑撤下来,向鹰爪王道:“师兄,你看!我倒还不虚此行,我得了一柄利剑来。师兄看,可够上宝刃?”一边递着宝剑,一边把夜间经过的故事,向师兄等说了一番。鹰爪王把宝剑一拔,“呛啷啷”的声似龙吟,剑身颤动,一缕寒光射入二日。鹰爪王“咦”了一声,向万柳堂看了看,很是惊诧。仔细往剑柄上一看,只见在剑上镌着一条飞龙,在龙的口中,喷出一股子云气,云气中有两个篆字,仔细辨认半胸,才看出是“地煞”二字。鹰爪王又捏住了剑尖,右手握住了剑柄,两手往一处一拢,剑尖和剑柄变到一处;跟着猛的把左手一松,剑尖猛的往回一崩,呛啷声音清脆、悠长。鹰爪王连赞好剑,遂向万柳堂道:“师弟,这飞云道长李培基,既是下五门的绿林,并兼又是玄门羽士,盗紫河车配薰香蒙汗药,为绿林好汉可不屑为。这匪徒竟有这种削钢斩铁,切金断玉的宝剑,此人的行为不配带此剑,此贼的出身定有来头。师弟你既挑了他的买卖,亦夺了他的宝刃,已是不解之仇。我淮阳派固然是谨守门规,凡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不得过分诛求,须予人以自新之路。只是这次师弟你就没想到后患无穷,怎还叫他逃出手去?”
万柳堂听师兄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过于大意,这飞云道长暂时虽是伤在自己的掌下,可是他岂肯甘休?定要破死命复仇,自己虽还足以对付,总不如不留后患的好。遂向师兄鹰爪王道:“师兄指教的极是,小弟也自悔失着了。”鹰爪王道:“这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事已过去,慎重提防,不可轻视,也叫他在我弟兄手中兴不了多大风浪。只是这口剑上只‘地煞’二字,是否就是地煞剑,我还不大清楚,师弟可知道此剑的来历么?”万柳堂摇头道:“小弟忙着救治陈家姑娘,连剑上的两个字全未得细看,对于这名字很生,倒想不起究是哪一派的宝刃。”这时大家因为万柳堂所得这口宝剑,全都惊喜异常,互相传观。
剑到了金刀叟邱铭手中,老英雄反复的看了又看,向鹰爪王和万柳堂道, 我对于此剑略知一二,可不定准是这柄剑不是。据闻这柄剑名叫‘地煞潜龙剑’,此剑据说是武当山天风观,金须道长张涵清的镇观之宝。金须道长武功剑术全有非常本领,这柄剑是道长镇观之宝,金须道长视同拱璧,这柄宝刃无论如何也不致落在外人手里。可是怎么这么巧,万老师所遇见这持地煞剑的竟也是道门中人,难道真个天风观会出了这种败类?这种事我真不相信。因为这位金须道长是位清修正直的道长,天风观的门弟子不多,门规极严,江湖上轻易见不着他们师徒,我看这其中必有原由。”鹰爪王点头道,“这一说,这妖道飞云道长李培基绝不是天风观的门下,这柄剑既是邱师兄知道他的出身来处,这其中定有一段惊人的因果,我们往后着意的考查吧!”金刀叟邱铭把“地煞潜龙剑”仍交与了万柳堂。
鹰爪王因为师弟得了这么口宝刃,正如猛虎添翼,此去十二连环坞,万师弟定能大展身手,为淮阳振大显神威,实在是可喜可贺。遂令店家赶紧给预备了两桌酒席,给万柳堂贺剑,大家也是欣然致贺。不一时酒饭摆上来,大家遂各自执酒敬贺,这一席酒,大家非常高兴。酒席散了以后,这一班侠义道立刻忙着起身,离开店房以后,分作两路。头一拨是万柳堂和中州剑客钟岩,金刀叟邱铭、祝民瞻、韦寿民、金让、冯毓文、冯毓秀、甘忠、甘孝,这十位头一队先走。鹰爪王和鲁南老镖师侯泰、双掌镇关西辛维邦、飞天玉鸟项林及地理图夏侯英,司徒谦、左恒,第二队起身赶奔浙南。
第四十节 一叶扁舟长江破浪斗帮匪
这一班侠义道仆仆风尘,重上征途。一路上无非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路上并投有什么耽搁。这日到了浙南,径奔乐清县东关外的东平坝。这东平坝是一个极大的镇甸,一条长街,足有二里多地长,街上作买卖的非常兴盛。这里是水陆码头,浙南十几县的出产全从这里转口,所以一个县城之地,富庶不减于省会。
这位续命神医万柳堂较师兄鹰爪王早到了半日,一进东平坝,见路北里有一座大店,字号是永和老店,店墙东西就占了十几丈长。万柳堂向金刀叟邱铭一商量,就在这家永和老店落了店。赶到日色平西,第二队已经到了,万柳堂早打发人在镇口等侯,鹰爪王等也随着来到永和老店,占了五间上房、两间厢房。这座永和店院子,客房约有四、五十间,更有宽大的马栩,不仅能系大群马匹,并能停放车辆。
众人略息征尘,向店伙探问,这一带可有十二连环坞这个地名?店伙向众人愕然注视了半晌,迟迟的答道,“这个地名么,倒听人说过,究竟在什么地方,可就不得而知了。大约要是有这么个地方,就在那雁荡山一带吧!客人,我不过是这么猜测,究其实我还是真没到过。这雁荡山地方也大,要是有这么个地名,一定在那里。”
鹰爪王等一听店伙也说不清楚,他所说的多是揣测之词,遂不再问他。众人容店伙出去,彼此一商量:这十二连环坞一定是水旱两面的地方,我们还是分为四路,出去寻找访查,我们要指着问,只怕不易问出来。
当时大家议定,当晚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大家一齐动身,沿着水早两路去踏访,商量好了,一路风尘劳顿,全各自歇息下。次日天一亮,鹰爪王方才起床,蓦地见那迎门桌上放着一纸红柬帖,拿起来一看,上写“武维扬薰沐载拜”。鹰爪王回身察看门窗各处,丝毫没有痕迹,对于敌人这种举动,十分羞忿。
这时万柳堂等也全起床,鹰爪王把这纸柬帖给大家看过。万柳堂略一沉吟,向鹰爪王道:“师兄,我们夜间并没敢疏忽,这纸柬帖来得太以突兀。难道凤尾帮真个有来无影,去无踪的仙人么?任凭他多好的轻功,也不能有丝毫痕迹,我们对店家要留些意。师兄难道忘了,这已是帮匪的巢穴所在,遍布爪牙么?”
鹰爪王点点头道,“师弟说的极是,昨日那店伙答话时,神色颇有些可疑,莫非这把戏就是他弄的?”中州剑客钟岩,和金刀叟邱铭全认定这纸柬帖大半是店伙带进来的。老镖师侯泰道:“我们只多多留神,不仅是这店家,连这一带车船脚店,全得提防。”
鹰爪王复把这一干同门,分为四拨。双掌镇关西辛维邦却向鹰爪王道:“小弟要带劣徒先走一步,我若能顺利进了十二连环坞,我必设法给王师兄送信。我辛维邦既是打算帮忙,自身利害,绝不计及。”
当时鹰爪王和万柳堂忙道: 朋友相交,贵相知心!我们道义之交,更非一般人可比,辛老哥绝不可冒昧从事。凤尾帮三次寄柬邀约,我们来到了,故意不明示我们总舵的所在,这是他故意的给我们一下子。我估料武维扬见我们实在找不出来,他必遣人来接引。我想辛师兄若是能够不露出本来用意,谅他绝不至翻脸绝交,使我们入了十二连环坞,那时辛老师相机暗助,既可不落痕迹,我等反倒可多所借重。辛老镖头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才好。”
双掌镇关西辛维邦点头道:“老师傅无须挂念,我自知谨慎,绝不致于不能相助,反倒误事。”
当时辛老镖头带着徒弟飞天玉鸟项林先走,这里一班侠义道也跟着纷纷离店。鹰爪王只带着甘忠、甘孝弟兄两个和地理图夏侯英,令司徒谦和左恒在店中留守,接应后到的。他与中州剑客钟岩、金刀叟邱铭、续命神医万柳堂,这四位分为四路,把这一班侠义道,分由这三位率领着,各自起身分头去踩探。
淮阳派掌门人鹰爪王,带着三个少年出了永和店,先在这东平坝的街上闲踱着,暗中察看这东平坝的风土人情,见这街上熙来攘往的颇为繁盛。鹰爪王带三个少年,行经一个茶馆门前,见这茶馆字号是“君子居”,卖清茶小点,收拾得颇为清雅整洁,临街的窗子全支着,有许多的茶座,临窗晶茗,意态悠闲。
鹰爪王想这茶坊酒肆,最是人多口杂,探听事情,这里倒容易入手,遂向甘忠、甘孝和夏侯英打了招呼,一同走进君子居。这个茶馆,里面更是宽阔,有堂倌迎着招呼。鹰爪王拣了一个座头,堂倌给泡上茶来。鹰爪王见这茶馆里的茶具,十分讲究,全是官窑细瓷。
地理图夏侯英把茶斟上,跟着见外面走进一人,年约三旬左右,赤红的脸堂,浓眉面目,一条大辫子;青水线的辫穗,在脖颈上盘着;身上穿着件灰布长衫,斜背着个黄包裹,下面是洒鞋白袜,打着裹腿,两边裹腿全插着手叉子,一望而知是江湖道上人。
堂倌领着这个客人,竟坐在了鹰爪王这张桌子旁的第二张桌子上,叫堂倌给泡了茶来。原本是一把端柄的小壶,一只茶碗,这个客人向堂倌说道:“伙计,你再拿一只茶碗来,我得紧着赶路,多斟一碗凉着,喝足了我好走。”
堂倌听了丝毫不嫌麻烦,陪着笑脸说道;“客人用什么只管吩咐,我们这里跟店家一样,喝茶、吃饭、歇息全一样,我这就给您拿去。”说着急忙转身去拿碗。
这个客人说话完全是山东口音,在浙南这种水秀山青之乡,越发显得来人土头土脑的厉害。这种当堂倌的,历来是势利眼,可是这君子居的堂倌,对于这种老粗的客人,竟这么谦和恭顺,真是特别。这茶馆字号是君子居,是名符其实,连堂倌全这么知礼,真有君子之风了。鹰爪王一边琢莫磨着茶馆的伙计,一边暗暗留神这山左的客人。堂倌跟着把碗取了来,放在了那客人面前,这客人把碗接过去,也斟上一碗茶,他把茶壶往桌角上那边推了推,这两碗茶一顺的摆在了壶后,斜一字三星式。
跟着靠前边窗口桌上坐着的一个年约四旬的客人,看情形颇象饱学之士,衣服也十分讲究,相貌举动,安详文雅。这时忽的站了起来,来到这山东客人的桌前,并没见他抱拳拱手,只见他右手抬了抬,招呼道:“老兄可要寻找船只?”
那人答道:“朋友,我在下是从江面来的,还想从江面去,贵宝地可有顺风顺水船?”
那客人答道:“顺风顺水,客人上了我们这里船,就不想再坐别的船了。朋友,你是有多少人,多少货?”
那人道:“只有三人,货十二件。”
那客人道:“有三天的路程,走一百二十里许到了吧?”
那山东壮汉点点头道:“朋友请坐。”随说着把挨着茶壶的第一盏茶挪到了这位客人面前。
这时鹰爪王离着很近,那甘忠、甘孝,夏侯英立刻也听见两人说的这种不伦不类的话,知道这定是江湖道上一种术语,听得未免怔神。鹰爪王见他们这种情形易露形迹,忙用手指轻轻一敲桌子。甘忠等忙把头低下,故意的说着闲话,暗地里可还是留神看旁桌的举动。只见那文雅的客人,竟跟山东口音的壮汉对面坐下,隐约的听那文雅客人说了句:“你报个万儿吧!”那山东口音的壮汉,语声更低,说了好几句全听不清楚。
鹰爪王目光虽是旁瞬,可是全神贯注在旁桌上,听得他的话中似乎初朝总舵,拜谒某一位香主。那人答的话,语声既低,更夹杂着些江湖唇典,只微听出北雁荡、南雁荡的话。跟着这个人话风顿敛,那个文雅的本地人,不断的目光向这边察看,跟着这两人竟又叫堂倌预备了酒饭。鹰爪王又喝了两碗茶,也叫堂倌给叫了几样莱,这师徒四人,遂在君子居用了早饭。鹰瓜王递赶紧会过了饭账,立刻带着三个少年起身。这甘忠、甘孝弟兄两个,全不愿意走,是想监视着那两人,要跟他们一程。
鹰爪王却立刻毫不游移的向外走来,到了君子居的门外,那夏侯英却说道:“堡主,这两人看情形谁也不认识谁,可是那本地口音的人,竟自凑到那人面前两人说了些不伦不类的话,里面还夹杂着些个唇典,两人竟越谈越亲密。这两人的路道太觉可疑,堡主,咱们何不跟他们一程?”
鹰爪王回头看了看,见身后没有可疑的人,遂低声说道:“你们还没看出来么?这两人正是凤尾帮的帮匪。他们水面上行船,白天用凤尾帮的手势,夜间却用香阵,在茶坊酒肆用茶阵。方才这个山东壮汉,定是他本帮匪党,初到浙南,不知他本帮弟兄盘据的所在,故此来到这流品不齐,客旅集聚之地,用茶阵显示他是凤尾帮的麾下,向此处的帮匪求援。我对于这凤尾帮倒不大清楚,可是江湖上秘密帮会很多,这种秘密信号虽不清楚,可是大同小异。
我一见这人叫伙计给预备了两个茶碗,出门的人纵然太忙,也不能这么没有分寸。可是那堂倌虽则在先很带着轻视之态,后来这客人一叫他拿茶碗,他反倒满脸堆欢,这种情形实在是反常的。赶到两人互相问答,我已准知他们是帮匪无疑。
我们现在搜寻凤尾帮的老巢,正还没有一点迹兆,我们正可从他们身上追查这凤尾帮老巢的所在。我们到港口等他,不过你们倘若见了什么扎眼的事,不要那么过露神色。你们要知道,此处是遍地帮匪,不要大意。”
一边说着,已走过这东平坝的半条长街,回头看了看,见那两人尚没有走来。路经一个小贩的面前,见这小贩是卖鲜果子,年纪已是六、七十岁,白髯飘洒,一团正气。鹰爪王向这老者抱拳拱手道:“老板,我们是行路的,路过贵宝地,我们打算奔雁荡山去,是要乘船走但不知这里可有码头,雇客船大约得多少钱?”
这位小贩见鹰爪王既有年岁,说话更谦和,遂站起来答道:“客人是往南雁荡?北雁荡?要是往南雁荡,可远着哩!从这里有六、七百里才到哩!要到北雁荡,道路倒不很远,可也有不到百里的途程。只为水路多,早路少,从这里乘江船,两个雁荡山全去的。”
鹰爪王道:“我们往北雁荡,老板可知道那里有座分水关么!我们是到分水关去的。”
这位小贩愕然想了想道:“哦!客人是到分水关去的,您从这往东,再有半里就到港口了,那里有许多客货船。客人,可不是老汉多口,我们这东平坝的码头上的船,十分整洁,水手们全是行船的好手,不过客人可得跟他们对付好了,一个对付不好,就得吃他们的亏。”
鹰爪王不禁愕然问道:“怎么,难道他们还敢有不法的行为么?”这小贩道:“那倒没有,这条江面上他们还不致于那么胆大,可是讹索客人,是常有的事。他们这般船户是成群结伙,客人要是把他惹翻,他们敢动手打人。我看客人这般年岁,不必和他们斗这种闲气。港口有许多渔船,有的也可载揽客人,客人可以竟自雇他们的船,比较少许多麻烦。船脚的价钱,每天不过两吊钱吧!”
鹰爪王向这小贩道谢了,带着甘氏弟兄和夏侯英赶奔港口。只见那越近港的地方,商贩越多;远远的望见了那市街外一箭多地外,帆樯如林,人声宠杂。一出镇口,把脚步放慢,先不往码头上走,只在镇口旁一带假作闲眺。
那靠码头的一带有许多茶棚,有许多水手,在茶摊子下面,买着现成食物,就着茶水裹腹。工夫不大,那镇口内闪出两个人,鹰爪王遂低声招呼着甘忠等躲向一旁。
这两个人径奔码头,鹰爪王远远盯着他,见两个人竟奔了一只船去,竟没费多少话,两人上了船。鹰爪王向甘忠一点首,这三少年跟着往码头走来,鹰爪王竟奔码头匪徒上来的这条船走来。到了近前,正有两名水手在收拾着船头,情形是就要开船。这种船专跑长江的,舱房全是五间地方,要有五、六位客人,也很宽绰。
鹰爪王凑到近前,左脚刚一登跳板,向船头的伙计道:“喂!船家,这里敢是载客的船么?我们跟着乘一程。”
船上一个高身量麻面的水手,口操着江北口音道:“嘿!少往上凑,跳板搭的不稳,登翻了掉下去就上不来。这么大年纪,还这么不知深浅!坐船往别处雇去,我们这条船已有客人。”
鹰爪王遂不理他的话,索性往上又凑了一步,站在跳板上道:“说话少这么刻薄,我掉了江里怨命短,用不着你替我担心,你们船上客人要是不多,我们跟一程,为是你们的船就拔锚开船。我们又不是要整间的舱房,咱们商量商量不好么?”
那个相貌粗暴的水手,厉声叱道:“你少跟我们罗嗦!已经告诉你,我们这船已有客人包了,你要是成心搅我们,再说我可往水里掀你!”鹰爪王怫然喝叱道:“你这船家有什么势力,难道你还敢行凶么?”
那水手方要向鹰爪王还言,从后梢钻出一个匪徒来,到船舱前向水手道:“有话好好说,你嫌他麻烦,不会干你的去么?”
鹰爪王道:“你是船主么?你们这个伙计不会说人话,我得教训教训他。”
这匪徒道:“客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这只船实是有人包了,客人不准再揽载。你看这里客船多着哩!客人你到别处去吧!”
鹰爪王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便宜了你们。”随即退下跳板。那甘忠、甘孝和夏侯英全是少年性暴,全要动手惩治这些水手,只是当着堡主不敢放肆,怒目瞪了这船上的匪徒一眼,随着离开了这只船停泊处。甘忠低声道;“堡主,这小子这么口出不逊,咱们难道就不能教训教训他么?”
鹰爪王微把头摇了摇,并不答言,向前面走来。有的在岸上站着的水手们,看见了鹰爪王等情形是雇船的,两三迎着头问道:“客人你要雇船;我们水脚又贱,舱位又干净,您乘我们船走肥?”鹰爪王摆手道:“我们不雇船,我们是找人的。”
鹰爪王遂带着甘忠、甘孝、夏侯英向北沿着港口走去,毫不停留。奔了几座卖酒的芦棚,绕过这芦棚,借着芦棚隐着身形,只见那只匪船已经起锚撤跳板,忙着开船。鹰爪王向芦棚北看了看,只见那只船,已离开了码头。这里一排停着十几只小渔船,鹰爪王见这种小船十分干净轻快,鹰爪王一心想跟一跟君子居下来这两个匪徒,要从他们身上跟寻这凤尾帮的老巢总舵,自己依着那小贩的指示,不再招惹这种客船,竟向这排渔船走来。
这位堡主鹰瓜王遂向一只渔船的水手道:“喂!你们这条船也载客么?”船上正有两名水手在那儿说着话,听鹰爪王一招呼,抬头看了看,一个三十多岁的水手道:“客人你是买鱼么?我们渔船上可不卖鱼,我们打得鱼交到鱼行鱼栈,从他们手里再卖。”鹰爪王摇头道:“我们是想雇你这条船,你们可以载客么?”
水手看了看鹰爪王身旁说道:“您可就是这四位么?”鹰爪王点头道:“就是这几位。”水手道:“我们这里有船帮的规矩,我们这种渔船,只能揽短趟子客人。要是有行李,跑长道的,我们这种船可不行。”
鹰爪王道:“我们是只用一天的水程,你们只要是能紧赶着走,我们加倍的给船钱,别误事就成。我们就为是坐你们这只船迅快便利,我们到北雁荡山去,能够早赶到了多给加钱;若是半夜赶到,那可没法子,只可在你船上过夜。我们绝不亏负你们,加倍给酒钱。”
鹰爪王跟船家讲好了船价,另外约定,停船开船,由着客人的便,只要事事依着客人,船价不算,另外多加一两银子的酒钱。船家一看这位老爷子这么大方,真是少见,当时请鹰爪王师徒四人上了船。船家请示,是否立刻开船?
夏侯英从船舱口往外看了看,那只匪船已离开港口,甘忠低声向鹰爪王道,“堡主,咱们要不赶紧追赶,怕要赶不上了。”
鹰爪王道:“不要紧,谅他走不脱!他的船大,吃水重,咱们这种渔船分外轻,足能追赶它。”
水手进来,请示何时开船,净听客人的吩咐。鹰爪王道:“我们想现在就走,你们这船上有几个人?今日的风向,按这港内的水道方向,不怎么顺的,能够借风力扬帆么?”
水手含笑道:“客人您对于这水面上的事不大明白。别看风势不顺,只要不是大顶风一样的走,我们能走偏风。客人放心,我们这只渔船,莫看连管船的仅三个人,我们两个人两支轻桨,管船的掌住舵,走起来,跟风帆差不多。
这可不是我们信口胡说,我们这种船又轻又快,头尾翘起,就凭双桨行驶江面,疾如奔马,除非既遇逆风,又遇逆流;那可实没法叫快了,可是哪有那么巧全遇上呢!”鹰爪王道:“好,立刻开船。”水手答了声,立刻拔锚撤跳板,用桨一点,船已离岸,拨转船头,向港口外荡来。
这一带是港口的所在,所有的船只,全在这一带拢岸。帆樯如林,此出彼入,水面虽足够广阔的,只为船只不能分上行下行,不能在这里张帆。直到过了港口一带,出了港岔子,水面也宽了,立刻把风篷扯起来。刮的是东南风,水面是西南的方向,虽是风不很顺,可是江南的船只水手,使篷宾有高妙技巧,北方的船家实在是望尘莫及,船行开了,轻快异常。这时一走开了,鹰爪王见这船主掌舵,实在是使船的高手,每遇重载货船走的慢,在前面阻挡着,这条渔船必要越过去,转折闪避,全仗着舵和风篷的收放引绳,左右咸宜,转折如意。
鹰爪王站在船面上,胸怀一畅。想到只要前面这条船真个也走的是奔北雁荡,只远远的跟着他,若是这只贼船转了别的港岔子,那只可说无法追赶它了。这时查看前面那只船,走出去有两箭多远。这一带港岔很多,那只贼船,并没向别处转,两下里的船快慢不相上下。甘忠、甘孝,也要到船面上,鹰爪王已看见前面那只贼船,连着向自己这也查看了两次,知道他们已注了意,低声嘱咐甘忠、甘孝,不可到船面上,过现形迹,贼船一个不安心赶路,定要另想他法对付自己了。甘忠、甘孝,遂在船舱门口浏览。
鹰爪王饱览着江天一色的风景,走出有四十多里。已到了酉时,前面是一带码头。这是水路上一条腰站:各船,多半在这里停泊。船家想着计算着,若是赶到北雁荡,还有六、七十里,天黑了后,不能这么疾驶,非得后半夜到不了,还不如在这里停船,给客人添几样小菜,天一亮再开船,明天中午就赶到了。客人下船找人办事,白天里也比较方便。船家也是一番好意,可并没打招呼,就收篷把船放慢了,预备贴近了码头拨船头拢岸。
鹰爪王忙扭头向后梢的船家喝问道:“你们问谁了就收篷?你看前面那只大客船了吗?我们跟它走了一道子,咱们这个小渔船没叫它给比下了,真叫不含糊。船家把风篷扯足了,走着我告诉你,反正不能在这里歇了。我跟那只客船有点过节儿,咱们这回是两痛快的事,别找别扭,要追不上那只船,酒钱船钱我可全省下了。”船家一听忙把风篷扯起,陪笑脸道:“老爷子你错怪我们了。我们不知您老另有原故,我们是好意,想着就是顶半夜赶到了,您说已过半夜不能下船,在这拢岸,爷台们用什么方便些。我们莫说一天半天的用不着上岸,就是十天八天也有吃的,爷台可是要跟着那只船么?”
鹰爪王见船又照旧驶下来,自己遂也蔼然的扭转身来,向管船的说道:“其实不是什么要紧事,佛受一炉香,人争一口气!我先是雇他这船,不料他看我们这外乡人,他诚心要敲我们爷们的竹杠。
一天的路儿,他向我要四两银子,饭钱在外另算,要紧赶着走,还得加一半船钱。管船的,你说这是欺侮外乡人不是?我们到秦淮河坐花船去也没这么贵吧?我说你这船价也太贵了,难道别人走两天,你能走一天吗?他道:这也差不多吧!他的船敢保比别的船快,他的船身轻,风篷是油绵绸,不论风雪雨雾,别的船的风帆张不起来时,他这船照样的能走,船价贵点总值吧……管船的,我这人别看叨长了些年岁,还是拗性。
我就不认吃这种亏,我一气,索性不再雇他们这条船,所以才找到你这来。你这只小船居然没被他的船给甩下,我非常高兴。大约他跟咱是一趟道,所以我盼着,好歹别叫他落下咱。到了地方,你教训他几句,叫他往后巾欺负外乡人。”
管船的听了,半信半疑,随说道:“爷台,咱们这条小船绝不会叫他落下咱。可是爷台,您还得认便宜,这是没上船跟你要大价钱,您老嫌贵可以不坐,您要遇上那种可恶的船家,船走到半途,跟您找麻烦,您是干生气也得认头。爷台,依我劝还是省些事吧!我也是使船的,车船店脚衙,这种人,您想想,何必怄气呢?”
鹰爪王点头道:“管船的,我就听你相劝,不再理他。只是不论怎样,还是得跟上他,暗含着跟上他,暗含着跟他较较劲。”
管船的只好答应,自己可疑心鹰爪王等大约是办案的。说话间可又走出六、七余里来,这时天色可渐渐晚了。
果然过了方才那个码头,江面上船只渐渐稀少。前面那船只走了这一道子,似乎没有一点别的举动,远远的望见他经过一个港岔子,隐隐听得响了几声呼哨,又见从港岔子划出一只梭形快艇。这种梭艇,至多能坐一个人,可还有水手在内,在江面上可真快。就见这梭艇竟追贼船,挨着贼船走了有十几丈远,倏的仍然翻回来,穿进港岔子而去。赶到鹰爪王这条船封了那港岔子,再看那只梭艇,早巳不知去向。
太阳也落下去,水面上起了一层轻烟薄雾。一轮红日,如同车轮子那么大,迎着水皮子看去,水面上起了万道金蛇,微风掀起了轻波,荡漾着红日,真是奇景。再往前走,天越黑地势越野。沿着江岸,是一色的江苇,让风吹得“唰啦唰啦”直响,浪打船身,“哗啦哗啦”的两种声音合到一处,更显得凄厉。
才走了里许,天色已经黑上来,两只船一前一后,竟然如飞的驶着。这时再看江面上,半晌遇不上一只船。这一大一小的船只,相隔一箭多地,可就显着特别扎眼了。地理图夏侯英等这时全凑到船面上,夏侯英道:“堡主,江面这一没有别的船,可就明显着我们跟着他了。这一挑明了跟踪,只怕他们这种愍不畏法的匪徒,未必吃这个,我们倒要提防着帮匪的暗算。”鹰爪王冷笑道:“要是怕他有诡计,我们就不费这个事了。”
正说到这,眼前的情形大异,江面越发的宽了。地势辽阔,又是黑天里行走,更显得十分险恶。鹰爪王因为方才那只梭形的小艇,显然是那前面匪徒的党羽了,恐防他们有什么阴谋,此时注意监视前面船只的行动。
鹰爪王正从黑沉沉的江面上查看时,突发觉二十丈外的江面上,出现一只风船,船身很大;从下游往上游走,虽是逆水偏风,可走得非常快。地理图夏侯英是久走江湖的,较比甘忠、甘孝经验多,忙向鹰爪王道:“堡主,这黑夜中竟还有别的商船么?这真是怪事。”当时前面那条船越走越近,船上竟“吱吱”的连发胡哨。
赶到那条风船到鹰爪王船切近时,忽见那船的船头,竟直奔自己这条船冲来。船走的疾,看来船的舵手,实是故意向自己这船头上找准。这两下里的船是往一处凑,所以刹那间已经越凑越近,眼看着就快撞上了。渔船上的管船的高声喊道:“呔,对面管船的还不推舵?你是瞎子,你没看见还有船了么?”
这管船的喊声中,鹰瓜王等已查明来船,实具阴毒恶辣之意,要把自己这只小船给撞沉了。船上水手也慌了手脚,飞奔船头,想用篙竿跟来船拼一下子。要是能够用篙竿头点开来船,固然是万幸。只要真撞上,那只有用篙竿捋住了来船,早早往水里跳,往他船上愣闯,弄死一个算够本,弄死两个赚一个。
水手们安着拼命的心,这时鹰爪王忙向水手喝叱道:“你们不用多管!”可是管船的因为身家性命所关,哪肯含糊,立刻瞪眼说道:“爷台,您这可儿戏不得!我的身家性命全在小小渔船上了,我们全会水,可是船若撞散了,我们还活个什么劲!不成,赶紧落篷下锚。”
鹰爪王正色向船家道:“我们也不能拿自己性命当儿戏。”当时管船的及水手们见鹰爪王话说得非常郑重,并且方才他们爷几个上船时,已看出全暗合着兵刃,不象平常的客商,一定全是练家子,或者也许有办法也未知,船家遂不敢强行下手。
这时危机紧迫,险到万分,两船相距不过数丈,水手们任喊干了嗓子,也是白饶。那条船如飞的欺过来,这时甘忠、甘孝、夏侯英等也没了主张。小弟兄们深知堡主不过略识水性,倘此船一翻,这么阔的江面,爷四个非葬身鱼腹不可。
这时忽见堡主鹰爪王突的一撩长衫,向袋中摸了一把,往船头欺了一步,左脚往后撤了半步。在这惊涛骇浪中,见鹰爪王右臂轻抬,手掌连挥,随着手掌挥动,“哧哧”的连发了几丝微细的声音。就在鹰爪王两次铁掌轻挥之后,那条船上竟自“哎哟”叫的连倒下了三、四个,竟有一个滚下水去,这时两船可堪堪快撞上了。
鹰瓜王这时从水手中接了一支篙,并向后面管船的招呼道:“管船的,掌稳了舵不要害怕,往左推。”随着把竹篙照着来船船头上一点,那条风船被这竹篙一点,立刻船头往右支出去。风船这一遇阻,在两船贴近时,这位淮阳派领袖鹰爪王,瞥见船上还有两人,被鹰爪王这种非常身手,惊得闪向右舷。
甘忠道:“堡主,这群匪徒竟敢下这种毒手,咱还不停船料理了他们?”鹰爪王道: “我用金钱镖略惩这群匪徒,足使胆寒,赶尽杀绝之事,非我等所宜为,让他们逃命去吧!”
果然这只风船,不敢再在江心留恋,急急逃去。可是这班小弟兄,依然不甚放心,惟恐匪党受此重创,未肯甘心,在这时重集合党羽,二次寻仇也不是什么作不到的事。三个少年低低计议着,估摸着过事还不算完,向堡主面前说。
这只小渔船上的船家和水手,对于这位鹰瓜王以非常的身手,解了当时的险局,此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船又走出三、四里,天空涌起半钩斜月,稀稀的星斗,借着星月之光倒还辨的出方向来。只见前面那条船竟要向一处港岔驶去。因为这种深夜行船,尤其跟白天不同,每遇转弯时,得走整个弓背以外,为是好跟来船闪避。所以鹰爪王这里已早发觉那风船要弯进那港口。鹰爪王喝令船伙赶上那风船,不要叫它走脱了。管船的答了声:“客人放心,谅它走不脱。”
此时船家已认定了这爷几个定是办案的无疑,故此唯命是从,把风篷扯足,如飞追了下来。赶到港弯子里,见那只风船走的较慢。就在这时,远远一阵水花拨动,跟着来了一只快船,船上连一点灯火也没有,四柄轻桨,拨的水花溅飞,船行如飞的擦着自己这只快船过去。
鹰爪王不由一怔,只是时当黑夜,船上又没有灯光,看不出一点形迹来,只是在这微一擦自己船身过去时,似听得船上一声轻笑,尤使鹰爪王动疑。只是无从察看船上的情形,只好任他过去。可是令人可疑的是那只风船,竟自渐渐把篷收了,往岸上靠,鹰爪王十分诧异。夏侯英等也认为出乎意料以外。这时甘忠忙低声说道,“堡主,莫非这船上的匪徒们,有心从船上往岸上逃吧!”鹰爪王摇头道:“怕不是吧!这里他哪能脱身,再说我们跟他是对兵不战,他何用逃走?我看他许是用‘仙人换影’,‘金蝉脱壳’,已经脱身走了吧?”
夏侯英、甘忠、甘孝,听着全不十分相信。鹰爪王悄悄的吩咐水手们把船也放慢了,可不用停,到了他那船旁慢慢擦着船过去就成。就在鹰瓜王吩咐的当儿,那风船已拢了岸,船上跟着拿起了一片灯光,船头、船尾,船中,全点起灯光。船上的水手中一个操江北口音的发话道:“刘三,你看不出来么?今夜许是鬼魂缠腿,屈死鬼、溺死鬼,全跟上咱了。不论怎样打发他也不行,我看咱们索性先在这儿歇歇吧!等着买点烧纸铝箔,烧化烧化,这群怨鬼就许走了。”
腾爪王一听这水手的话风,分明是指着自己这条船,跟踪得他不得脱身了。赶到船一贴近了,见船中哪还有那两个客人的踪影?鹰爪王恨声说道:“好个鼠辈!敢用金蝉脱壳在老夫面前逞这种狡狯,我要叫你逃出掌握,枉称淮上大侠了。”
鹰爪王这一次雇船追赶,这才要再显身手,江面擒贼:酒楼巧会胡香主,再遇淫孀女屠户,五龙坪帮匪设伏、西川双煞双战鹰爪王,夜探铁佛寺等。这是后话不提。
第四十一节 帮匪舟袭鹰爪王小试降龙手
鹰爪王率甘忠、甘孝,驶叶扁舟,飞驶江心。匪党狡诈,竟用金蝉脱壳计脱身。鹰爪王已识破诡计,便随即低声向身旁的甘氏弟兄们道:“怎样?果不出我所料吧!匪党竟跟我们暗较量上手段,我们倒要看看匪党的手段怎样高法!”
随即喝令船家,赶紧拨转船头,要追那只才过去的快船。船家听了不禁皱眉道:“客人,您这是怎么回事?您可得讲个明白,我们这么行东忽西的,没有准方向,我们可不会这么使船。并且不怕爷台您生气的话,就象方才那么追赶人家那只风船,就不大合适。长江一带的船帮情形,您大约也有个耳闻,这种船帮不是轻易招惹得。我们这种渔船是跟他们客船不同帮,所以还可以由着爷台。不过您老到了地方下船走了,我们的船可离不开水面上。真要是过于开罪了他们,我们往后就不易再在这一带码头上立脚了。”
鹰爪王忙道:“船家不要噜嗦,你照着我们的话办,不仅船钱加倍,有了意外的损失,全由我们负担,现在由不得你了。你趁早别误我们的事,误了我们的事,你担不起。”管船的想了想,他们不离开船,说什么也不听,自己一点办法没有,索性豁着去了。立即拨转船头,向港岔子外驶来。
这时竟自起了夜风,掀的水面上起了波涛。鹰爪王查看江面上四下静荡荡的,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飕飕”的风声和风吹水浪,浪打船身。在星月微光之下,水面上被船冲起两道水花,再找那只船已没有踪迹。
甘孝道:“堡主,我看那匪徒或许已知您是清风堡堡主,不可轻侮,他们故意的折向来路逃去。若不然那船又没有风帆,何致这么一会就逃得无影无踪?”鹰爪王略沉吟向甘孝道:“你估料倒也有理,不过你是过于看轻了匪党。他们这种狂妄匪徒,焉肯就这么甘服?我看他们不至于不肯逃走,还怕另有什么阴谋。好在这次我是故意引逗露相,我好从中探查他的巢穴。”说话间鹰爪王带甘忠、甘孝走进船中,略事歇息。
甘忠给堡主倒上一盏茶,师徒谈论起凤尾帮这班党羽全是作恶为非惯了的,全都是愍不畏法,将来绝难在江湖上立足。
正说着话,那船头上守望的夏侯英匆匆走进来,道:“堡主,你快来看,这些船来的路道只怕不对!”鹰爪王和甘忠、甘孝匆匆出船,夏侯英用手往前面一指,道:“你看那江面上。”鹰爪王拢目光往前看时,只见影影绰绰是三只,逆流如飞而来。船走的是逆流顺风,依然很快,船头的浪花冲起多高。鹰爪王嘱咐甘忠、甘孝要多加小心,不要大意。这时再看来船,走成了品字形,头里两只船并行,中间隔开有一丈五、六。稍后,当中一只船,离着前两只船有两丈左右。
鹰爪王喝声:“好阴毒的匪帮!我要叫你们这班鼠辈得了志我枉称淮上大侠了。”
管船的一看来船的情形也不对,遂高喊道:“来船往边上贴,我们这顺水船可收不住势。嘿!管船的,怎么装听不见呢?喂!说好的你不懂,你们这是跟师娘学的使船啊!”但是任凭怎么叫喊,来船总不理会。管船的只好往左推舵,叫船头往右拨头。哪知这里往右拨头,来船是故意的也把舵推往右拔头,是诚心想往这渔船撞。
这次渔船连管船的带水手全惊叫起来,管船的叫道:“爷台,这回送了我们忤逆不孝了!这来的这三只风船,用品字形是想把我们连船带人一块毁!这是用前边两只船夹着往一处挤着撞,后边那只是容前面两只挤上,从后边向船尾一撞。咱们这么小的船身,不散了也得撞裂了,顶轻了也得被它撞沉了。”
当时船家水手吓得面如土色。鹰爪王哈哈一笑道:“管船的,你也太没见过什么了!俗语说的好:‘该着河里死,江里淹不煞,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算的了什么?他们想毁咱,未必那么如的了意吧!”当下船家也顾不得再管别的,自己想自己逃命的法子要紧。
鹰爪王来到船头,看了看江面上形势,急向这身旁侍立的甘忠、甘孝问道:“你们两个人谁带着暗器了?”
甘忠答道:“我的三棱镖和他的袖箭全现成,您老用什么?”
鹰爪王道:“连镖囊给我。”甘忠赶紧把镖囊摘下来,递了过来,鹰爪王跨在右肩头左肋下。
当下也不过刹那之间,鹰爪王立刻回头向船家招呼道:“管船的,把心神放稳了,不用害怕。有老夫在,尚还保得我们全船的性命。”叫管船的往里拢舵,船头往外展,把风篷落了。
那管船的有些迟疑错愕,对于鹰爪王的话听着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事机危迫,不能稍缓,遂厉声道:“要命想活着,赶紧按我的话照办,敢背我言,是自寻死路!”说到这,立刻脚尖一点船头,施展轻功绝技“蜻蜒三抄水,燕子飞云纵”的功夫。身形如巨鸟腾空,向来船右首那边扑去。
但见他身形往那船头上一落,一个旱地拔葱竟蹿上桅竿。单臂捋住了桅顶子,用右掌把那风篷的绳子全捋断。这架兜满风的船篷,“噗噜”的竟自猛落下去。船上的匪党一阵哗噪,鹰爪王仍然盘在桅竿上。这时那两只风船竟又蹿到头里,自己那只渔船已然斜着往外拨头。
鹰爪王向下望了望,见着脚的这只船上,水手们虽是哗噪,可是并没有主持之人,鹰爪王哪把他们放在心上?看了那两只船,虽则蹿在头里,可是酌量着镖的力量,还够的上。遂运足了腕力,抖手一镖,照着那第一只船桅打去。一点寒星,“砰”的声竟把这船的系篷的绳子穿断,风篷也随着落下来。来船是顺风逆流,走得越快,浪的水力越大。这种猛落风篷,其势极险,逆水的力大。这只船“咻”的打了横,被浪冲得船舱上全是水。
就在同时,那第二只船桅蓬也被打落,两只船挤在一处,立刻停在江心。鹰爪王在船桅上一声长啸,在这种风涛的深夜,好似巫峡里鹤唳猿啼,随向自己那船高呼声:“抛锚!”
甘忠、甘孝和夏侯英虽说知道堡主为淮阳派掌门人,究竟这种水面上不比陆地,一切全受牵制。船才跟匪船错一头,已令管风篷的水手,把风篷往偏处扯了一扯,风篷行船,极灵!船行稍慢。就在这一勒的当儿,堡主已然得手。听得堡主高喊停船抛锚,夏侯英更较水手们手快,立刻把锚抓起,“扑通”一声抛下锚头,渐渐把船停住,只是这小船离开还有三丈左右。再看匪船,堡主已落在最后这条匪船上,巍然站在船头,面向着舱口。
鹰爪王既破了贼党的狡计,怎还不退下来呢?其实鹰爪王是另有打算。知道这班匪党,恃有援兵,定敢再接再厉的跟自己较量。他们未必准想要自己的命,可是自己也不能过下毒手。因为既然已来到匪帮老巢的切近,指日间就能与他们龙头帮主一决输赢,那时两派才能分存亡荣辱。此时若是多杀一名帮匪,就是入虎穴时多树一个强敌,故此应付这班匪党,颇费周章。
鹰爪王要想杀戮他们,不过一举手之劳,可是绝不肯太下毒手。鹰爪王可知道,不离开水面,绝不算完,还是得把这场事解决了。遂看准了他们最后的这只船是主船,立刻落到船面上。当时鹰爪王在船头上一落,只见从船舱中“飕”的蹿出一人,脚尖一点船板,蹿入水中。
只这一瞥之时,见蹿入水中这匪徒,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他不起来。跟着从舱中又蹿出两个匪徒,一个三旬左右,一个二十上下,全是短衣襟小打扮,手中倒是没带兵刃。出得舱来,向鹰爪王道:“老头儿,你是哪道的朋友?江面上行船,如何把我们的船篷拆落?你大概是飘子钱的老合,想在这趟线上开爬吧?”
鹰爪王巍然站在那,冷笑一声道:“朋友,别跟我王道隆弄这一套!你们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江湖道上朋友,走在天边上,也得用本来面目。我请示尊驾,我到凤尾帮践约赴会,是好朋友的行为,尊驾竟用这种阴险手段,要把我等折在中途,这实在有点不够朋友。我要领教舵主您的万儿?”
那中年的汉子道:“官河官路,各走各的。黑夜行路,各凭各的本领。船没撞上,你就仗着有两手功夫,任意的卖弄,朋友你欺负我们这种老实买卖商人,只怕这趟线上有不叫你欺负的。相好的,你还不下船等甚么?”
这个中年汉子的话未落声,那个少年,猛的往前一上步,喝了声:“下去!”话到人到,身随掌走,竟用的是“黑虎伸腰”,双掌向鹰爪王撞来。这一手掌势非常重,非常快!鹰爪王一声冷笑道:“来得好!”身形连动也不动,容掌风已沾到身上,倏的用了手“倒翻金蛟剪”,双掌往这少年的腕上一搭,往外一荡,给拨的少年两臂齐张。鹰瓜王双手骈食中二指,分向这少年的“三里穴”上,点了点手。就这样,少年的两只胳膊,垂下去,不能转动。
这时那中年壮汉,倏从侧面袭到,突喝声:“你还敢伤人?”随着一个“进步崩拳”,向这位淮阳派领袖打过来。鹰爪王已点伤了那少年,见那中年汉子从侧面船舷进招,鹰爪王顺势往右滑半步,“金雕展翅”右掌只用了四成力。“砰”的击在少年的“万盖穴”上,少年仰身倒去。左掌随着往外一展之势,正点到中年汉的“灵台穴”上,捐尖堪堪戳上。
这匪徒竟识得厉害,准知道封闭全来不及了,猛然往后一仰身,用小巧的功夫,用了手铁板桥,全身往后一倒,身形一跃,扑通的滚下船去。这一手倒真是出其不意,只见水花一翻竟从水中冒上来,踩着水露出肩头。
鹰爪王方要用话讥诮,只听那匪徒道:“相好的,有本事,跟你舵主水里比划,你还不下来凉快凉快等甚么?”
鹰爪王知道匪徒不怀好意,猛然一扬手道:“你先尝这个。”匪徒疑是暗器,往下一沉,立刻不见踪迹。这时鹰爪王一下腰,把那少年匪徒便拦腰挟起,一耸身,竟从这只船上跃上了渔船。这时,那三只贼船,有两只全有水手出来,用桨荡着,掉转船头要往下游走,只那只匪首所用的船,此时好似无人主持竟在江心转动。
当时鹰爪王挟着匪徒,飞登自己这只渔船,向船家招呼道:“赶紧扯足了风篷往前赶路。”管船的见鹰爪王竟具这么好身手,自己这才死心塌地的把全船的生命财产付与了鹰爪王。这时甘忠、甘孝把这少年匪徒捆上,向师傅请示怎样安置他?
这时船已走开,鹰爪王道:“就把他放在船头。这种无名小卒,在凤尾帮中,也不过是一名不足轻重的小辈,船拢岸时,把他瓢摘了祭龙王就得啦!”
那匪徒一听竟拿他当作小卒,本来少年性情最怕人看不起他,遂厉声说道:“瞎了眼的匹夫,你拿我混江龙崔伦当作甚么人?这怨你崔舵主把你看的太轻了,一撤招栽在你手里,杀剐存留,任凭于你。”
鹰爪王听出这匪徒的身分,这才安了心。自己只怕他是一名小卒,自己这一船七人,就真个危险了。他是凤尾帮一家舵主,在他本帮已有身分地位,只要拿他作要挟,正可以藉以保全全船的安危。遂冷然说道:“朋友,这一说你在凤尾帮也掌着一舵了。朋友,我们有言在先,我看你们同伙弟兄,还要暗算我。朋友,你的死活可全在你自己同伙弟兄的义气了。他们只要再来暗算我,只有拿朋友你开刀了。”
说到这,令甘忠、甘孝弟兄两个用刀监视着这帮匪混江龙崔沦,并嘱咐弟兄两个不要被他滚到江里去,水中尚有他的党羽潜跟着。甘忠、甘孝答应着,夏侯英提刀警戒后梢,这只渔船把风篷扯足,寂静的江面上,别无船只来往,任意飞驶。不一时,走出约有里许,回头看了看,那三只匪船全落后老远的,影影绰绰,只看见三个黑点,慢慢移动。鹰爪王想到匪徒从水中逃去,若想动手,必早已发动。就是水性好,也不能跟这种小船一样快。看情形大约匪党因为追赶不上渔船,只得罢了。
这时船走在一个港湾子,形势愈发荒凉险恶。江面也窄了,两边全是一望无际的苇塘。这种地方正是绿林豪强出没之地,鹰爪王嘱咐小弟兄要小心戒备。正往前走着,突然从迎面又现出两只风船,并没扯风篷,每船上是六名水手,两边船舷,一边三把轻桨,船走的还是照样轻快。赶到来到了切近,两只船竟自并行。
这一来港湾子又窄,三只船若是并排着,就得着意的躲闪了。可是这两只船竟渐渐的停桨不前,这边船上才要招呼叫他让路,突听得东岸上“吱吱”的连响了两声胡峭,鹰爪王立刻吩咐赶紧抛锚,船家把船停住。突见从东岸的苇塘飕飕蹿出两个夜行人,兔起鹘落的已到了对面的船上。两个夜行人身形站稳,左首的夜行人发话道:“来船别想走了,咱们就在这儿算算帐吧!”在这夜行人发话的工夫,见两船后舷一带,“哗啦哗啦”的一阵水响,恍惚似有两三个下水的。
鹰爪王立即走向船头说道:“道上的朋友,你拦路邀劫,究竟是打算怎样?王某不才,朋友你赐教吧!”
那夜行人道:“你来到这条线上,仗着有几手功夫,竟自毁损我们船只、扣留我们弟兄。你趁早把人先交出来,还许叫你多活几时,你只要说个不字,管叫你后悔不及。”
鹰爪王道:“我王道隆此来,会的是成名露脸的英雄,你们这群无名小卒,敢捋虎须,不过自取其辱!”刚说到这,突然船旁水声一响,两边水中各现出一人,手攀船舷招呼道:“老头儿,别这么张狂!你有本事,下来跟爷们比划比划,这里凉快。”
鹰爪王见果不出所料,匪徒们这是成心想折自己一下子,立刻怒焰陡炽,一声断喝道:“鼠辈倚仗着你们识些水性,竟敢这么藐视老夫。你们还不给我退去,老夫可要无礼了。”
鹰爪王话没落声,甘忠、甘孝喝了声:“着打!”一边是三棱镖,一边是袖箭,声发暗器到。两个水寇往下一坐水,沉入水底。
跟着六尺外水花又一翻,两个水寇又从水中冒出来,招呼道:“好小子,你用暗器伤人,二太爷是没法子叫你们喝点汤,二太爷们就枉在江湖道上立足了。”
鹰爪王厉声说道:“好,有本事你尽管施为。”说到这一俯身,把那被擒的少年混江龙崔伦抓起来,向水中时隐时现的两水寇道:“鼠辈!你们的诡计,老夫尽知,不过是想毁掉我这只渔船。你们敢动我这渔船一指,我先把你们这位崔舵主劈了,拿他这条命换我这只渔船,怨不得王某手狠心毒了。”
果然那两名水寇不敢立刻下手。对面的船这时相隔有两丈余远,站在船头的两名匪首,见对手的船竟用本帮的崔舵主作为要挟,使自己计不得逞。
左首匪徒见鹰爪王有恃无恐的情形,遂向右首船上的同道一商量,竟要假手敌人,除了崔伦。因他是本帮新进的弟兄,论资望够不上掌舵,恃有总舵上的奥援,竟被派掌西路巡江舵主。小人得志,素日这种气焰冲天,傲视同道,实令本帮资望老的弟兄们敢怒而不敢言。此时船上这两个夜行人,全是巡江西路舵主,两人商量,要乘机会公报私仇,就想不管这崔伦的死活。
向水中的两寇说道:“并肩子,动手吧!崔舵主是本帮的铁铮铮的英雄,死生绝没介意,先把他们翻到龙窑里再说。”跟着又回头向自己船上招呼了声:“凡是通水性的,全抄家伙下水。”
这一招呼,立刻“扑通扑通”一连跳下五个去,水花四溅,全扑了鹰爪王这船。鹰爪王一看这种情形,不伤人是不行了,遂向甘忠、甘孝招呼了声:“帮助船家把船往岸旁靠,告诉船家,船糟践了,我们赔偿。”就在说话吩咐说当儿,本船上水手嚷道:“坏了,匪徒已动手破坏船底,这只船要完!”
鹰爪王哈哈一笑道:“大胆匪徒,欺我太甚。”随手把这崔匪往起一举道:“朋友,我王道隆并无杀你之心,只是你们同党不能相容,把你的死生置之不顾王某焉能再容你逃出手去?”说到这要把这崔匪投向匪船摔死。就在这危机一发之时,突见从下游水面上,如同一只巨鱼似的,如飞驶来,其行如箭,转瞬间已到了匪船后两三丈远。近见是一条梭形巡艇,上面有人高叫着:“有淮阳派的人,赶紧答话,幸勿自误。”
在喝喊声中,那梭艇上突的飞起一条黑影,往左首这只匪船上一落,一腾身蹿到舱顶子上,又高声断喝道;“有帮主谕令西路十二巡江舵主,淮上清风堡主践约赴会,所经各处伏桩暗卡,不得任意的拦劫淮阳领袖清风堡主。有违帮主之令者,即以违反帮规论。”
船上的两个匪徒,全一斜身,向舱顶的来人,弯背躬身,极为恭谨。这时鹰爪王也因为来人的话声,把那崔匪放下,未下毒手。这时舱中已被水贼从水底凿漏,水手们忙着堵塞。幸而这时帮主的命令已到,船上的匪首,一面打着胡哨,一面令手下党羽下水,阻止水中匪党不得再毁敌船。这时鹰爪王丁字步一站,拂髯挺立船头,静观敌船的动静。
这时对面舱顶子上的匪徒飘身落在船头,向这边抱拳拱手道:“淮上清风堡主请了。在下名叫玉面仙猿谭永寿,奉敝帮武帮主之命,特来迎驾。请王大侠赶紧辱临敝舵,武帮主已经虔候多时了。这里有名帖一纸,请老侠客过目。”说到这,往后退了一步,往前一赶步,脚点船板,飞身蹿上了渔船。鹰爪王绝不闪避,故作迎接,双掌暗把门户封住,一掌应敌,一掌护身。赶到这帮匪往船头一落,那身形轻飘飘恰如飞絮飘丝。
身形站稳,来人右手往左手背上一搭,向鹰爪王道:“在下奉敝帮帮主之命,前来迎驾,现有名帖一纸,谨代呈递。十二连环坞自武帮主以下,全恭候驾临。王大侠所擒我们同道,能否赐还,绝不相强。我在下得回舵交令,还望王大侠立刻示下?”
鹰爪王随手把来人举着的名帖接过来,不暇细看,向来人道:“王某绝不作赶尽杀绝的举动,只为实逼此处,不得不然。朋友你既肯以礼相待,我焉能不尽江湖之谊。这位弟兄,请尊驾带回,至于此次开罪于贵帮同道之处,是非由谁而起,朋友你一问即明。”说到这,伸手把这崔匪的绑绳解开,崔匪立刻挺身站起,活了活手脚,向鹰爪王道:“我们今夜之事,绝不敢忘!我们帮主已有令到,暂时罢手,后会有期。”
说到这提身一纵,蹿上自己船去。这位传令的帮匪也向鹰爪王一拱手道:“十二连环坞,恭候驾临,在下告辞了。”话声一落,一个怪蟒翻身,身势往下一纵,左掌从右臂弯里往外一穿,身随掌走,并不往高处纵,身势蹿出去。走的一条直线,往他们船上一落,脚尖撩起船板。
鹰爪王见这玉面仙猿谭永寿竟用的是“龙形穿手掌”,这是八卦游身掌中的上乘功夫,凤尾帮中居然有这种武林罕见的高手。此人业已自报姓名,自己竟不认识他是哪路绿林道的门下,实觉着有点输眼。这时帮匪往船上一落,在船上等侯的匪众往前凑过去,看情形对此人颇为恭谨,没想到此人竟说了声:“毋得多言,速归本舵。”跟着纵上梭形小船,鼓桨如飞而去。
再看水中的匪党,全相继登船,掉转船头,向来路驶去。一刹那帮匪的人船尽渺,只剩得荒江寂寂,自己这一支渔船容与中流。
第四十二节 江干小憩夏侯英大闹望江楼
在汹涛险浪中,鹰爪王凭一身绝技退了帮匪,可是把船家已惊得胆裂魂飞,那管船的和水手们已吓得全藏在后舱,此时见匪船已走,大致也听出暂时可以算脱险了,才敢相继出舱。管船的同鹰爪王招呼道:“老爷子,您老这么照顾我们,我们实在无福消受!一个运气不济,就许连命搭上。老爷子,前途还有波折没有?老爷子别再冒险了。”
鹰爪王正色道:“管船的,不要抱怨,事出意外,谁敢预料。不要骇怕了,前途没有一点事。我绝不叫你们跟着白担惊骇怕,我要另外给你们一笔钱,备酒压惊。就连修补船底,耽误买卖,全由我包赔,这总行了?”
管船的一边搭讪着,一边随着鹰爪王走进舱来。夏侯英已把熄灭的灯烛重行点上。鹰爪王只把手中的柬帖一瞥,上面只是一行核桃大的字是:“武维扬薰沐载拜”。鹰爪王随手把红柬帖揣到怀内。
管船的却问道:“敢问爷台,跟这群水贼可是早就有仇,还是无意中看出他们全是匪人,要捉住他们到官领赏呢?”
鹰瓜王微把头摇了摇道:“管船的,事已过去,你无须打听了。打听这种事,于你没有一点益处。你去督率着水手们,赶紧到雁荡山吧!”
管船的见客人不肯说,自己哪敢再问,遂退出舱来。这时甘忠、甘孝和夏侯英凑到堡主面前,计议下船后入手的办法。鹰爪王一一嘱咐了一番,在舱中歇息了会儿。水手们又给烧了水来,爷儿四个吃茶净面,精神振起。
鹰爪王出得舱来,往江面上一看,只见水面上起了一层薄雾,仰望天空,东方已微现曙光。工夫不大,天空一片片白云,停在空中,好象一片片的鱼鳞。又走出里许,天已大亮,东方天空,涌起一片红云,灿烂如锦。这时一看江面上,顿显着不似夜来那种死气沉沉荒凉的景色。远远望去,沿着东岸一望无际的农田,宿露未消,一行行的桑林,枝条桑叶上全挂着露珠;再往前走有那一队队的渔船,冒着轻烟薄雾,已散布江面上撒网捕鱼。沿岸不时也见着乡农的竹篱茅屋,又转过一个港湾。
管船的用手一指,招呼道:“爷台您看,那就是北雁荡山了。”师徒四人顺着管船的手指处一看,见远远的一座迷蒙的山影,有雾气裹着看不真切。鹰爪王道:“管船的看是看见了,大约最近也还有十几里吧?”管船的道:“还多,我算着总有二、三十里,这就叫望山跑死马。”鹰爪王点点头。
不一刻旭日东升,晨光照眼,江面上清波奔放;衬着那江岸上的碧绿的田畴树木,美景无边。江上船只来往的渐多,到了辰牌时候,已到了雁荡山东山下一处港口。见这一带好个繁华的码头,沿着码头一带,停泊着大小的船只。也有商船,也有渔船,不下百余艘。岸上人声嘈杂,凌乱异常。这时船家把船靠了岸,鹰爪王付了船价,加倍的补偿船家的损失,船家水手全十分感谢。
鹰爪王率领三个少年弟子到了岸上,只见这里商贾辐辏熙来攘往。这里地名是天然港,敢情还不是分水关。这位淮上清风堡主徐步入街头,向街上一查看时,只见这一带多是丝棉稻米的商肆,地方上殷富可见一斑。鹰爪王遂率着甘忠、甘孝、夏侯英走进街来。
这师徒四人,彻夜的与匪周旋,饥渴交并。鹰爪王向夏侯英等道:“我们找个饭馆进些饮食,回头再探听道路。”小弟兄们正合心意。走了不远,这镇甸的街西正有一座酒楼,字号是“望江楼”,前面临街,是五间门面。这一带的酒楼全是茶酒两卖,临街的一溜竹宙全支起。有几个座头全是吃早茶的,因为时候尚早,里面没有多少客座。鹰爪王遂走进了望江楼,堂倌迎着问爷台是吃茶吃酒。
鹰爪王道:“我们茶饭全得在你们这儿用。”堂倌见有油水可揩,立刻笑脸相迎的说道:“爷台们请上楼吧!上面又凉爽又清静。”这爷四个遂随着堂倌腾腾的上了楼。鹰爪王一看楼上果然雅致凉爽,见北山墙窗子也支起,隔宙一望,直看到港口江面,果然名副其实。这爷四个,遂在北窗口的座头坐下,先叫堂倌泡上茶来,师徒四人饮茶小憩。这楼上除了鹰爪王,靠临街的窗前只有两个吃酒的客人。这爷四个叫堂倌给配了几样酒饭菜,鹰爪王自己要了一壶本省名产的陈年花雕,赏览着天然港江边的风景,浅斟低酌,把一夜的劳累全忘了。
小弟兄们当着堡主不敢动酒,那夏侯英却是嗜酒如命,看着堡主喝这种美酒,馋涎欲滴,哪敢妄动?自己实在忍不住,站起来,说是到下面去方便。自己下得楼来,把堂倌叫到一旁低低说道:“伙计,你们这里酒真好,只是在楼上馋的我干急不到口。你快给我来两壶,我过过瘾,别叫那位老爷子知道了。我这位师傅规矩大,不准我们喝酒。”
伙计笑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酒好,气味也特别的大,你偷吃了酒,倘若叫你们老师傅知道了,我们要先落通同作弊之嫌。”
夏侯英着急道:“伙计,我这人历来不会说假话,所以把实情告诉你,这倒把你吓住了。你是卖的,我是买的,顶厉害了我不过招我们老师傅骂一顿,难道还有你们什么关系么?”
堂倌见夏侯英这种馋涎欲滴的情形,遂含笑道:“爷台别着急,我们有酒难道还怕不卖么?只要别叫我们落了包涵就戍。”随即拿了两壶花雕。夏侯英尽自在楼下耽搁,也不用酒杯,一扬脖,“咕噜咕噜”的,一气儿就是一壶酒喝了下去,连配菜也没有,还连说好酒。跟着把第二壶酒也喝下去,还叫伙计再给拿两壶来。
堂倌道:“爷台,你老别喝着不觉怎样,我们这种陈年花雕,酒性柔和,赶到行开了,比北方的者白干还厉害。爷台虽是量大,太多了酒力一行开,叫老师傅看见就不合适了。”夏侯英此时酒一入肚,立刻把堡主的规戒全忘了,非逼着堂倌去取酒。当时堂倌见他不肯听劝,也不便过于拦阻,遂又给拿了一壶来。
夏侯英立刻把这壶酒也喝了下去,自己赶紧漱了漱口,重又上楼。试想三壶好洒,到了肚子里,就是酒量大的也不成。脸已挂了酒气,哪会搪的过鹰爪王的眼去。鹰爪王因为身在客边,不能过事苛责,并且这好酒贪杯,在江湖侠义道中,并非禁忌。
不过因为饮多了能乱性,容易耽误大事,所以对少年人多列为禁忌。可是就是犯了,也不至就不饶恕。鹰瓜王见夏侯英似已偷偷饮了酒,自己若是故作看不出来,让甘忠、甘孝看着,定然疑心我是故意偏心袒护纵容他,遂向夏侯英道:“你是最好杯中物,我久有耳闻。今日破例,在这里叫你畅饮几杯,只不准你偷偷去买酒吃。”
夏侯英不由脸一红,自己心虚,不敢再说假话掩饰,只来个不作声。堡主怎么说怎么听着,自己说了句:“谢堡主的厚意。”一边说着,自己拿起酒壶,给师傅满上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立刻陪着堡主对饮起来。
这时忽的楼梯一阵响,从下面上来一个客人,有堂倌在后跟随着,口中说道;“老先生您怎么还上楼?我们掌柜的有话,不准在有饭座的时侯兜生意,谁别成心搅和谁。”在这话声中,这人已上了楼。
鹰爪王一看上来的人,敢情是一个江湖相士,很是相貌不俗。年约五旬上下,长衫便履,两眼神光十足,手里拿着一个布招牌,上写:“善相天下士,妙手可回春。”这两行字,全有碗口大,口气太大了。
两边有两行小字,写的是:“鄙人曾得异人传授,善相人一生吉凶祸福、过去未来,兼治一切疑难杂症。”这相士手中拿着两块简板,鹰爪王明白在江南道上这叫,“踏青子,斩盘带推包。”术语是串茶馆、相面带治病,四大江湖之一。
这位相士站在楼口,沉着面色向堂倌说道:“那么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卖茶卖酒?你这种眼皮子薄,势力眼,你怎么就看出我是兜生意,不是照顾你的财神爷?难道你这望江楼的酒馆的人还有分别?象我们这路人就不卖么?”
堂倌忙答道:“您老先生别挑眼,您老先生这种挑着招牌进来,我们不能不往您是做生意上想。再说我们这里每天从早到晚总有几位进来兜生意,这总不算我们当伙计的眼皮薄,势利眼。你进来,坐下喝一碗茶,我们得拿您当财神爷,您是吃茶、吃酒?吃茶请到楼下,吃酒您在这里随意拣座头吧!”
这位相士郎中遂在这临街的窗下落了座。这相士把布招牌往窗口一立,要酒要菜,对于饮食、菜肴十分讲究,绝不象江湖术士寒贱情形,很有大方不拘的气派。这位鹰爪王看到这术士的两眼神光奕奕,内功定筑根基。此人藉着术士隐去本来面目,只是只能瞒那平常人,焉能逃得开自己眼下。
这时那术士忽的把桌子一拍,“砰”的一声,跟着“哗啦”的全桌的碟碗杯著,全跳起来。夏侯英正背着身子,这时夏侯英的酒力已经发作,正擎着一杯酒往唇边凑,术士这一猛拍桌案,猝不觉察,吓的手一颤,虽是酒杯没出手,酒反洒了一衣襟。夏侯英少年的心情,哪肯吃这种亏?只为堡主在面前,不敢公然的离座去问他。可也纳不住气,竟自把酒杯往桌上一蹲,扭头眼望着别处说了声:“是抽疯是要死呢?”鹰爪王从鼻孔里哼了声:“作甚么?老实吃。”夏侯英被堡主说着,不敢再言语。
那术士把酒壶撞翻,洒了一桌子酒水菜汁,堂倌赶过来道:“客爷,您大概喝多了,有点醉了。”术士把眼一翻立刻怒叱道:“什么喝醉了!喝到人肚子里,没喝到狗肚子里,我就不懂什么叫醉。”
堂倌道:“您没醉,这为什么呢?”边说边把桌子拭净。这时术士长叹了一声道:“我不为别的,我只为这种有眼无珠的小子们,见了我老人家佯佯不睬。这种目中无人的人,招的我生气。”
堂倌见他分明是指着人家别的客人,这是成心要闹事,遂把面色一沉道:“爷台,您这是怎么说话?谁看不起您,谁不理您,您指出来。别这么嚷嚷着,别给我们惹事!我们这做的是买卖,不敢跟客人怄气。”
这位术士道:“我想起我们家务事来,急的忘形,与你什么相干,碍他客人什么呢?我有两个晚生后辈,跟我学了些能耐,他们究竟不过是略知一二,尚没找到门径,硬要到处装腔作势充圣人,把我的牌匾给闹坏了。我如今一片慈心,想再指示指示,叫他们走上正的门径,免得走入歧途。可是我门下这几个孩子,全是不肯服善,宁愿到处碰壁去,也不肯在我面前乖乖的受教,你说可气不可气?”
堂倌听得这术士说出这么一篇无关紧要的话来,十分可笑,遂答道:“依我看,您这种气趁早不必生,再说这种事是您家里的事,家里去办。您在我们这儿发泄这股子怨气,越想越堵,您把桌子拍翻了,凭老先生您在外跑腿的,毁坏了我们的家具能够不赔我们吗?”
术士立刻把眼一翻道:“你管得着我吗?”在这怒叱声中,手中正擎着一只斟满了酒的酒杯,一抖手,一杯酒泼在了堂倌的脸上。堂倌竟自“哎哟”了一声,倒退了两步,沉着脸道:“好,您敢打人,咱们得另说说。”
那术士哈哈一笑道:“你这叫讹人,我请你喝杯酒怎么倒叫起来?伙计你的脸上不是肉长的了。”伙计虽也觉得一杯酒泼到自己脸上,不致于这么疼,有些怪道,可究竟是门外汉,不懂得这是内家的功夫,“借物打人”的手法。只想着这术士力大,这时又听他用话挖苦自己,遂向前凑着说道,“您打完了人还说损话,您索性打吧!”
鹰爪王怒叱道:“朋友,你跟这种庸奴侍役露这种功夫,也太不能容物了。伙计,你再惹人家,只怕你死无葬身之地了,还不退下。”
当时这术士冷笑一声道:“尊驾说的是什么,我不大明白。这种势利小人,遇上机会就得教训教训他,省得他看不起人。尊驾不要把我看的过高了,我不过会一些术数,云游四海,到处为家,若有功夫,早不干这行当了。”
这时这位鹰爪王却向堂倌说道:“伙计那算不了什么,快给我烫一壶酒来。”伙计被这位淮阳派清风堡主鹰爪王拦着,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用抹布擦着脸上的酒渍,一面嘟嚷着下楼去取酒。
这里清风堡主鹰爪王把这堂倌支开,随向这术士道:“老兄你尊姓大名?我看老兄不仅精于星相医卜,武功上定也有过人的本领,我在下愿在尊前请教。”
这术士忙摆手道:“笑话笑话,一个流落江湖挟末技苟延岁月的我,哪懂得武功二字。我真要会三招两式的,我还去铺场子教徒骗人哩!何致在风尘中鬼混?至于贱名尤不值一道,我姓胡,江湖上全叫我胡半颠,我倒把我的本名忘了。”
夏侯英实恨极了这相士。自己一件新长衫,胸口上被酒湿了一大片,又见他欺负堂倌,更是怒不可遏!安心想要揍这相士一顿出出气,只是有堡主监视着,不赶上节骨眼,自己哪好妄动。这时忽听那相士竟说出甚么把他自己的姓名全要忘了,这简直是存心戏侮师傅,这分明是拿着我们爷几个下酒。这要再不顶他两句,也太便宜了他。
遂扭转身,斜坐在凳子上,向这相士道:“我看你这叫装着玩,你拿我们爷几个当‘空子’,你枉是江湖人了!我见过许多混人,没有过跟你一样的。这幸亏把自己的名字忘了还不要紧,万一你把姓甚么忘了,那岂不费了事?一个人没有个姓,那还活个甚么劲的。相好的,你没想好了,随便往外说,我全替你怪难为情的。往后您说话打个谱儿,这么信口胡诌,叫人笑掉了大牙。相好的,我说的话是与不是呢?”
夏侯英这几句话,说的可够重的,简直的对着面骂人。哪知道这个胡半颠并不十分着恼,只冷笑一声道:“朋友你这么当面骂人,可有点欺人太甚!我要跟你一般见识,我就枉在江湖上跑了。不过你这么盛气凌人,仗着你是武林中的能手,可是你要知道我胡半颠并非怕你。我若是被人几句无凭无据的话就唬住了,象走遍中原,什么武林英雄、风尘侠客、飞贼巨盗、土豪恶绅、毒蛇猛兽、鬼魅邪魔,全没少见,要是没有应付之术,到目下,别说我整个的人,连骨头全许碎了。
只为朋友你自身多灾多难,受尽磨折,厄运当头,眼前你有一步大难,虽不至把你的命要了,也叫你九死一生。你跟我胡半颠这么强横霸道,我本可以缄口不言,可是,我胡半颠挟术走江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不便学那量浅的俗子,有一点小愤,就不顾道义,你信不信在你……”
夏侯英忽然说道:“少跟爷们动生意口,我本来就不信。爷们走南闯北,也是指着两肩头扛着一个脑袋,不过咱们行当不同。相好的,少跟我弄这一套,金、批、彩、卦、风、火、雀、要,八大江湖,爷们全懂,你死了心吧!今天望江楼上老老实实的花钱吃酒,我自己早认了命了。生在江湖里,都为命苦人!命好作富家翁,还用得着在江湖道上鬼混吗?相好的,老实吃吧!我不领情。”
那胡半颠微笑着说道:“朋友,你先别这么利口讥人。不错,我是生意,是江湖一流。可是凡是我道人中一开口,不是为名就是为利。比方从你身上找不出油水来,或者你咬紧了牙关,不抛‘杵’,我就许拿你作肉招牌,‘拢黏’好粘别的‘点’儿。
今日我跟朋友你大概总不是这两种方法吧!我既不为名,又不为利,你虽然骂了我,我有个贱骨头的毛病,谁越看不起我,越不信服我,我倒非要叫他信服了,我定能叫你知道胡半颠实非一般江湖生意经之流可比。我既非骗财,又无恶意,我饶指示你的迷途,给你一条趋吉避凶之路,你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太嫌不近人情。我就不信你那种认命的话……”
在这夏侯英与术士胡半颠斗口的工夫,鹰爪王绝不拦阻夏侯英,只暗暗示意甘忠、甘孝两人,不准再答话,任凭两人口角,就是动了手,有自己在,也不要贸然上前。对于这自称胡半颠术士,鹰爪王已看出是个非常人,小弟兄绝难应付,实非敌手。
夏侯英虽跟他斗口,好在所坐处他隔着一副座头,即或两下里猝然动手,自己谅还保护得了夏侯英,不会即遭术士的毒手。自己虽如无其事,神态自然,可是暗中却是全神贯注在胡半颠身上。
鹰爪王此时纵容着夏侯英跟术士挑逗,更是暗有用意。因为已知道夏侯英偷了酒吃,有些醉意,说话作事上定多无理处,正好把术士胡半颠惹怒了,叫他发作了,自己好用冷眼察看他的本领和是否风尾帮中匪徒。鹰爪王安着这种心意,夏侯英怎样粗暴,才毫不叱责,任他叫骂。
且说那胡半颠又喝了一杯酒,仍然是也不急,也不怒的说道:“朋友这种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倒是谁都可以做到,不过象你我这路人,别自己看的过高了。不定怎么样,何况认命和知命还差点火候。蝼蚁尚且贪生,假若你在厄运当头,到了山穷水尽,正走在歧途上,眼前有两条路,全是通着你要去的地方。左边这条道近着六、七十里,可是有许多毒蛇猛兽潜伏着,走在这条道,十九得喂了毒蛇猛兽。
右边这条道,远着六、七十里,全是坦途。依着朋友你那么说,自己想到自己命运不济,索性喂了野兽倒痛快,任凭别的指示他多走几十里路,就可免去危险,竟给人家个充耳不闻,自趋死路的。朋友你要是身临其境,绝不会象你说话那么不近人情了。”
夏侯英冷然笑道:“我看你真正是半疯,你既然是一番好意,给我判吉凶,咱们有言在先,你说的对,回头我敬你三杯酒;若是信口胡言,我也不白了你,我要打你三拳,我看你还是别找着难看了。”
胡半颠哈哈一笑道:“这倒是奇闻,相土要是挨了打,倒是开有相人术以来的奇谈了。我看朋友你还要力除强暴,多学谦和,免得早蹈危机。朋友你的印堂暗淡,定有凶灾;山根塌陷,终身碌碌风尘;眉骨卓立如刀,难逃凶杀缠身,不过你要心田秉正,自能化险为夷。君子问祸不问福,我是直言无隐,朋友你信不信的由你了。”
当时这术士一番话,说得夏侯英颇有些动容,遂问道:“那么依你这么说,我大约寿命也难以延长了。”
术士道:“我倒没敢那么妄断,朋友你好在地阁丰盈,福寿之征,语声带韵,按五行又合水局;你气色合木形,声色相生,所以遇到多危难的地步,尚有解救。相法上说,一官成有十年旺运;一府成,有十载丰祥。仗着有这两层,破解了不少厄运。只是眼前的几步难关,实难避免。你要事事不贪功冒进,不履险蹈危,还能保得不致有大失闪。朋友我言尽于此,是否应验,往后看吧!”
这时鹰爪王酒已用到恰好,夏侯英醉眼乜斜,一边细细思量胡半颠的话,一边想到自己的遭际,果然不差。从十七、八岁飘流至今,真是九死一生,这相士颇有些个本领,当时正是信是疑,那相士胡半颠站起来净面漱口,堂倌只远远的伺候着,把楼下的伙伴叫上两个来。安心遇到了这术士胡半颠一胡搅时,就三个人一齐上前打他。本来茶房酒肆的伙计们,有几个是省油灯?方才吃了亏的伙计,非想报复不可。
伙计见这术士已吃完了,遂向前给他算帐。胡半颠吃了两吊二百钱,哪知胡半颠竟自一翻眼皮道:“先给我记帐吧!”
那伙计一听,不禁笑道:“什么?记帐,你这是成心跟我们开玩笑哇!爷台,您看这已快到午饭时,跟着就上客了,我们没工夫跟您玩笑,赶快给钱吧!”
胡半颠把眼一翻道:“望江楼伙计真个与众不同,怎么我跟你说的明明白白,你反倒装傻?你怕耽误工夫,我也在你们这呆不起啊!”说着就要拿那布招牌。
堂倌立刻把面色一沉道:“爷台,你这可是成心挤落人。我们跟你素不相识,吃喝完了,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写帐’两个字,你琢磨着有这么容易的事吗?红口白牙的,吃完了不给饯,要全这么着,掌柜的连老婆孩子赔上也不够,趁早给钱吧!你想白吃我们,那算妄想。我们这儿凭血本赚钱,给你记帐倒容易记,我们往哪儿找你去?”
胡半颠道:“伙计,你这可是不开眼!我胡半颠虽是走江湖相士,可是哪一年也得在这望江楼作几个月生意,难道我为你们这两吊钱把这个大码头的路子卖了吗?你要说我不给钱走不了,那么我就住在你们这,你管饭,我倒省事了。”
伙计一见这胡半颠竟要撒赖,彼此一使眼色,往前凑着说道:“你这叫破着不要脸了,你身上没穿树叶,没钱剥衣裳,痛痛快快拿钱吧!”
这个伙计心里想着方才的碴儿,立刻向前一凑,一扬手,说了声:“你太不要脸了!”竟照着相士脸上打去。胡半颠一偏头,堂信一掌打空,人已不见,就觉着背后生风,被人按了一下,随即撞在桌角上。那两个伙计扑过来,一齐动手。这时楼一上一共有三拨饭座,见堂倌要群殴相士,未免站起来要过来拦阻。那胡半颠如无其事的,向座上的客人道:“趁早少管闲事,谁劝这伙架,准可跟着打人命官司。”
这三个堂倌竟自恶虎扑食的扑上来,这个一拳,那个一脚,可是这胡半颠身形飘忽如风,这三个堂倌哪会摸得着他一指?反倒你撞我一下子,我撞你一下子,自己跟自己乱碰乱撞。只这两丈数尺宽的走道,胡半颠好似置身广场里。虽有三个堂倌围攻,依然进退从容,嘻笑着挑逗,把三个伙计转得晕头转向,全冒了汗。
鹰爪王高坐座头,捻须微笑的看热闹,这时夏侯英可有些看不过,遂一推坐凳站了起来,厉声说道:“相好的,吃完了人家还敢戏耍人家,你也太横了!”夏侯英往前一纵身,欺到胡半颠身旁,往外撒招就打。夏侯英哪又知道此人是凤尾帮中有数的人物,假扮相士,有意戏耍,把望江楼闹了个地覆天翻。
第四十三节 寄柬留名胡香主乔装术士
夏侯英在淮上清风堡绿竹塘,并不是淮阳派门下,所以他的武功并不是淮阳宗法。可是在清风堡的人,没有不操练武功的,副堡主徐道和就着他原来的功夫上加以指点。夏侯英虽是武功浅,可倒是北派武林正宗,六合拳上经过徐副堡主的指教,颇见功夫。此时想来对付这胡半颠,可有些不度德不量力。
往外递招,就是黑虎掏心,眼看着拳已打上,那胡半颠冷笑一声道:“你这醉鬼也敢动手。”一晃身,夏侯英一拳捣空,那胡半颠的身形已绕到了夏侯英的背后。夏侯英的招术用的太老,更兼着有些醉意,身形往前撞去。
胡半颠一声冷笑,同时有两个伙计见这相士站住了,一声招呼,一左一右的扑过来。胡半颠身形往后撤半步,扑的把两个伙计的胳膊抓住。这时夏侯英一个鹞子翻身,借着转身之势,猛扑过来。这胡半颠竟把手中抓住的两个伙计猛的往外一送,嘻笑道了声:“你们来个桃园三结义吧!”这一来三个竟撞在一处,全“哎哟”了一声。终是夏侯英身上有武功,拿桩站稳;两个伙计全摔在楼板上,这一来那相士胡半颠竟鼓掌狂笑。
鹰爪王看到这怒不可遏,那甘忠、甘孝,就有些捺不住火兴,全站起来要动手。鹰爪王说了声:“朋友你不要这么轻狂,王某特来领教。”
稍往旁一斜身,一按桌角,竟自飞身蹿过来。哪知术士胡半颠竟自说了声:“打了孩子,大人出来不依么?”腾身竟蹿向楼口。
鹰爪王喝声:“你往哪儿走?”一个龙行一式,身形如箭,紧跟后踪,追了过来。那术士胡半颠竟用声东击西,原来并不是奔楼口,脚尖一点楼板,面仍向着楼梯,身形一耸,凭空拔起“鹞子钻天”、“细胸巧翻云”。
这两位江湖豪客,竟似两只梭子一来一往。那胡半颠竟自反落到楼窗口,穿窗而去。甘忠、甘孝也要穿窗追赶,鹰爪王一转身喝道:“不要胡闹!他可以这么逃,我们不在官,不应役,白昼之间,哪得任意施为。”这弟兄两人被堡主这一喝叱,才想起匪徒这么施为,他可以目无国法,我们身为武师的,哪能轻炫飞檐走壁之术。
这时三个伙计被摔得晕头转向,一见这个相士白吃了一顿,三个人白挨了一顿摔,还叫他跑了,真把人冤死!三人吵嚷着快追他,别叫他跑了。鹰爪王哈哈一笑道:“伙计别吵了,认晦气吧!你们追谁?这是江洋大盗,飞檐走壁的飞贼,快收拾碰倒的桌凳,做你们的买卖吧!他的饭帐我给补上,免得你们当伙计的落掌柜的埋怨。”
伙计见这位老爷子这么慷慨大方,也想到这相士果然象飞贼巨盗。方才三人围攻,连衣服全没挨上,他要是真动手还许全死在他手里呢。
遂忙答应道:“老爷子,你这真是疼苦我们。你这是亲眼得见,这小子是成心找寻我们的晦气,要是不知道的,还疑心我们这望江楼茶酒的买卖不规矩,欺负客人,竟敢动手群殴哩!”
这时楼上这一路吵嚷,下面有两个伙计也跑上来。这时正是楼上这三个伙计把桌凳摆好,随向才上来查看的两个伙计挥手道:“没事了,你们快下去照顾买卖吧!”这两个伙计正因为全跑到楼上来,下面虽没有多少客人,也不能全离开,不暇细问,转身下楼。
这三个伙计调摆着桌凳,一眼望见相士那个布招牌还在窗口那立着,伙计们恨极了他,有个伙计赶过去,把相士那个布招牌抄起来,就要给撕了解恨。
鹰爪王忙喝叱道:“别动!你们难道想把掌柜的这个买卖给抖露出了么?”伙计愕然回顾,随问道:“老爷子,你这可太怕事、太老实了。难道只许他欺负我们,白吃白喝白打人,就不许撕他的布招牌出出气么?”
鹰爪王道:“我不怕事,我要怕事方才我们就不敢动他了。这种地方,是江湖道上的一种大忌,你们茶坊酒肆中人竟不懂么?我们江湖道上,三教九流全有行规。这个相士虽是江湖大盗,可是他既有这种‘推包’、‘斩盘’的布招牌,他就算得上江湖上一行。你把他这种布招牌毁了,你赔不起他。这种布招牌是他们这门的传授,没有师承,自己不能随便的拿出来做生意。他虽然在你们这闹了事,只许他不来找你,不许你们把他这布招牌给毁掉,提防他讹你,没法再打点。”
伙计听了忙向鹰爪王谢了指教之义,伙讨们才收拾完复向鹰爪王道:“爷台您被这小子搅得酒饭也没吃好,我再给您老配两样菜,您再找补半顿?”
鹰爪王道:“不用了,我们也有事得赶路哩!你把饭帐算了吧!”
伙计这里给鹰爪王算着帐,楼梯一阵响,跑上一个伙计,是才从楼上下去的。一上楼口,高喊道:“这真是特别的事,也没见过这么开玩笑的。我说陈二,咱们认倒楣吧!敢情那位相面的跟这位爷台是朋友?人家是成心开玩笑,你别收这位老爷子的酒饭钱了,人家那位先生把帐全付过了。”
鹰爪王和甘忠、甘孝、夏侯英全是一怔,站在桌前这伙计陈二也是一怔。鹰爪王向这才上来的伙计一点首道;“伙计,你别嚷!过来,慢慢的说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谁说的我跟那个相面的是朋友?”
伙计来到桌前说道:“老爷子您真可以,我说您老这么好心呢!饶跟他口角动手,还要给他垫酒饭钱,闹了半天就是我们当小伙计的倒楣。你们两位假打架,我们真挨摔,老爷子您不信请看!我腰上全摔伤了。”
鹰爪王正色说道:“伙计,不要说这些闲话,我跟他是朋友不是朋友,回头再跟你细说。这相士走了没有?他怎样付的饭帐?你实说,别耽误我的事。”
伙计见鹰爪王的脸色非常怒,不再说打趣的话,忙答道:“人家早走了。是我从楼上下去,柜上的先生叫我,问楼上的情形,我把上面的情形略说了说,管帐先生说是楼上没糟践家具就是了。
相士胡老先生这不是刚出去么!人家把王老师的酒饭钱也给了,余外多给一吊五百钱,赏给我们三个伙计,每人五百钱。这胡先生说是楼上的王老师喝醉了,他从楼窗跳民房下来的,差点没摔死,不敢上去,只好头里先走了。并且还留了一纸帖,交给王老师,他那个布招牌先存在我们这,改天来取。”
说到这,伙计把一份封套送到鹰爪王面前,鹰爪王不答一言,把红封套接过来,见红纸签上写着“王老师印道隆钧启”。
鹰爪王把帖套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柬帖来,一看上面的具名,就怔住了!上面写的是:“掌十二连环坞内三堂,香主胡玉笙载拜”。
鹰爪王急忙把柬帖装入封套,把封套放入袋内,向伙计们含笑道:“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自己人,这人真是会开玩笑!我说我不认识他呢。此人在十几年头里,眼我见过面,是在朋友家中,可没引见过。他知道我,我没跟他说过话,今日异地相逢,故意这么开起玩笑来。这倒叫你们受屈了。”说话间,从袋中拿了二两银子,递给堂倌道:“这二两银子给你们酒钱吧!”
伙计一见又赏了银子,真是因祸得福,这一早晨就得这么些酒钱,真是飞来福,就是挨两下摔也还值得。当时伙计们全换了一副笑脸。向鹰爪王道:“老爷子,这可叫你老多破费了。那位老先生已经赏了钱了,我们谢谢老爷子的赏赐。”
鹰爪王道:“些许小费,不用谢了。你把那布招牌拿来,我给他带去吧!”
堂倌虽明知道那相士胡半颠留下话,那布招牌存在柜上,改日他来取,可是这位老师要拿着走,人家是朋友,也不能拦阻人家,遂把那块布招牌拿过来。鹰爪王把上面的竹竿撤去,折叠起来,装在袋内。这时已经中午,陆续有客人上桌。
鹰爪王带着小弟兄三人下楼,出了望江楼,顺着街道往里走,赶到了清静的地方。甘忠、甘孝、夏侯英在酒楼上全没看清那柬帖具名的究是何人,这时忙着问那术士究是何人?
鹰爪王道:“这事真出我意料之外,那胡半颠倒是凤尾帮十二连环坞内三堂香主胡玉笙,这是凤尾帮龙头帮主以下的掌大权的主儿。凤尾帮中内三堂是天凤堂、青鸾堂、金雕堂,三家香主,执掌凤尾帮大权。
这三堂香主,全是从全帮舵主中百中选一的武林高手。并且是天南逸叟武维扬重建凤尾帮,再立内三堂所选的,全是有惊人绝技,超群本领。此次竟是这内三堂的香主亲自出马,这足见帮主武维扬,竟以全力来对付我等,我们不可再稍存轻视。”甘忠、甘孝等听着也十分惊异,莫怪那胡半颠竟具那么好身手了。
鹰爪王见夏侯英醉意已消,遂一边走着一边告诫夏侯英:嗣后不得再任意的饮酒惹事,耽误大事,牵掣全局。这时夏侯英也有些自己后悔,不该那么任性胡来,低声向堡主告罪。这爷四个信步走了一会,见已到了望江港的镇市外。出了镇市,见这一带好一片风景,碧绿绿的田畴,远远的映着雁荡山的高峰插云,层峦叠翠,江流环带,美景无边,好个形胜丰腴之地。一条条白如银龙的港外支流,通到田野里,既可灌田,又可通行小艇到腹地里。田边水边,有些农夫农妇相率治田,环着雁荡山一带,帆樯如林,想到雁荡山,水陆全可以走。
鹰爪王向茶棚问了问路径,卖茶的看了看鹰爪王等的情形,遂说道:“客人要是往雁荡游山,你老从这儿雇脚程正好到五龙坪,那里是游山最好的所在。雇船也可以,得绕着北岭角过去,那一耽搁,于游山颇多不便。”
当时鹰爪王听这卖茶的老儿的话没怎么介意,已经转身的工夫,又回头问道:“分水关这个地方,掌柜的可知道么?”这个卖茶的一怔神,慢吞吞的说道:“哦!分水关……说不清,有这么个地名,大约是近山的地方,嗯!你问赶脚的倒许知道。”
鹰爪王久历江湖,眼力多厉害!卖茶的答话,吸凉气,换热气,这种情形,分明是知道不肯说。从神色上看,并不是蔑视异乡人,藏奸不告诉,大约是有所惧不敢多口。鹰爪王转奔了大道头上,这里有十几个脚夫,鹰爪王一看,这一群牲口倒有意思,难为他们怎么凑合的,全是一色的小黑驴,十几头,没有一匹毛皮色差的。赶脚的全是少壮,年岁最大的,不过四十岁,有五、六个是二十岁以下的,簇聚在一处,嘻笑打闹。
鹰爪王等来到近前,有一个年岁较大的说道:“喂!别玩笑了,有客人来了。”这个赶脚的一招呼,忽啦的有四个少年脚夫围上来。其实鹰爪王还真没有打算雇驴代步,自己最讨厌这种牲口,想要看看,乘船不合适,跟脚夫再打听打听,打算走到雁荡山去。
这伙赶脚的一围上来,齐问:“客人是往雁荡游山么?骑小驴走吧!价钱又贱,又快!路上不论多险的道,绝不用客人下驴。这趟道看着是一片平原,可是因为把江面上水全引进来,内地里看得灌溉运输便利,可就遍地的沟渠,纵横错杂,尽是独木桥。除了这里,别处的脚力,就走不惯。我们这儿的驴子,全走熟了,多么窄的独木桥,也能稳稳当当的走过去,就是把驴子的眼蒙上,它全能把您驮到了。”
鹰爪王听了,心说这小子惯说大话,也太玄了,言过其实,这小子更惹不得。那夏侯英却答道:“喂!你的驴这么大本事,真是少有,这么说起来,你这驴,虽没成驴神,也可称驴圣了。你若把它进贡,怎么也弄个官作呀!”
甘忠、甘孝全噗哧一笑,那脚夫也笑说道:“客人你真会骂人,我若能当个磨官也不受这个活罪,几位是上雁荡山吧!”
鹰爪王瞪了夏侯英一眼,随说道:“我轻易不骑这种妄驴,人得跟牲口较劲,还不如走着痛快了。”
夏侯英笑道:“它们全是压熟了的,轻易遇不上那种拗性子的,您老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我专会骑妄驴子,找不了别扭。”说到这,向脚夫说了价钱。
甘忠、甘孝两人也是打心里愿意雇脚程,在绿野里,又风凉又快!乐得有个代步,省着气力,到了雁荡山还不定得走多少路了。此时见夏侯英撺跟着师傅,两人遂向脚夫要缰绳,脚夫道:“我给四位挑四骑压熟了的。”
夏侯英道:“你们这些人不全是一个锅伙的么?”
这个脚夫道:“不错,是一个锅伙的,您随便骑哪头全成。”
夏侯英先给堡主挑了一头。却低声向甘忠、甘孝道:“你们两位的事我不管,咱们各凭眼力,谁碰上妄驴,挨摔认命。”
甘忠、甘孝心想:正好,你给我们挑拣的,我们还真不放心。遂各自挑了一头。这时夏侯英拣了一头骨相挺壮的,那脚夫头儿说道:“客人,您骑这头可不保险。这头驴可真快,只是不许动鞭子,只要一打它,撒腿就跑,一个裆里没有功夫,极容易摔下来。它犯了性倒麻烦了,您想勒它费大了事了,多咱到了地方,才肯站住,客人您换一头吧!”
夏侯英道:“少废话!我这人心脏,你越说这个,我倒疑心。你这头顶值钱,舍不得叫我们骑,我不换。还有一样,你们叫四条腿的等两腿的脚夫不行,我们嫌不痛快。反正我们不能拐你头驴跑了,我们早到了就在五龙坪等你们。”
脚夫道:“那倒可以!不瞒您老,我们这伙脚程,就是专跑雁荡山,别处不去。这十几头驴,走惯了这条路,你把它打死,它也不往别处去。五龙坪那里也有我们的伙伴,您到地方给脚力钱,走您的,他们是绝不会向您多要钱。我们这种买卖,别看没出息,一样的规矩。”
夏侯英道:“我们要少给钱,那边的人怎么会知道?难道你们的驴又有特别的本事,会带信,你们伙伴懂得兽语么?”
脚夫道:“客人,您又挖苦我们了,一会儿我们这赶脚的又全变成畜类了。”
夏侯英道:“不是我们成心骂你们,我不相信你们会有这种能耐。”
脚夫道:“口说无凭,到了地方,您多赏酒钱不算,要是多找您要一文,或是叫您少给一文,我把驴转送给您。”
夏侯英道:“那边果真说的全对,我给双份脚力钱。”脚夫道:“客人您可别说了不算啊!”
这时鹰爪王已牵驴走出几步去,耳中听得夏侯英跟脚夫打赌的话,扭头说了一声:“你上当了吧!”
夏侯英懵然,自己究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遂牵驴离开这驴夫聚处。鹰爪王和甘忠、甘孝全跨上驴背,夏侯英也上了驴,故作不注意扭着头淡淡的问道:“喂!那分水关离着五龙坪很近吧?我前些年来讨一趟,是从水路去的,现在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脚夫怔了一怔道:“那分水关么?远着哩!游山走不着那儿,大概往那一带去还得坐船,我倒没去过。”说着,脚夫向他同伴咧了咧嘴,不再看夏侯英。这爷四个,四头黑驴沿着一条曲折的田径走下来。
这四头黑驴,项下全有铜铃,一走起来,“哗楞哗楞”响个不住。这四匹驴倒是全够快的,并且颇象认得路径,不用驱策,穿行田畴中,方向绝不差。这爷四个虽也不识路,好在雁荡山的高峰入目,足以辨别方向,绝不会走差了的。
走出里许,鹰爪王向夏侯英道:“你在江湖道上这些年,怎的连脚夫这点小伎俩全不晓得么?”
夏侯英不禁脸一红向鹰爪王道:“堡主,弟子实不晓得这其中的缘故,请堡主指教以广见闻。”
鹰爪王遂说道:“那里面并没甚么玄奥,只不过他在驴的缰绳,或是嚼环或是肚带,暗作扣儿。他们自己的数目,只有他们知道。莫说我们找不出他做的暗记,就是找出来,也无法猜测他是怎样计算,不论北方南方全是一样。”
夏侯英听了,这才恍然,深愧自己见闻浅陋,忙向鹰瓜王道:“堡主指教,顿令弟子多增一份见识,弟子哪知道竟有这些秘密生意经呢?堡主这十二连环坞分水关是近是远,真令人难以揣测了。两次向这附近人探问,这两人的神色跟所答的话,颇似深知,只不肯爽快说出。这两人的神色,绝非凤尾帮的党羽,可是这一带虽是贩夫走卒,一谈到凤尾帮颇有谈虎色变之色,足见凤尾帮的潜势力如何强厚了。”
鹰爪王道:“要按我们推测,这分水关,定是十二连环坞的巢穴所在,只是就算有知道的人,也不敢告诉我们,我们非是自己设法踩迹不可了。”
夏侯英点点头道:“堡主说的极是,我也想着,越是向他们这般党羽探问,越易引起他们猜疑了。”
这师徒四人骑着驴飞驰在田地中,果然沿路上有好几处独木桥,横架在沟渠之上。这几头驴子,安然的从上面走过,豪不迟疑恐惧。
甘忠向夏侯英道:“脚夫们也不尽是大言,果然这几头驴矫健异常。”走了有五、六里光景,远远的一道河流,围着一个村庄,庄外一行行的桑榆,浓荫匝地;再趁着河凤阵阵,吹得那树上的枝叶摇摇摆摆。有两三个闲汉在树荫里坐着,颇为优闲自得。远远看着这座村庄,如入画图。
这爷四个的行程,是从这村口前的小桥过去,擦着村边过去,并不用进村子。这四头驴果然就是夏侯英这头驴快,时时蹿在头里。夏侯英想勒一勒他的坐骑,让堡主头里走,自己总抢在头里,堡主虽不肯责备,也显得太形放肆。可是这一来竟跟这头驴子找上别扭,这头驴由着它的性子,它是顺情顺理的驮你,你只要一羁勒鞭叱,它立刻就使性。你叫它跑,它站住,你叫它住了,它偏放开蹄子。夏侯英怒骂道:“畜生,你是自找挨揍,我要没本事惩治你,也叫你主人看得我只会说大话了。”
当下渡过了庄前那座小桥,夏侯英紧扣在驴背。走在跟树行接近的地方,伸手捋了一根树枝子。夏侯英这树枝子到了手里,立刻一手挽紧了缰绳,右手擎着这根树枝当了马棒,这头驴这时已窜出有半箭地来,说甚么勒不住它。
夏侯英骂了道:“该死的畜生,你这是找倒楣,我叫你跑!”吧吧的一连就是两树枝子,打的这头驴一哆嗦,一声长叫两只前足立了起来,依然在这村口转了两圈。仗着夏侯英手里缰绳拢得紧,没容它窜进村口。等到夏侯英啪啪的一连又给了它两树枝子,这头驴蹴踏跳跃长嘶着,这才扑奔了村东。
就在夏侯英的驴才拨过头来,耳中忽听得背后一阵“哗楞哗楞”的银铃暴响,蹄声得得。回头看时,只见那村口中冲出一匹走驴,驴的皮毛很刺目,黑白相间的毛皮。驴身上的缰绳笼头,满嵌着铜活,金光耀眼。
骑驴的竟是一个少妇,年约三十左右,瓜子脸,柳叶眉,只是眉梢吊起,通官鼻子,元宝口,两颧高些。好俊的晶貌,被眉和颧骨给玷了。头上蓝绸子包头,在面门上用绢帕的角儿,搓成蛾子,结成蝴蝶扣儿,包头很长,披在颈后有尺许;一身蓝绸子衫儿,蓝缎子中衣,下面是一双小蛮靴,背后斜着一个黄包裹,从外形已看出里面是兵刃,左手拢着缰绳,右手提着一根短短的马鞭子。
连人带驴,不染纤尘,非常乾净俐落。从这份打扮上看,颇似游娼、跑马解的,只是服装和气魄又不大象。
夏侯英认定她绝不是良家妇女,这时女的也盯了夏侯英一眼,两下里走的是一顺的路。在江南道上女的骑牲口的就少,骑驴的更见不着。夏侯英未免把自己的驴稍勒了勒,要看看这女的身手怎样?自己要细瞧瞧她到底是哪一路道?其实夏侯英就是不勒牲口,人家也比他快。
就见这女的一抖缰绳,啪的一鞭子,这头花驴放开四足,串铃“哗楞哗楞”响成一片。眨眼间,人家已蹿到夏侯英的头里,夏侯英反倒催驴追赶下来。这女的在先倒是瞥了两眼,赶到催动小花驴越过夏侯英的黑驴去,头也不回向村东小路驰去。
夏侯英见这少妇身手矫健,骑在驴背上,腿上缰绳,全是十分的功夫,这一来越发注了意。见人家花驴脚程快得多,自己在先本想勒着点,此时一看人家这匹驴铁蹄翻沙,比自己这头快得多,赶紧啪啪的连连的鞭打。
这头驴原本就是犯着火性,只为累得见了汗,稍觉宁帖。夏侯英这一忽要慢,忽要快,驴虽是哑巴畜生,也不肯这么听话。一挺脖子,长嘶跳跃着往前跑,这种跑可真够夏侯英受的。往起一蹿,四个蹄子一块起。往下一落,屁股上一撅,头往下一低,再往起一扬,屁股往下一矮。这种跑法,一个脚步扣不紧,就得硬往后摔夏侯英。
夏侯英早防到这手,裆里早合好劲,鞭绳也握牢了,脚从镫眼里褪出来,只用脚尖点着镫眼。这是骑牲口最要紧的,就忌认镫认老了。万一有个被蹶劣牲口给摔下来,只是挨一下摔,不致有大危险。若是认镫老了,不用说是牲口的毛病,象肚带松了,鞍子滚了,脚一个褪不出来,立刻有被马拖拉死的危险。
夏侯英是善骑牲口的,尤其是这种跑趟驴子,更骑了多少年,甚么讨厌的驴子全有。当时夏侯英一合裆,往后一伏腰,算是没被驴扬下去。这头驴真够性大,一连三次蹦跳,夏侯英也怒极了,照着驴的后胯上一连又是三下,这三下打的更重,可是打也有打的手法,一要打的地方对,只叫它疼,不能把它打伤了。二要鞭子上有横竖劲,打的虽重,皮不破,毛不脱。这三下打的可够瞧的,这头驴知道摔不了背上人,又撒开了性的乱跑。
这一跑,把这种逗人着急的情形露出来,越是哪儿有沟,哪儿不平,越往哪儿跑。哪儿有树,它偏擦着树往上撞。你只要缰上没有功夫,往往被它往树上一挤,把腿给你撞伤,把你摔个鼻破脸肿。夏侯英见它又拣有树木的地方挤,遂把缰绳往里一捋,一扬树枝,“吧”的在外怀的驴脖子上给了一下。
这一下,驴有些搪不了,在这里打开旋。后面鹰爪王也赶到,甘忠、甘孝全哈哈大笑。鹰爪王在驴背上喝叱道:“我说甚么,不骑这种牲口,你跟它较劲,可提防摔上就不轻;再说你把牲口打出伤来,脚夫也不答应啊!算了吧,你下来,咱们走一程吧!”
夏侯英被这头驴挣了一身汗,一边跟这头驴较着劲,答道;“堡主我倒想下来,只是这头驴犯了野性,这种畜生,不把它摆治服了,不能撒手。”
当时鹰爪王见夏侯英骑的这头驴,果然十分难制,遂说了声:“你要小心些,不要跟它较劲,我们头里走下去了。”
鹰爪王爷三个竟往前走下去,夏侯英挽紧了缰绳,任这头驴子转了好几周。夏侯英拿定了主意,反正不叫你把我掀下去,你怎么厉害没有我劲耗。夏侯英是存心把这头驴折腾个筋疲力尽,然后再一撒缰,它绝不会再狂奔。
果然这个法子倒真用上了!这头妄驴,任凭怎么施为,只是无法把背上驮的人摔下去;功夫一大,这头驴渐渐没有先前那种拚命挣扎的力气了,驴身上满是汗,从嚼口上流白沫。夏侯英在驴背上这么跟它较劲,可没有多大工夫,不过是半盏茶时。鹰爪王和甘忠、甘孝的三骑驴,虽是没等着夏侯英,可是全把牲口勒慢了。夏侯英往村东的小道瞥了一眼,见堡主等将转过一片柳林。
夏侯英见驴子的野性已灭,遂想还是赶上他们一道走吧!想到这,脚下一用力,两腿一合,用脚踵一磕驴腹,一领缰绳,这头驴此时算是被夏侯英打的有些怕了,不过可还不算十分服贴。人虽没被摔下去,夏侯英此时也弄得满头大汗,更不能象方才把缰绳扣紧了只叫它在一个地方盘旋。现在是想跟踪这行色可疑的妇人,只得拚着命的赶下来。
走出约有两箭地,这头黑驴倒是真快,已跟前面俏妇人的花驴相差数步。夏侯英的罪孽更大了,这一带平地少,竹林树木多,这头驴竟自拣着那有竹林树木的地方,愣往上撞。夏侯英只得把那根树枝子扔掉,两手拢缰绳;一看已经要撞到右腿了,用力一捋嚼环,硬给扳过来。这么忽左忽右,整跟驴子挣了半里地。
那骑花驴的妇人不似先前那么头不抬,眼不睁的,这会两头驴已走平了,快慢不差几步,那妇人在驴背上不断的斜送秋波的看夏侯英。夏侯英也于百忙中觉出这妇人有些成心跟自己挑逗,自己反倒疑惑起来。心想,这俏妇人绝不会是娼妓之流,难道竟是绿林道中人么?
反正这种行径,不是良家妇女,自己不算是失身份。夏侯英暗中这一猜测这骑驴的少妇,未免走神,更兼这一带又是平原,没有甚么树木,心神愈驰,猛觉得胯下驴又往斜处奔。夏侯英忙一察看,急得骂声:“畜生你是安心伤我,我叫你撞!”
猛力的往右一捋缰绳,两脚踵猛的向驴后腋一磕,用了十成力,这头驴它想不往前蹿全不成了,疼得它往前一蹿,可是笼头已被捋的向了右前蹿去,把道旁的一个大石础子闪开。但是夏侯英因为猝然的闪避,两腿一磕驴腹,竟自没捋牢了,“噗通”的把夏侯英从驴后摔下来。可是缰绳始终没撒手,仗着是土地,顿了屁股一下子。夏侯英顾不得屁股疼痛,怕被驴蹄子罩上,藉着驴挣扎之力,腾身跃起,蹿上驴背。
这时突听得那已走过去的俏妇人,竟自“噗哧”一笑道:“报应!”夏侯英已被摔得怒愤填胸,无法发泄,这少妇竟说自己这是遭报应,不啻火上浇油。方要还口,那俏妇人已催驴跑下去。自己想到她总是女流,自己总是侠义道门下,岂能跟一个女流一般见识。当时一转念之间竟自把骂她的话咽回去,可是更不肯放松了她,紧紧追赶下来。在后面指着驴说道:“我看你跑,叫你跑出手去才怪呢!叫你跑到天边上去,我也得看看你是甚么变的!”
往前走了有里许,看见堡主鹰瓜王和甘忠、甘孝沿着道左一片竹塘走着,看那缓行的意思,是等待自己似的。相离不过一箭地,一会儿那俏妇人已到那片竹塘前,夏侯英忽见堡主突把缰绳一领,转入了竹林夹峙的一股小道。夏侯英看着十分诧异,心想这又不是什么崎岖难行的道路,或者是道路生疏,记错了,错走向别处。这雁荡山高峰插云,现在离着也就是十余里,看的真真切切,哪会走错了?定有用意,自己倒得赶上堡主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