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炽灯下,墙壁、地板,铺满了呈喷溅状的红。
一层叠着一层,一波盖着一波。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红色。墙脚桌脚积累起果冻状物质,红得发黑,已经风干,边缘有鞋子偶尔踩过的痕迹。
金属平台。支架。满满陈列在被染红的房间里。
就像冲印胶片的暗房挂满了等待晾干的照片。就像天台上挂满了等待晾干的衣服裤子。
支架之上,挂满了大人小孩的胳膊,大腿,手,脚。
还有红色的肉块,絮状物,也不知属于人体的什么部位。
各种不知名的金属器械,玻璃器皿,散乱摆放着。
还有本来应该放在大浴室里的浴缸。里面盛放了大半缸红色粘稠的液体,还有看不清形状的肝肠、胃肺,在其中载沉载浮。
没有看到爸爸妈妈。
只看到一条挂坠着猩红弹性皮肉的白皙大腿,不知从何处猛扑过来,吧唧一声砸在覆盖那道缝隙的木板上。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有冰冷腥臭的液体雨点状扑了小小的无香一脸。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知觉。
醒来之后,她又重新躺回了床上。床上本来秋夏的薄被,也换成了冬日的厚实棉被,实实裹在身上,是热热的、妈妈的温暖。无香的眼泪再次无声淌下。
当眼泪痒痒地淌过脸颊的时候,无香忽然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最后知觉,立刻伸出小手抹了把脸,拿到眼前一看,还好,没有血。
然而想起门缝中看到的客厅内的骇人场景,她再也不能安心躺着,立刻一掀被子,光着小脚丫就搬着小板凳再次跑到房门处。
然而当她再次小手用力猛推的时候,掩盖窄缝的木板却仿佛已被钉死,再也推不开了。
无香凑近那缝,仔细闻嗅,没有想象中的血腥臭味,什么气味也没有。
昨夜那惊骇欲绝的一瞥,仿佛只是一个被烟花声吓坏的孩子,发了一场噩梦。
然而天虽然亮了,鞭炮烟花声却仍旧稀稀拉拉的传来。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证明,那只是一场梦。
到了中午的时候,守在门后的无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响动,她猛的抬头,迅速凑过去,那缝隙开了细细的一道,然后塞进来一盒饭。
无香有些犹豫,然而就这犹豫的一瞬,泡沫饭盒就砸在了她身上。她立刻双手捧住,以免泼洒。
然后立刻带着哭腔喊道:“妈妈,妈妈……”
木板却已经死死合上了,再没有半点声息传过来。
无香捧着温热的饭盒,却只是放到桌上,即便肚子饿了,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进食的念头。
窗外楼下隐约传来有人大声爽朗问候“新年好”的声音,以及孩子们似拿到了红包的欢呼声。无香默默趴到床上,再也忍不住眼泪,呜呜痛哭起来。
痛哭着不断呼喊爸爸妈妈,然而房门后面却再也没有传来半点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无香哭累了,昏昏沉沉,又觉腹中饥饿,胃痛难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走到桌前,揭开已经冷了的泡沫饭盒。
看到盒子里炒肉的那一瞬间,无香只觉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整个胃囊就像裤子口袋一样被整个翻了出来。
她慌忙捂住嘴,跌跌撞撞冲到洗手间,哇的一声……吐出来的却只有深绿的胆汁,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无香看着那团在马桶水里渐渐晕开的绿色胆汁,一边扁嘴喊着妈妈,一边再次哭了出来。
这半年的幽禁生活,她也明白爸爸妈妈一定有什么秘密,她叮嘱自己要做个懂事的好孩子,不要哭不要闹,不要惹爸爸妈妈生气,无论怎么样,都听他们的安排。
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哪怕是心智坚定的成年人,被囚禁在十多平米的斗室之中,不见天日,能交流的对象只有自己,有几个能保证,这样过大半年,不会发疯?
恐怕军队与监狱里面最严酷的禁闭,都无法持续这么久。
无香不知道趴在这里哭了多久,当她再一次听到外界响动时,房门缝隙里又塞进来一盒快餐。无香没有去管,它跌落下来,洒了一地。
无香不敢去看洒出来的饭菜都有些什么,洗了把眼睛红肿的脸,她浑身发软地把自己埋进了被窝。
冬去春来,无香几乎放弃了进食,整日只是浑浑噩噩的躲在被子里,不敢见光。
有时候实在饿得狠了,她挣扎着微微起身,看到房门脚下,泼洒的饭菜居然堆了老高。她开始想到,也许爸爸已经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妈妈了。
也许他们早已经死了。
她重又躺了回去,静静等待饿死。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死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只感觉小手臂某一点微微有些刺痛。
她抬起手臂细看,发现是一个小红点,好像感冒发烧打针的针孔。她也感觉身体那种饥饿导致的软弱空乏感大大减弱了。再次微微起身,看到房门脚下堆积的饭菜已经消失了。
无香立刻明白,自己不会死。至少,不被允许死去。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无香的生活——如果这也能算生活的话——除了画画,只剩下望着窗口发呆。
一年多下来,那本精致厚实的建筑画稿赏析已经被她尽数临摹了个遍。临摹已经没有意思了,她就按照自己凭空的想象,天马行空地去画,不遵循任何建筑学甚至物理学定律——她不可能懂。
她也重新学会了吃饭。见到饭盒里的红烧肉,也不会呕吐了。
为了强迫自己面对恐惧,那副地狱场景已被她画了几十遍。画到后来,她甚至在其基础上根据想象,对其进行各种加工。
夏天过去,秋意渐深的时候,无香感到门外的世界再次发生了某些变化。
因为当她等在门后接住饭盒的时候,缝隙打开的一瞬间,她听到了稚嫩孩童的哭声。不止一两个,是好多个。
她敢肯定,那些孩童比自己还要小。
她想问,喊爸爸妈妈,却没有一次收到回音。
吃完饭,削铅笔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紧紧攥着小巧的铅笔刀,开始在木质房门上挖洞。
然而铅笔刀本就不是用来挖掘的工具,她柔软的手臂力气也小得可怜。为了防止被发现,她不敢稍微弄出一点点响动。
每天挖洞,画画。画画,挖洞。这过程中,那杂乱的孩童哭泣声虽有停歇,却从没有中断过。
再次听到鞭炮声的时候,房门上的小洞终于被她挖开了。
这个时候,铅笔刀的刀刃也已经大半折断,只剩下不足厘米的一截。
她凑到小孔前,还没有定睛去看,却忽然想起了一年之前,当自己推开门缝的时候……
她毫无来由的浑身一震寒颤。
然而听着从小孔里传来的孩童哭声,她咬咬牙,终于将眼睛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