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小荷忽然跑来告诉撷枝崔荻回来了。撷枝不免纳闷,寻常没有要紧的事他都要等傍晚下衙了才回府,怎么今日这样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小荷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夫人莫慌,也许是公子封侯的旨意下来了,着急回来说与夫人听呢。”
撷枝也不愿妄加揣测,加快步子赶到前厅。目光接触到崔荻的那一刻,她不觉打了个寒战,像是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崔荻的表情极其严肃,就像是数九寒天的雪,冰冷入骨。看到撷枝来了,却也只是勉力挤出几丝笑容,道:“你先坐,我有事情要同你说。”
“什么事?”她自然也是笑着的,可声音已经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是好事。”他虽是这么说,可脸上尽是复杂的神情,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喜悦。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了:“李复……就是陆止萧。”
撷枝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似乎还是在思考崔荻说的是真话该是假话,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等她想通了,眼泪骤然涌了出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她喜极而泣,一把攥住崔荻的手臂,再三确认:“你说的是真的吗?”
崔荻萎顿地点了点头,很慢很慢,似乎稍稍用力一些沉重的头脑便会承受不住。他把今天在大殿上看到陆止萧的经过说了,把陆止萧对他的质问说了,把陆止萧黯然离去的无奈也说了。
良久,他松开撷枝的手,道:“定国公主看上了他,皇上已经下旨赐婚了。”
“他答应了?”这样的话问出口,撷枝才惊觉她是丝毫没有顾及到崔荻的感受,可心烦意乱中她也顾不得解释,又像崔荻确认:“告诉我,他答应了吗?”
崔荻又是点了点头,撷枝感到她所有的气力都被这一个点头消解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他死而复生的喜悦,她就又收到了他要变成驸马的消息。谁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宁清琬,陆止萧怎么可能会喜欢宁清琬那样的人。如果是这样,这段婚姻对陆止萧会是怎样的煎熬。
她有些迷惘地望向崔荻,可目光交汇的瞬间,他看到的是崔荻自嘲的笑容。她不知为何有些生气,他难道以为陆止萧一回来她就会丢下他吗?
“我问这些并不是因为我对止萧余情未了,大家毕竟相识一场……”
“所以呢?”他虽然还是笑着的,却是冷峻的神情。
“所以如果你不喜欢,如果你不高兴,如果你不乐意,我以后都不会见他,你满意了吗?”她言语里俱是抵触。
“还有呢?”他咄咄逼人地追问。
还有什么?她想不出来了。至多不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嘛,难不成还要她以死明志?
“撷枝,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崔荻声音单薄了不少,仿佛是被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刺激到了。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她从没觉得崔荻这样不可理喻。这个时候她心里乱得很,连个发泄出口也没有,语气也变得十分不客气。
崔荻叹了口气,语气软了许多,道:“那我回衙门去了。”
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说什么,急急从身后拉住他的衣服,嘴里不住呢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也许就是知道你不会和我计较,所以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在你身上。”
崔荻拨开她的手,道:“我没有生气,的确是衙门里有事要先回去”又抚了抚她的肩膀:“等我回来吃晚饭。”
撷枝站了很久,站得天光云影都混浊了,日光也由清凉的白变成昏暗的黄。
他没死,他还活着。她脑袋里只有这一个意识,只要他还活着,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即使他们从此咫尺天涯,即使他再也不记得她……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她又花很长时间接受了一个事实,她与他已然隔着山水迢迢,生离死别。到最后,不过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撷枝打起精神,到厨房帮着预备今天的晚饭。她几乎不亲自下厨,可不管怎么说,崔荻因功封侯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也该稍作表示。等她忙活完了,却撞上神色凝重的郑九生,随口问道:“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公子……”他改口道,“侯爷回来好一会儿了,一到家就直奔书房去了。”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做了一桌子菜等着他?”
“说了,”郑九生面露难色,“可侯爷说他在外边吃过了。”
撷枝叹了口气,道:“你让他们先不要去布菜,我去请侯爷过去。”
从她嫁过来,书房便成了这个家里他最常待的地方。这里静悄悄的,书卷典籍都一丝不苟地摆在架子上。搁在书架顶上的一卷画轴因没有放稳,直坠了下来,垂作长长一条,好像黄绸子一样。
崔荻正心不在焉地翻着《易经》,撷枝悄悄走过去,手指恰好触到“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一句,道:“范文正公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是这个理了。”
崔荻这才留意到撷枝进来了,道:“抱歉,扫了你的兴致。”
“此番凯旋,朝野上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你一人身上,我想你一定很不安。”
崔荻却道:“你说错了,朝野上下的目光都在李复身上。”
“你是嫌他抢了你的风头?”这样尖锐的话,她也能语调平平说出来。
崔荻低头继续翻书:“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柔声道:“我知道你介意什么,你放心,我只是单单为他死里逃生而开心,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了。”
崔荻道:“你别再说这些话哄我了,我都明白。”
“二哥,”撷枝柔声道,“我知道我有什么心思都瞒不住你,可是你应该明白,无论他怎么想,我怎么想,我们之间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答案很坦诚,却也很残忍。她知道他想听她说她爱他,可她不能那么欺骗他。
崔荻似乎是被刺痛了,眼睛里俱是失落与悲痛,让撷枝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戚戚道:“撷枝,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掠夺者,拆散了你和他。”
“你别这么说。”
“我原以为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可现在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超出我的预估,我没有办法放开你,可我也明白我没有办法给你你想要的。”
撷枝叹了口气:“我想要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又怎么知道你给不了我我想要的呢?”她看他面露惑色,解释道:“从前跟着孙先生的时候我想浪迹天涯,快意恩仇,后来和……和他在一起我亦满足于平静无趣的生活。如今这样,谁又知道对我好是不好呢?其实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过,我唯一怕的就是伤害到你。”
崔荻还想说什么,终是咽了下去,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