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辰昭仪又一连好几次宣撷枝给她唱曲解闷,依旧是闲话几句,并没有牵涉朝政之事。这样的反常让她十分不安,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的不安竟这么快就应验了。
傍晚天还没黑的时候,郑九生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地说:“烦姑娘借一步说话。”
撷枝不由自主打量四周,只有云嫣和云乔两个熟识的人。连她们二人都要回避,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她的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问道:“是不是止萧出事了?”
云嫣给云乔使了个眼色,云乔点了点头随云嫣出去了。
“我家公子要我跟姑娘说一声,孙夫人快要临盆了,烦请姑娘照顾几个时辰。”
“孙先生呢?”撷枝心中是说不出的惶惶。
“我家公子的意思是让姑娘跟着去照顾一下。”郑九生仍然避重就轻。
撷枝一字一字道:“我问你孙先生呢?”
“孙先生他……过身了。”
撷枝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嗡”地炸开了,整个世界都是天旋地转的。她踉跄了几步,竭力站稳,颤声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子吩咐……”
撷枝几近崩溃地嘶吼道:“你快说!你要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吗?”
“周遥知道了陆公子的身份,派兵包围了崔宅说是要捉拿刺客。李公子临时得到了消息,现下估摸着已经得到消息逃离京城了。可孙先生并不知情,中了他们的圈套,因不想被捕受辱,拔剑自刎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陪夫人上街买丝线,等到回府便在崔府周围目睹这一切,夫人当即就晕了过去,我只好带夫人转移到城郊的一个农户家中。”
撷枝脚下一阵发软,被郑九生一把扶住。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那间小屋,怎样走进那个逼仄的房间。落了灰的土凳上摆了一只小小的蜡烛,浑浊的空气里混着血腥的味道,一点一点涨满了屋子。
孙夫人的床榻用竹帘隔着,只有一个稳婆在里面。她的状况撷枝根本不知道,只能听见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撷枝帮不上忙,只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步。等到郑九生买了药材回来,撷枝才拉住郑九生,问道:“崔公子还好吗?”
“他们手中没有证据,不敢为难公子。”
“那你说止萧会好好的吗?”
她想从郑九生眼中寻找到一丝安慰的一丝,可是他的眉毛皱成一团,像麻绳一样解也解不开。
郑九生道:“李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什么事的。”
屋中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隐约从隔壁传来孙夫人的哼声。撷枝的心好像柳絮一样漂浮着,没有依托。直到婴儿呱呱坠地,嚎哭声骤然响起,撷枝这才如梦初醒。
稳婆掀帘出来,对撷枝说:“是个千金,孩子很健康。”
“大人呢?”
稳婆叹了口气,道:“姑娘还是亲自去看一眼吧。”
孙先生筋疲力尽地卧在塌上,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像鲜红的玫瑰花瓣一片片凋零了。这个孩子的到来没有重新燃亮她的希望,却更像一颗心被放在火上烤。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在通红的烛火中轻而易举地染上了颜色,那颜色是油彩一样的厚重,粉饰一切苍凉。
“夫人,是个女孩。”她倾下身子,微笑道。
孙夫人看着襁褓里的婴儿,不由得留下眼泪:“这孩子一出声就没了父亲,如今我又是这般光景。妹妹,倘使我不在了,孩子便只能托付给你和止萧了。”
止萧如今也是生死未卜。她不忍心想这么残忍的现实,只是说:“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要看着孩子长大啊。”
“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她咳嗽了几声,“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可是她是先生唯一的骨血,我不能不为她计深远。妹妹,你和止萧的大恩大德,我来事一定报答。你能不能答应我……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可是夫人,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着。”
孙夫人笑容惨淡:“我答应你。”
撷枝抹了把眼泪,勉强挤出笑容道:“孩子的名字夫人起好了吗?”
“就叫景——和——”
她的声音随着呼吸渐渐微弱,最后她梦呓般唤了一身“奚仁,小心翼翼却万般柔情。撷枝从没有听过孙夫人这样称呼孙先生,她人前人后总叫他先生,恭敬有礼却并不十分亲热。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羁绊,如今终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无所顾忌地在一起了。
郑九生随后跟了进来,正欲开口,撷枝“嘘”了一声:“夫人睡着了,不要打扰她。”
看着这一幕,郑九生也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家公子来了。”
撷枝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在看到崔荻的那一刻,她还是泣不成声。崔荻眼窝深陷,眼眶也是乌黑的。明明只有一天,可这一天之间一切都截然不同了。他嘴唇干涸开裂,连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寒冷艰涩:“孙夫人她?”
“她走得很平静。”
崔荻曳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向撷枝,缓缓伸出手拥住了她,像是抓住冰冷地狱里最后一丝温暖。
撷枝亦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孙先生走了,是我的错。是我马虎大意,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公子,”撷枝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都是周遥、吴王那些混蛋。”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大,撷枝忙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颠了颠。等到哭声小了些,又对崔荻说:“这孩子真可怜。”
“这孩子预备怎么办?”
“孙夫人是想把他托付给我和止萧,可是止萧现在也回不来,只好我来照顾她了。”
听到陆止萧的名字,崔荻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道:“是,止萧只是去避避风头,很快就能回来了。”
次日清晨撷枝才回到拾芳楼,才刚准备歇下,辰昭仪的旨意又来了。这个时间实在蹊跷,撷枝勉强整理仪容,随公公进宫。
这一次辰昭仪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直截了当地问:“昨日崔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撷枝只把周遥包围崔府的事情说了,其余的也不敢多说。
“孙奚仁呢?”
撷枝虽是十分诧异,但也只能照实说:“他不愿被周遥抓捕,拔剑自尽了。”
辰昭仪一下子瘫坐在塌上,口中不住喃喃:“怎么会这样。”
撷枝眼神十分凌厉:“娘娘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清复社的人,”不顾撷枝的震惊,辰昭仪继续说,“我被拘在这宫里,办事多有不便。只好哄骗陛下说想听宫外教坊的曲儿,请了姑娘过来。可倘使只有一两次,不免惹人怀疑,所以这才没事总把姑娘叫来闲坐。”
“那娘娘这次叫我来所谓何事?”
辰昭仪正色道:“替我递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半截红木雕鹰,道:“替我把这个交给崔荻。”
撷枝忍不住道:“娘娘和吴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件事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辰昭仪忽然屈膝下拜,“清复社的命运就系于姑娘一念之间了。”
撷枝连忙扶起辰昭仪:“我答应你就是了。”
出了宫门,撷枝才从袖口拿出那雕鹰细细打量。不过小小一只,可眼神炯炯,栩栩如生,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的物件。她不敢耽误,直奔了崔府,却在门口遇到了孟氏夫妇。
她也顾不得行礼,问孟益:“公子怎么这时候会出现在这?”
“我听说崔兄府上出事了过来看看。”
撷枝道:“公子可知此事因何而起?”
孟益迷惑不解道:“必定是周遥那混蛋眼红崔兄,所以搞出这样的事情诬陷崔兄包藏刺客。闹了那么半天,也没见他们把刺客揪出来。”
看样子孟益也不清楚各种原委。撷枝只是缄默不言,秦梓湘却冷睇了一眼孟益,道:“相公说话可要有根据。”
孟益有些泄气,垂头丧气地跟秦梓湘进了前厅。崔荻也没想到孟益这个时候会来,下意识看了撷枝一眼,撷枝颔首答礼。
“有劳孟公子挂念,只是公子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崔荻态度还是淡淡的。
秦梓湘道:“外子以往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要介意。我们夫妇此番前来,是真心实意想助大人一臂之力。”
“夫人,并非崔某对你们有什么成见,只是此事太过复杂,并非你们能够插手的。”
孟益附和道:“是啊,崔兄有什么困难不妨和我们说一说,兴许我们有办法呢。”
崔荻还想说什么,秦梓湘却没缘由地说了一句:“天快黑了。”
孟益看了看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娘子,你糊涂了吧,这明明还是晌午。”
崔荻的脸色却变了,目光中满是震悚。可此刻,他是追问也不是,沉默也不是。
秦梓湘心领神会,转头对孟益道:“相公,云儿不是跟过来了吗,怎么不见她人?不如相公您去看看吧。”
“娘子,这云儿……”
撷枝道:“不如我和孟公子一起去找找吧。”
孟益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撷枝出去,嘴里念叨着:“整日里也不知在搞什么鬼。”
稀疏的光影投在青色的砖石上,显现出凹凸不平的花纹,好像不留神就会被影子绊上一跤。撷枝每一步都走得缓慢、恍惚,深思已经不知道游离到何处去了。
“你说这梓湘是在搞什么鬼?”
“她和崔公子有话要说,所以把我们支开。”
孟益酸溜溜地说:“做妻子的把做丈夫的支开和别的男人说话,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撷枝低头看着脚下,轻声道:“崔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是是,就你的崔公子是君子。”
说完,孟益才发现自己失言,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撷枝没有心情和他计较,沉默着往前走。
孟益疾步跟上她,关切道:“撷枝,李二还好吗?”
就是这句话让她泪眼婆娑。
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她不能去问任何人,因为她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夺取他性命的利刃。
“他很好。”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他人呢?”
撷枝垂首:“他现在不在这。”
孟益叹了口气,道:“你也真是遇人不淑。你说吧你和崔兄待他也不薄,崔兄一出事儿,跑得比谁都快。”
“你说够了吗?”
“不够,”孟益道,“崔兄这么好的人,你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我不想说这些。”她吸了一口气。
孟益还想说什么,撷枝却先开口了:“我的救命恩人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
孟益怔愣片刻,最后只道了一声:“对不起。”
“我以为我漂泊了那么多年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可是就这么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了。他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拥抱她。他不是没有见过她哭,梨花带雨地哭,千娇百媚地哭,可这一次她安安静静地掉着眼泪,他却在感慨原来她也是会哭的。他想走近她,可脚却像是被粘住了。她的喜、她的悲都不属于他了。
“时候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