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快要入冬了,却仍是淫雨霏霏。撷枝在怡云阁闷了好些个日子,左不过是来了客人便唱几首小曲儿。终于这日晴了些,云嫣便撺掇撷枝去城郊骑马。虽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季节,可外边仍是一片生机盎然,绿意从山麓蔓延开来,只是单调了些,偶尔有几片嫩黄的花瓣隐在草丛间,却像一团纯色的绣线里混进了杂色,一不留神织出了突兀的花纹。骑行了好一段路,只见一团火红的花海燃烧着,似要烧到山顶上把天空也给熏红了。
看到陆止萧的那一刻,撷枝有那么一阵的错愕。仿佛又是不久前,他亦曾这样从火树银花中走来,身后一片繁花似锦。记忆总是这样不留情面,她记起了那些瑰丽,背后的伤疤依旧狰狞。
“撷枝,你可别怪我。”云嫣眨了眨眼,偷偷瞥了一眼陆止萧。
“姐姐,你……”
“好了,我不妨碍你们说体己话了。”不顾撷枝满脸局促,云嫣兀自牵着马走开了。
陆止萧亦是尴尬地笑了笑,朝撷枝走了过去,像一个羞怯的少年,挠了挠头道:“是我求云嫣把你骗来的。”
撷枝扫视了一圈,问:“这些都是你栽的?”
陆止萧坦诚道:“我听说你喜欢点绛唇。”
她本有许多挖苦的话,可此刻都说不出来了。陆止萧趁机说:“那日我对这样是想试试你的心意,并不是故意摆脸色给你看。”
那日?撷枝在记忆里搜寻了片刻才明了他说的是他受伤醒来给她摆脸色的事,不由觉得苦涩。这件事儿她都快忘了,比起之前种种,这些都算得上什么。
他始终是不明白她,不明白她介意的到底是什么。
撷枝叹了口气:“我并没有在意。”
“我从前觉得我这样的人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复仇,不配去想儿女情长。所以当日,我虽对你有好感,却不敢放任自己有这样的心思。值得自欺欺人,找了个由头说服自己接近你。后来我亦反复想过,若非你在屏风后听到了一切,我也就假戏真做了。”
“止萧,”这一声很轻很轻,虚浮在空气里。她扬起脸直视他,眼中并没有责怪的意
“你那日为孟益吃醋,我便猜到了几分,只是仍疑心是我自作多情。你舍命救我,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可止萧,正是我明白我才寒心,你即使喜欢我,可还是算计我,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陆止萧矢口否认,诧异地看着她,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撷枝淡出一种温和娴静的笑容,徐徐道:“我又不是要挑你的刺,你不必这么急急否认。有些话,说开了才好。”
“撷枝……”
“即使到现在,你还是介怀我的身份吧?你和崔公子那些话虽不尽是真心,但多少能流露出你的真实心思。我有我的自尊,实在不容许别人这般轻视我。”
陆止萧神色愀然:“我不知道该怎样同你解释了。”
“我并不需要你的解释,”撷枝道,“我只问你今天的每一句话是否都出自真心?”
“是。”陆止萧道。
撷枝从腰间的绣袋里掏出他送她的镯子,微笑道:“这个你先收着吧,若是有缘也并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接过镯子的手都是颤抖的,不可置信地问:“你随身都带着?”
“云嫣不是喜欢骑马的人,能借这个由头把我约出来的只有你和崔荻,而我……私心希望是你。”
他喜不自胜,却假意叹了口气。撷枝问:“怎么了?”
“我在想,我未来的娘子这样聪明,我将来可怎么办?”
撷枝嗔道:“油嘴滑舌。”
云嫣在路口等了很久,见二人同乘一匹马,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于是笑道:“看样子你们是和好了。”
陆止萧大方道:“还得多谢你成全。”
若说没有半分芥蒂,那是骗人的,可撷枝心里还是十分欢喜。天空深沉而辽远,她扬手挡在额上抬头看着天,一道道细长的白光从指缝中渗过来,她只觉得素净澄明,继而含笑对云嫣说:“是啊,还是要谢谢你。”
这日孟益满面春风地来找她,撷枝这才想起孟益前不久刚和秦小姐完婚,遂笑着同他讨喜糖吃。
孟益亦说笑道:“喜糖是没有的,红包可以给你包一个。”
“看来你挺喜欢新娘子的。”
“我那新妇和你一样的有趣,”孟益道,“她性子开朗,像个男孩子一样,打马球比我还要厉害。老头子本想找个母老虎管着我,谁成想人家和我夫唱妇随,可把老头子气坏了。”
撷枝轻笑两声:“你也不要老是和你父亲唱反调,叫你娘子为难。”
“撷枝姑娘,其实想想我和你也的确是没有缘分。能娶到梓湘这样好的人,我已经十分满足了。你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看不上我我知道,反正我就是个纨绔子弟,没了我那姐夫我什么都不是。”
撷枝调侃道:“你也别这么妄自菲薄,至少你还算个好人。”
孟益也不由笑了,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我娘子还想见见你呢。”
“你说什么?哪有带娘子来这些地方的。”
孟益讪讪道:“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娘子真的非要来。”
见到秦梓湘是在半月之后,撷枝起先还以为孟益带了一个小生过来。她一身宝蓝色银纹绣白鹰长袍,黑色的袴子随意扎在尖头筒靴里,实在英气逼人。
秦梓湘一进屋就毫不客气地坐下,孟益跟着坐到她身旁,向撷枝介绍道:“我内人秦氏。”
“怪不得相公总是提起你,就连我见了也挪不开眼。”秦梓湘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端起茶水呷了一口。
这样的场面撷枝见惯了,亦笑道:“夫人说笑了。”
以往也有不少夫人来向她示威,撒泼打滚的有,笑里藏刀的也有,秦梓湘显然是后者。不过奇怪的是她若是来闹事,何必带着孟益。撷枝忖着,许是一并给他点颜色看看。
孟益一下子着急起来,对秦梓湘道:“我哪里总是提起柳姑娘了?”
撷枝道:“孟益才是时常提起您,说您马球打得好。”
“他说的是马吊吧。”秦梓湘瞥了孟益一眼。
“都好都好。”孟益打圆场。
秦梓湘又淡上笑容:“听说您灯谜猜得好。”
撷枝道:“我又没和孟公子去过灯会,他怎么会知道?”
“这是崔兄说的。”
“崔兄?”撷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家崔荻啊。”这口气分明是为了在秦梓湘面前自证清白。
柳撷枝疑惑道:“公子如今和崔公子要好到这个地步了吗?”
孟益挠挠头:“我和崔荻……算是半个朋友吧。”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秦梓湘神色有些不自然,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道:“相公,我与柳姑娘有些体己话要说,还劳烦回避一下。”
孟益摸不着头脑,陪笑道:“娘子……”
“难不成你怕我吃了柳姑娘?”
“不敢不敢。”孟益摆摆手,迅速躲开了,
撷枝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秦梓湘,笑道:“看来夫人是来责难撷枝的。”
却不料秦梓湘忽然抬头,凌厉的眼神像是能够将她刺穿:“你是太子的人还是吴王的人?”
撷枝不明其意,只答:“都不是。”
“那你是清复社的人?”
撷枝嘴角微动,旋即展露出一种哂笑的意味:“旁人来找我兴师问罪,都是质问我与她们的夫君是什么关系,怎么夫人倒像是衙门审犯人一样?”
秦氏悠然起身,道:“看来是我误会姑娘了。”
之后的应酬闲话,撷枝都有些心不在焉,等到孟氏夫妇走了,撷枝倚在窗前,心中疑惑不知适才秦梓湘看出了多少。凉风习习吹来,她不觉紧了紧外套,原来这种冷是从骨髓里沁出来的。
清复社,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许多已经慢慢模糊的记忆,又从记忆深处慢慢延展开来。
她对人说自己是被人牙子卖到青楼的,可事实上,故事从一开始就要比她编的那个版本复杂得多。当日她倒在去往北地的路上,差役以为她死了,只裹了草席将她随便一扔,是个不相识的人救了她,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那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一个渔翁的模样。可站在那里,就是不怒自威。一众人看到他都齐刷刷跪下了,朗声道:“先生。”
撷枝茫然无措地站在人群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这些往来的人是否是真实的。
“你是柳家的姑娘?”那人走到她跟前,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撷枝木然点了点头。
“好孩子,现在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了。”他的眼神充满着慈爱,用慈爱包裹的是一个个血淋淋的现实。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气度不凡的人正是清复社的首领,她唤他仁叔。他们身处的地方便是清复社的暂居之地,光此处就有三四百人听从仁叔号令。清复社是一支江湖势力,社员组成十分复杂,有身怀绝技的侠客,亡命天涯的死士,甚至有马帮驼队里的商人。只一条,社中之人不可入朝为官,不得参与朝中党争。
她才清复社一待就是四年。一日仁叔来找她,寒暄一番之后,道:“撷儿大了,待在这里多有不便。我有个认识的绣娘,你不如和她去学刺绣吧。”
她缓缓张开手指,一片色彩斑斓。红的是冻疮,紫的是淤青,黑的是疤痕……这双手长年累月做着粗重的活,早已生了厚厚的茧,哪里还能做刺绣这样的活。
“仁叔,我恐怕做不了这个。”
仁叔愣了一下,又道:“那我还认识……”
“仁叔,我想给你做事。”
仁叔身侧的人走进耳语了几句,仁叔只摇头道:“不成,她一个姑娘去了那种地方,一辈子就毁了。”
手下倒并不回避,索性当着撷枝的面直说:“柳姑娘原是个娇生惯养的,让她吃苦怕是不行。倒不如就让她在苏氏学点东西,我们再同苏氏打打招呼,想来她也不会为难撷枝姑娘。而且……我们也可以让撷枝替我们打听一些权贵富商的人际往来,也没什么危险的。”
仁叔还想说什么,却被撷枝打断了,她用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的姿态说:“仁叔,我愿意去那里。”
犹豫了多日,仁叔终于还是同意了把撷枝送去拾芳楼。但仁叔从未让她牵涉到他们的机要之中,也许是怕她泄密,也许是为了保护她。仁叔其实不曾主动向她索要过什么情报,倒是她自己每次把客人的谈话记录下来交给章胥。
可自从去年起,她忽然就联系不上仁叔了。后来她才知道,章叔、小六还有清复社许多旧人都已化作累累白骨了。今日秦梓湘一问令她十分担心仁叔的安危,她不知该不该和旁人说起此事,思来想去,她决定去问问陆止萧。
“止萧,你知道清复社吗?”
陆止萧疑惑:“怎么问这个?”
“今日孟氏夫妇过来,秦娘子和我提起了这个。”
“其实但凡对江湖势力有几分了解的人都会知道清复社吧。”陆止萧倒没怎么放心上,将剥好的橙子递给撷枝。
“谢谢。”撷枝接过橙子,嫣然一笑。
“不过说起清复社,”陆止萧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撷枝,她专心致志地吃着橙子,仿佛那是最要紧的事情。她的神情让他轻松了些,可仍不免小心翼翼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去的那个山洞?”
撷枝怔忡不宁道:“你是想问我什么吗?”
陆止萧淡然一笑:“你如果愿意说,会主动告诉我的。”
“止萧,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我知道。”微风浮动,他的话直直传到她的耳朵里。他仍微笑着看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厌一样。
话题戛然而止,好像彼此都不愿涉足对方隐秘的边界。她心里觉得很温柔,好像从没有想过能和他有这样默契。她正这样想着,陆止萧忽然板起了脸:“孟益是有家室的人,你少和他往来。”
“你吃醋了?”
他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她低头道:“哪里学的这样不正经。”
“我就是吃醋了。”他一本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