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册封的圣旨就下来了,朝阳宫宫女邢氏因得皇上喜爱被册为了昭仪,赐号“辰”。宫中一时议论纷纷,竟有传言说是邢氏是已故宸妃转世。
其实辰昭仪与宸妃的相貌只不过五六分相似,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她与宸妃十分相像,大抵是仪态和气质的功劳。
陆止萧恼怒道:“这必然是吴王搞出来的花样,塞一个酷似宸妃的女子在皇上身边充当眼线,手段可真够下作的。我还听说陛下因为愧对宸妃,将那辰昭仪宠上天了,要什么给什么。”
“陛下不至于那么糊涂。我们也先别自乱阵脚,看看吴王到底想做什么吧。”
“他想做什么不打紧,想夺嫡都和我们无关。可他偏偏要庇护周遥……””
崔荻哈哈一笑,道:“自周遥倒向吴王之后,太子就总寻着机会让御史弹劾周家。吴王又不方便出面,只能让他们吃了哑巴亏。周家父子这些日子真是憋屈得紧啊。”
陆止萧知道崔荻是故作轻松,心中没有一丝宽慰。外面铅云低沉,他知道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傍晚的光景,有人差小厮给撷枝递了纸条。纸条开口是被用蜡封上的,想来十分重要。她小心翼翼拆开,不禁脸色骤变,即刻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
撷枝道:“云乔,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差使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千万不要给人发现。”
云乔见撷枝脸色不对,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可撷枝既然只是这么说了,具体的必然是不便告诉她的,便没有多问,依撷枝的话找了几个杂役远远护送。
到了巷子口,发现只有一条平直的路,她只得只身一人走了进去。周遭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墙上爬着藤蔓,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野猫的叫声,倒像婴儿嚎哭一般。连同虫鸣的唧唧声,细雨敲打瓦砾的啪啪声,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她不安地逡巡,小心打量四周,可除了漆黑的夜幕,什么也看不见。手中的油灯被吹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颇有些阴诡地狱的幽森。她只敢看着地上的砖石,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影子。
忽然,她发现脚下多了一个更大的影子。那人脚步声很轻,几不可闻。她觉得心快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了,只捂着胸口轻微地喘气。她猛一回头,便见周翼之一脸奸笑,青色的天光照在他的脸色,好似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吓得连连后退,一直被逼到了墙角。正想要呼救,却被周翼之一脚踹过去,小腹一阵剧痛。涔涔汗珠从额头渗出,她痛得蹲在地上,紧紧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周翼之冷笑:“你喊啊,我的人就在外边守着,我倒要看看谁会来救你。”
他狠狠扇了撷枝一巴掌,撷枝脚下一个不稳,重重摔在地上。他趁势把她扑倒在地上,笑道:“你对崔荻真是一往情深啊,我一说他出事了,你还真就没命地赶了过来。你猜猜,你要是成了我的女人,他崔员外郎还会要你这个残花败柳吗?”
撷枝心中惊惧,心想要是这样受辱,倒不如死了的干净。被他这样钳制,也许只能咬舌自尽。她不过这么想着,周翼之就已经知道他的心思,又一个耳光扇过来,扇得她几乎昏厥,粗暴地将一团手绢塞到了她嘴里。
“柳撷枝,我们周家这样都是拜你所赐。看我今天不弄死你!”
煤油灯早已被他踢翻,眼前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除了周翼之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衣服布料被一片片撕碎的声音,滋啦滋啦的,好像一根铁丝慢慢地划拉着琵琶弦。
她越是挣扎,周翼之对她就更是拳交相向。手腕像是要碎掉那样被扣在地上,强烈的痛让她意识有些模糊。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是就真的这么死掉,怎么能甘心。
忽然,她听到周翼之被掀翻在地。周翼之带来的小厮一拥而上,和那人扭打起来。小厮将原先提着的风灯甩在地上,火苗还散发着微弱的光,借着火光她总算是看清了来人的脸,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陆止萧赤手空拳撂翻了好几个小厮,拉着撷枝就往外跑。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紧紧牵着他的手跟着他在黑色的夜幕下拨开重重畏怯和茫然,向明亮的街市奔去。
等到了长平街,二人才送了一口气。撷枝松开了手,无所适从地望着他。几度想要开口询问他有没有事,可见他泰然自若,便也不愿自作多情,只诧异:“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刚刚在这附近遇到了……遇到了云乔,她……她不放心你,让我过去看看……”
撷枝问清楚了,转身就要走。他却疾步上前拉住她的衣袂,她转过头,凛冽的寒气从她眼底透出。他的手骤然从她衣间滑落,剧烈咳嗽起来。
他勉强调匀了气息,艰难道:“我送你回去。”
“不劳您大驾了,我自己能走。”她句句话都像刀子一样,使力朝他刺去。不过无所谓了,他压根都不会在意她说了什么吧。
“柳姑娘,还是我送你吧。要是周翼之的人真的胆大包天,敢在街上行凶……”
“你到底还想怎么样!”撷枝彻底发作了,可泪水也随着这一声怒吼从眼角坠落而下。她知道自己失态了,用手帕轻轻沾了沾眼泪,道:“谢谢公子此番相救,可撷枝希望公子不要在浪费这些无谓的精力了。”
他忽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已经紧紧搂住了她的腰。撷枝起先还挣扎,可她越是挣扎他就将她按得越紧。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心口灼热得能将她烫伤。她不再反抗,轻轻环住他的腰,再也不愿去想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要是……要是你出来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啊。”他惨笑着,伸手拂过她的脸颊。
他声音极其微弱,脸色亦是骇人的惨白。说话间他已经趔趄好几步,撷枝连忙搀住他,这才发现汩汩的鲜血已将墨色的长衫染成乌紫色。她连忙把衣服攒成一团去堵,可是根本堵不住。她放陆止萧躺下,嘴里不住说:“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撷枝,对不起。”他静静地笑着,嘴角已经有鲜血淌出来。
“快别说这些了,你挺住,我去叫人来。”
太夫说那刀子扎得十分深,陆止萧的情况非常凶险,不知能不能熬过今晚。他躺在那里,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腹部缠着雪白的绷带,隐隐能看见殷红的血色一点点洇出来。创口已经清理过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感染。他始终高热不退,梦里一直说着胡话。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
撷枝知道那样的滋味,那日她掉到水里染了风寒,也是这样发着高烧,头痛得都要炸开了。可他呢,像是睡着了一样,眉头紧紧攒着,却连呼吸声也听不清了。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慌乱地去探他的鼻息,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因为床榻被陆止萧占着,云乔叫撷枝去云嫣房里睡。撷枝只摇摇头道:“明天一早去崔宅告诉崔公子一声,免得他担心。”
半夜撷枝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凉了一大半。可才刚松一口气,第二天清晨又烧了起来。几个丫头轮着给陆止萧换药擦额头,才又缓过来一点。看这样子这人是挪不开了,鸨母心里觉得晦气,又去崔府敲了一笔竹杠。撷枝已没有力气和她争执,便由着她去了。
崔荻是正午以后才赶过来的,他虽是沙场上厮杀过来的,可看到自己的好兄弟只剩半条命躺在这里,心中仍不免惶然。他问撷枝:“大夫怎么说?”
撷枝道:“大夫也没有把握。”
崔荻叹了口气,道:“你行事怎么这样草率,周翼之那话一听就是圈套,你还巴巴去跳……”不过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崔荻也不愿再责备撷枝让她愧疚。
“那周翼之那边?”
“周家一手遮天,此事怕是很容易摆平。而且我怕追查下去,他的身份……”崔荻怕人多嘴杂,不再说下去。
继而又问:“那你呢,有没有受伤?”
撷枝抬了抬手道:“只是有些淤青和擦伤,并无大碍。”
崔荻还要赶着回兵部,只留了郑九生在这里守着。九生看撷枝眼眶发红,劝道:“姑娘哭也没用,好歹是要打起精神才能照顾李公子。”
凌翠在一旁道:“是啊,撷枝姐姐,要不你先去我房间小睡片刻,我在这里替你照顾一会儿李公子。”
撷枝含泪道谢,可许是对凌翠房间感到陌生,她怎么也睡不着。凌翠今日殷勤得有些过分,往日里她从不掺和这样的事。一为避嫌,二来她白日里总有无数事情要忙。不过想来她也没什么坏心眼,倒没有必要把人想得这么坏。
或许陆止萧也没有那么坏。他这样舍了命的救她,到最后还那样哀凉地同她说了声“对不起”。他可真是个混蛋,倘若他活着,她必然不会再和他计较,可倘若他这样死了,她只会一辈子记着他,念着他,忘不了他。他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吗?她忍不住不去胡思乱想。
仿佛又过了很久很久,郑九生过来叫她,说陆止萧不好了。她合衣下榻跑过去,他情况的确十分糟糕,脸都已经乌青了。大夫只说再试试,其余什么也不好说。不过没过一会儿,大抵又给控制住了。如此反反复复三四天,撷枝只觉得自己被折磨得心力交瘁。
冷风呼呼地吹,糊窗的明纸像风婆婆的风袋子,鼓起来又缩下去,马上就要破掉一样。那样刺耳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塞北的风霜,北疆大抵这时候已经下雪了吧,一团团的雪像棉絮一样堆了一地,厚得能陷下一只脚去。
流放的路上没有热干粮,只有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窝窝头,要和着雪水吞下去。父亲的手很温暖,紧紧地握着她,对她说:“撷枝不能哭鼻子哦,不然眼泪会冻住的。”
她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手上的铁索叮叮铃铃地打着欢快的节拍,好像是什么乐器。
“爹,你给我唱歌好不好?”
“可是爹不会唱歌啊。”
“你骗人,你一定给娘唱过歌。”
父亲拗不过她,于是唱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父亲的嗓子很亮堂,唱起歌来像蒙古的汉子那样好远都能听见。她从没有听父亲唱过歌,所以听得格外起劲。
可也只唱了两句,父亲就已然老泪纵横。她连忙说:“爹,不能哭鼻子,眼泪会冻住的。”
等年长了些,被卖到拾芳楼,她终于听到了那首民歌的后两句:“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他们就是飘零在外头的一群人。
那时北风灌在脸上,的确像冰刀子一样让她一阵阵刺痛。可是好在还有父亲,这漫长的路也并没有那样艰辛。
如今最爱她的人永远离开她了,她原以为今后可以无牵无挂,再不为了任何人伤心。可偏偏身边又有崔荻、云嫣、云乔,甚至孟益这样的人对她这般好。现在陆止萧也许也要离开她了,像她父亲那样永远离开她了。她不知道失去之后可不可以像从未拥有那样坦然。
陆止萧终于还是清醒过来,只有短短一刻钟,又昏睡过去。撷枝当时并不在身边,等过去的时候,见他仍是老样子,不免失望。
到了夜半时分,云嫣忽然叫醒她,说是陆止萧要见她。等她慌忙赶去,陆止萧却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仰头看着屋顶。
“云嫣说你要见我。”她不知为什么也刻意冷冰冰地问他。
“没有。”他翻了个身,不去看她。
撷枝道:“我不明白你,你既然巴望着我死,我死了岂不称你的心,你又何必舍命救我。”
“我并没有巴望你死。”他语调平平道。
她心中一颤,可仍嘴硬:“看你这个样子应该是死不了了,等你下地能走了,我就让崔公子把你拎回去。”
“柳撷枝,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撷枝本不欲与他争执,可此刻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道:“陆止萧,你不要颠倒黑白。是你欺骗我在先,我照顾你这么多天已经是算是报了你的救命之恩了。你要是识相的话就乖乖闭嘴,不然不等崔公子来,我直接叫云乔把你扔出去。”
她急红了脸,陆止萧反倒笑了,道:“我从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
“怎么天下会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她将搁到案上的粥端起来,走到他床前,一把把他的脸扳过来,道:“不过就算你再厚脸皮,我也不能让你死在我这。你先把粥喝了,等云乔醒了我再让她把你丢出去。”
“你还是心疼我。”陆止萧忽然嬉皮笑脸地凑过头去。
“下流。”撷枝恨声道。
陆止萧又酸酸地问:“你这么照顾我,你的未婚夫不吃醋?”
“什么未婚夫,”她下意识问,又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孟益,涌上一种不知名的欣喜,然后故作无意道:“你是说孟益啊,那你可别多想了。他这样的公子哥,怎么是我高攀得上的。”
“所以你并没有要嫁给他?”
“当然没有,不过我嫁给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她觉得身子一颤,所有未尽的话语都淹没在了一个深深的拥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