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巴塞洛缪先生的确正在这里,他就在二楼的单间内。”
柜台之后,颇似东陆酒肆掌柜的服务员微笑着回应:
“您应该就是他正在等待的客人吧!巴塞洛缪先生这样吩咐过,如果有一个东陆血裔的小孩子来找他,那是他期待已久的贵客。”
唔!期待已久的贵客什么的,吾辈实在担当不起!
这种北陆式的过分的礼貌,很容易让吾辈误会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隐藏设定,或者不负责任地脑补出套路黑暗的阴谋诡计之类的。
还会让吾辈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抱着某些阴暗不良的企图,从而构筑起深深的防范与戒备。
在交往过程中,只能身心俱疲地同时维持着内心的警戒与表面的真诚,是一种既失礼又不讨巧的做法。
而且,更令人为难的是,明明已经十分厌倦,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生而为人,真是艰难吶!临到终了,也只能牢骚这一句毫无志气的感慨,然后愈加显得没什么用了。
简而言之,这种过分的礼貌,真是糟糕透了!
【粉碎吧!虚伪的人间!爆裂吧!幽灵假面漂浮之世!吾辈执罚而降!】
心中如此不耐烦地抱怨着,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被人关照的惊喜与局促。
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缺少足够的历练,人畜无害,有着可以被轻易哄骗的天真与单纯。
艾文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有着出色美貌的少年,而且,他无比自信别人也是以这样的认知看待自己的。
“尊敬的先生,请将您认为有必要的信息写下来,我让侍童为您传信。”
女性的服务员递过一张浅绿色的便签纸,还有一支钢笔。
“请问……什么是有必要的信息?”
艾文接过纸笔,像是含着露水般柔润的黑色眼睛里满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令人颇觉可爱。
“不用紧张,只要能让那位先生确认您的身份就行。”
女性的服务员,很是温婉笑了起来:
“这只是为了避免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万一产生尴尬的处境就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才好了,这姑且也算是我的工作之一。”
艾文认真地写好字条,轻轻折起。
服务员摇响手边的铜铃,一个长衫挽髻的侍童从一边走来。
他接过折起的字条,放在黑色的漆木托盘中,步态舒缓地向二楼行去。
片刻后,侍童又从二楼来到艾文身前,躬身行礼:“请跟我来!”
艾文向服务员道了谢,跟在侍童身后,踩着木质的阶梯向楼上走去。
及至二楼玄关,廊间一阵清越的丝弦之音如若飞泉,挂白云而落,直直跌入空谷山岩间。
清泉跃山涧,溪水绕松岩。激起涛珠如雾,弥漫了山林草木、新茶叶碧。
琴上弦丝拨动间,声巧缭绕之地,如若云雾山深处。
艾文不由凝神倾听之时,前边领路的侍童,已驻足在一面绘着水墨纤竹的青玉帷屏前。
“巴塞洛缪先生,您的客人来了。”侍童轻叩帷屏,轻声说道。
“请进!”
这是一道有着足够吸引力的嗓音,清澈温和又不失磁性,像是冬夜里的灯火,莫名令人安心与信服。
如果用这样的声音在演讲台上拉取选票,那么,他会成为最出色的政客。
当然,巴塞洛缪先生作为一个政客来说,已经足够优秀,虽然并不是凭借口水上得天独厚的才能,而是依靠庞大的财势与尖端的工业技术。
但仅是这些已足够让他在政界纵横捭阖,而不必在其他方面花费多余的心思。
侍童躬身告退,艾文微微回礼之后,轻步走进隔间内。
简易的木桌临窗而置,方形的窗格被一节短木轻轻支起。
冷风吹扬起细碎的雪,飘落在窗沿、桌边、茶釜上蒸腾的水汽间。
桌案之上,红泥茶炉内炭火温平,釜中茶汤正沸,清气袭人。
一个穿着衬衣和马甲的男人端坐在木椅上,正操持着诸般茶器,支窗沐雪,煮茶调味。
如若不去在意那怪异的违和感,也真有几分风月气。
艾文怯生生地立在帷屏边,小声问道:“您是……西蒙斯·巴塞洛缪先生?”
“是我!”
那个男人偏头望向艾文,温和一笑,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不用多礼,请坐!”
他说话做派,行为举止间,颇类似东陆风气。
艾文摘下帽子,脱去短斗篷、外衣,放在一旁的置衣架上。
他想了想,又取下了手套,放至一边,才走到男人对面矜持地坐下。
艾文低下眼睛,看见素瓷青花的茶杯。不同于北陆茶具的精致华贵,东陆风格的茶具别有一番清新雅逸。
茶室之内,水声沸沸,人声寥寥。
巴塞洛缪先生神色专注地调茶煮茗,艾文不敢打扰,只是偷偷打量着对方。
男人发色浅栗,肤色稍深,看不出具体的年岁,却极具成熟男性的魅力。动作之间,沉稳有度,随和而不逾礼,颇有东陆式的儒雅气质。
装扮偏向保守传统,衣着多是单调的深色,沿袭了北陆一贯精致繁复的风尚,在细节之处彰显身份与地位,一颗小小的包纽上便能下足不知多少文章。
炭火燃烧,满室寂然。
两人凭桌相对,男人专注其事,少年默然不知所语。
“那个……巴塞洛缪先生……”良久,艾文犹豫着开口。
“稍待片刻,茶才能好。”巴塞洛缪声音平和,安静温情地笑了笑,却是打断了少年的话语。
他一边看顾着茶炉的火候,一边徐徐说道:
“听说东陆的茶道,在于‘精物神人’。茶纯、火矜、器洁、水清,是为‘物精’;心诚、仪敬、为度、情怡,可谓‘人神’。
“茶事的趣旨,便在于水火诸行、人事动机,在烹茶之间调理协和,趋于至善。”
“茶……茶事八谛?”艾文不确定地问道。
“正是。”
巴塞洛缪并没有在意一个在北陆土生土长的十六岁少年,为何会了解生僻的东陆茶道知识,也无于此深究的打算。
他起身提起炉火上的茶壶,将煮好的茶汤倒入树根雕制而成的茶海内,再分置于两人的茶杯之中。
“精心造事,佳茗美器,茶养人性,修达人情,据说茶艺之用便于此处。”
巴塞洛缪端起细瓷的杯托,姿态优雅地品啜茶味。
艾文也握住杯中之茶,抬至唇边。
汤色清亮,茶香怡神,入喉若清风自座下生。
“您的博学,令人尊敬,并且叹服!”
艾文品味之后,由衷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