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篝火之宴,杯盏交错,军中人行乐不似宫里那般丝竹沁心,却也格外的热情洋溢,只是宴上多是肉食对酒,对于如昔和林妍柔而言,着实有些无法消受,如昔向那上座探去,只见得亦辰和那诸位将军一般饮食,却看不出有那一丝的不喜,反倒让人有极为格外的契合之感。
如昔回首举杯一饮而尽,笑意轻嗟,他,是个难得的好皇帝。
跃然的火苗隔开着他与她的距离,亦皓越过篝火,看着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留下的红晕,一如当年,她站在他面前,听他叹一句‘春风莫如昔,绕指复又去’……
如昔几杯薄酒过后,索性离了这热闹的篝火堆,回到营帐,静坐良久,却终是带上了笛子和紫风,闲适的逛出营地,芩儿疾步跟上,如昔缓了马速,却怎么也劝不回执意相随的芩儿,索性也下了马,漫步踱行。
秋夜最多是月明星稀,如昔带着紫风出了营地,背靠着山坡上的榕树底,取出笛子,轻吹一曲,无名亦无律,芩儿随侍在旁,山风渐凉,终是有些担忧之色,“夜冷风凉,美人还是营帐练习吧?”
如昔垂眸专注,纤手轻拨琢磨着曲音,“营帐里练习难免打扰了他人,你且先回吧。”
“这……”
如昔微抿唇作一笑,“我这有紫风陪着呢,放心吧,我一会便回去。”
芩儿颔首,如昔病愈未久,若再受凉可如何是好,“奴婢为美人取披风来,美人千万当心些,奴婢去去就来。”
如昔轻应一声,这里正是清静处,难得出宫的她又岂愿辜负这原野之月?
芩儿犹豫一二,返身疾步离去。
紫风立于一旁,似被如昔那不成曲的乐音所扰,摆首响鼻,如昔略有嗔怪,却也只是笑笑作罢,树影斑驳,那人于几步之外无声而笑。紫风抬首向四处望了望,前蹄微有不安的拨动着泥土。
如昔注意到它的异样,终是停了笛乐,似有一叹,“紫风,你是有多嫌弃我啊?”
紫风自是不会回应,如昔却听得一句若有若无的笑声,“呵呵……”
霎时的紧了心弦,如昔站起身向着那笑声传出的方向望去。
月光如在那人身上洒下了点点光华,自树影中从容走出,一手负于身后,颔首难掩浅笑,“我不知紫风是否嫌弃你,至少这你这曲子着实算不得好。”
如昔恍若隔世,望着来人,失神良久,借着月华,她将无数次想起的面容和眼前人渐渐重合,最终化成唇际一抹浅笑,“王爷安泰。”
他似有一滞,半阖的眸掩着几分悲伤,“你真心喜欢笛乐?”犹记得,她那一曲《子衿》触痛他心……
如昔颔首,转身背对着亦皓,抬眸看向远处明月,“是。”
“从未听你说起过……”
“王爷也不曾问过不是?”如昔下意识的接了话,却又因其中透露出的淡淡怨怪抿唇不言。
亦皓失言一笑,他确实没有问过,那是因为当她见他弹琴时那般欣悦,他以为,她和自己一样喜欢琴音。
沉寂须臾,如昔让自己绽放出个大大的笑眼,“王爷若是喜欢此处,那我便不打搅王爷了。”言着便是一礼准备离去。
“昔儿,”他急呼出声,见得她身形微顿,缓了心绪,只作一笑,“你的侍婢刚走我便出现,你觉得会是巧合?”
如昔黯然,她也有那么一刹那的以为他是为她而来,可这有可能么?他是王爷,高高在上的王爷,而她,且不说以前如何,只论如今,她是他兄长的妃子,本就已经没了叙话的缘分,如昔理过紫风的缰绳握在手中,安抚着有些躁动的紫风,“自入宫那日起,昔儿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承蒙王爷多年照顾,一直未能寻得时机报答,待王爷成亲那日,我一定会送上份大礼,恭贺王爷新婚。”
“呵,你要恭贺我新婚?”
他的笑声带着莫名的自嘲哀伤,如昔心下一紧,咬唇缄默不言。
“昔日唐府花匠,每年必送一盆墨兰至慎亲王府,昔日唐家马场,每日总有人在翘首以盼待我身至,昔日郊外树林,有人以失马为由与我出城,昔日城中墨坊,有人对着我的画作凝视半个时辰,寸步不移。”
他每说一句,如昔的脸就羞上一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如今,你要说送礼贺我新婚?”
“……”如昔紧咬唇瓣默然不语,莫大的震撼让她羞,让她恼,他原来什么都知道,那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可笑?那仅有的一点点希冀,一点点奢望、一点点的自尊,都在这刻拼命讽刺着她的心。
“还是说,你当真喜欢上他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如昔双目微惑,却在视及他那几分哀怨神色是愁了眉头,无从应答。
“你可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
“先皇暴毙,不足三日,传出慧仁太妃为先帝殉情而死,那时我已封王出宫,连我母妃的尸首也不能得见,他以嫡子之名登基为帝,世人皆以其名正言顺,呵,却不知先帝早已立下遗旨,储君之选另有其人,他得知遗旨之后,利用先皇近臣相助,弑父夺位,登基为帝。”
“!”如昔惊愣,这些都是她从未听过甚至想都不曾想过的,可她知道,亦皓不会骗她……
“他登基未久,朝中数名老臣连遭贬黜,晋升的皆是支持他登基之人,他派出的亲信遍布整个南国,为他寻求治国新才,渐渐取代掉先皇的旧臣,而我,则被他以兄友弟恭之名禁足,这样的他,便是你爱的人?”
“……”如昔想说不是,可那又是什么,她此刻身在此处练习笛乐,难道真的不是为了他么?
弑父夺位,这四个字太重,压在如昔心头沉甸甸的发疼,她一直认为他是个好皇帝,勤政爱民,在宸清宫的那些日子里,她亲眼看着他为国事忧愁,亲眼看着那似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折压在他的桌案前,皇位让他这样的疲累,他会为了它杀害自己的父亲么?慧仁太妃,亦皓的母妃,难道也是因为他的登基才薨逝的么?那亦皓……
如昔的忧伤自心头蔓延在眉角,看向亦皓的眸中不自觉的带上了怜悯疼惜,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至今为止,亦皓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痛苦纠葛?
亦皓目及她的心疼,却下意识的避开,似有苦笑,“你知道么,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的可怜。”
“……”
“我只记得,你给的情谊,是那样的真诚,你的小聪明,是那样的可爱,看着你故作无所谓的倔强样子,我会不自主的笑出声来,我曾以为,没有人会比你更明白我,也没有人比你更在乎我的感受。”
如昔愣神,湿润的眼眶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的话音里是那样的萧索,慎亲王,那个春风笑意温润如玉的兰君,为何也会有这样的失落?激动难宁的心,被他的失落高高悬起,痛,自心中点点弥漫……
“以前,我不想争,是因为不值得,那个位子有的不过是表面的光彩,我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利,他们迫我,不过是借我的手去完成他们的报复,完全不理会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有你,在你的眼中我能看到真实的我,能看到我内心的喜怒哀乐,可如今,那个我不屑于此的位子,却将这唯一的真实也生生夺去,你要我怎么不恨?”
恨?恨谁?皇上么?如昔下意识的咬了唇,心弦紧绷,“王爷……”
亦皓缓步走至她跟前,凝视着她,“告诉我,你爱的人,是他还是我?”
如昔贝齿紧咬出一个月牙痕,这个答案原本并不困难,可此刻她的心已然乱作一团,自己一直以为的原来都是假象,而现实往往冷血无情的摧毁着人们的期望。
她的沉默让整个秋风都变得更加的寒冷刺骨,亦皓轻托她的下颚,“看着我,告诉我,你爱的人是我对不对?”
如昔哀伤的眼角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这样的亦皓,她从未见过,此刻的他恍若一只受伤的刺猬,执拗的寻求着温暖却又因此而刺痛着她和他的心,如昔伸手蒙住他的双眼,那里的伤痛让她不忍看见,垫脚,温热带着些许颤抖的唇瓣轻轻贴上他的唇角,如蜻蜓点水般刻下她的心疼,亦皓的唇角渐渐扬起……
“对不起,我不爱你了……”如昔嗟着泪强作镇定说完,却还是掩不住颤抖的哭音,看得他扬起的唇角僵硬的弧度,她不敢想象被她蒙住的眼睛里是怎样的受伤。
可她别无选择,现在的她是宫妃,他是王爷,本就不能再有任何牵扯,更何况亦辰与他还有着那样的恩怨,若是叫那人察觉了亦皓的怨恨,结局会如何,她不敢想象。
亦皓说的那些,她都信,不仅是因为她相信他,也因为她相信亦辰,那个在她最失落的时候给了她最多宠爱的皇帝,那个拥她在怀里和她说着亲昵暧昧情话的皇帝,那个对她述说着亦皓夺走先皇宠爱的皇帝,如果是他,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可越是这样,她越不能再对亦皓存情,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何况是一个自己记恨着的人。
泪水不由自主的从眼角滑落,如昔微勾的唇角经不住泪水冰凉的刺痛,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了你,彼时,君未娶,妾未嫁,我们一起共度了彼此最美好的年华,如今,我已嫁,你将娶,我们再也没有一起的可能,但那份曾经,我将永生珍藏,直到死去……
她的爱情,才刚刚得到回应,就已注定被永远掩埋……
不远处,芩儿手拿着大氅僵站着,看着那月光之下相拥的二人,进退为难。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林妍柔带着钰儿转身悄然离去,原只是想来问如昔借一套明日要用的马装,却看到芩儿行色匆匆,原只是一丝疑惑而已,却不想竟然看到了这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