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殿大庆,宫中女眷全数出席,京中待嫁名媛亦是应邀前来,慎亲王亦皓自然也在宴中,席间歌舞为伴,慎亲王举杯独盏,望着堂中人舞衣翩跹,笑唇浅嗟,微垂的眸光则不着痕迹的探寻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上座亦辰似饶有兴致的看着舞乐,时而与皇后细语几声,对酒一杯。林妍柔亦是侧眸探寻,却一无所获,那美人席前,独缺那人身影,皇后生辰宴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不该在这节骨眼上出差错。心里顿生些许疑虑防备,还是说她又在谋划着什么?
宴近中时,舞乐尽退,从殿外飘来阵阵悠扬的笛声,亦辰微眯了笑眼静视殿门,两列青衣舞女迈着玲珑碎步伴随着笛乐婉转而至,于堂中围成重重圆圈,舞姿曼妙围绕着那一曲笛音悠然飘出,《子衿》乃是南国有名的情乐,其婉转情思使其成为笛乐之中的翘楚,而此时这笛声却让亦皓清楚的明白,奏乐者并非乐师,十有八九便是那迟迟未至的蓉美人如昔。
曲声悠扬,舞女渐渐散开来去,一袭素雅兰裙的如昔翩然而立,红唇轻息,一曲婉转情思自笛中传出,曲罢,玉手轻回,唇离笛音,如昔福身一礼,“臣妾恭祝皇后娘娘福寿绵长,安泰千年。”
自她身影显现之时,亦皓就已然容不下其他,那微垂的眼眸,淡淡的哀伤之意,一点点刺痛他的心,《子衿》情曲,卿为谁奏?
皇后若有若无的笑着,“蓉美人有心了,本宫见你迟迟未来,正有些担忧不解呢。”
如昔福身礼着,并不言语。
亦辰浅笑视之,“蓉美人曲艺大有长进,一曲《子衿》婉转余音绵绵不绝,感触朕心呐,王德胜,将那玉笛赏赐给蓉美人。”
“谢皇上。”如昔福身语着,双手接过王德胜送来的锦盒。
亦辰大袖轻挥,笑意微浅,“赐坐。”
如昔颔首应下,转而信步往那宫妃处唯一空着的位子走去,即使有着新传的舞乐,如昔还是清晰的感受到了各处投来的注视,她无心去想,也无需去想,只福坐于席,指腹拂过笛身,久久似有一声轻叹,转而将笛子搁在手边,取过一旁的茶盏,浅啄轻尝,熟悉的苦荞,让她稍微缓和了几分情绪。
未久,对面宫外淑媛席上,不断有人离开席位,堂中亦有着新的人献上才艺,直至第三人上场奏了一琴瑟《流水》,如昔才觉出几分别样的意味,回想起亦辰曾说过,要在皇后宴上为亦皓赐婚。
心像是被突地揪起,如昔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对面的亦皓,却见他正执杯浅饮,凝神专注于堂中的曲艺,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浅浅的欣赏,刺痛着如昔的心,是了,他是兰君,自是要那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名门淑媛才可配之,如自己这般一曲《子衿》也需反复上无数次才可勉强通顺的,她能有什么资格?即便是没有入宫,他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何况现在……
余光视及如昔的黯然,亦辰浅勾的唇角略见微滞,转而眯了笑眼,亦是专注于堂中的献艺。
越是听着接下来的曲艺,如昔不免有了几分怅然之感,她无疑是这所有人中功底最差的,却偏偏被安排到了第一位,而讽刺的是,虽同为皇后祝寿,其他人的献艺却旨在为亦皓选亲,那她这又算什么?
心念及此,暗淡的眸光略见了湿润,如昔自是忧伤不减,却突的被新曲笛音所吸引,那一声便让她失神的乐音,同为笛乐,那人的却是那般沁人心脾,与她这勉强完成的人不同,笛乐在那人手中已被赋予了无限的魅力,她微滞抬首,一粉色长裙盈盈立于堂中,绚烂的舞姿掩盖不住她笛乐的光华,若说乐音能够引人入胜,那她便足以承此美名,若说乐音能够渗入心魂,那她便足以至此境地,如昔的手纠紧了绣帕,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笛乐不过尔尔,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拙计难登大雅,可她不愿,不愿有人用同样的一曲《子衿》在她心爱的男子面前反衬出她的卑微。
此曲终了,几乎所有人都在心底里笑话她的不自量力,如昔轻吟了一口淡酒,掩盖面上的红晕。心痛点点,不为诸人嘲笑的眼神,只为那人欣赏的神情,对面,亦皓对着适才笛乐那女子遥遥举杯,女子则含羞回之一饮,四目相对,笑意微浅,杯中酒尽,热辣的酒水刺激着亦皓的胸腹,同样刺痛了如昔的心,酒杯落定,定下的是这一场皇命选亲,还有如昔那执拗的不甘心,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不甘,都在此刻被烙上结印。
欣昭容看得她面色有异,终是唤了惜月前去探问,如昔强掩心中酸苦,举杯对着欣昭容邀饮一盏,欣昭容浅笑回之,却依旧掩不住些许担忧不解,以她所想,蓉美人不至于为了几声曲音心中不悦,与她有着同样想法的便是上座那人,他知道,她不会因为曲艺比不上人家就黯然神伤,于上睥睨而视,亦辰把玩手中酒杯,眼中因为酒气带着几分迷离,可眸光深处那一丝戏谑,犹如将猎物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猎人,带着几分玩弄几分冷漠,看着猎物在设好的陷阱里挣扎沦陷。
如昔连饮数杯,略见得有几分薄醉,芩儿将酒盏挪开,奉了茶水上前,“这宴会还得再过大半个时辰呢,美人可醉不得。”
如昔停下酒杯,侧首望着身侧躬身的侍婢,无声而笑,“可我已经醉了怎么办?”
芩儿看着她少有的任性,心底略有一叹,“美人先喝几口淡茶,一会乐起,美人借时出去透口气,兴许会好些。”
如昔回首,双手支头却有些醉晃之态,半睁半阖的眼看着堂中舞衣翩跹,舞女们婉转错身间,依稀见得似有别样眼神向她视来,她尚未来得及探寻却又被那曼妙舞姿遮掩开去。
如昔似有叹笑,起身自偏殿而出,夜风渗凉,如昔禁不住便打了个冷颤,芩儿忙把外披为她系上,如昔拢了拢身上的鹅绒披风,抬首望向天空,无月无星,秋雨总是来的阴冷,滴滴如线落于石板上,寂而无声,如昔伸出手去接住雨滴,雨太小,手太热,冰冷的气息转瞬即逝,如昔将双手覆于脸颊,微微的烫意让她笑出声来,他曾说他不胜酒力的,可后来却是她醉了个不省人事,她也曾感谢上苍,让她在她最好的年华遇见他,可如今,就连这些回忆也不再属于她了,如昔紧拽的拳手伸在雨中,汇集而成的雨水从指缝流出,你看,我对你的记忆,都被雨冲走了,即使我这样的用力拽着,它还是走了……泪线滑落眼角,顺着脸颊滴落在鹅绒披风上,消失不见。
芩儿担忧的为如昔反复拢着披风,秋雨微风,凉意渗人,“美人,咱们回去吧?”
凉风拂过如昔的面颊,泪水流下的痕迹微渗凉意,如昔收回手来,芩儿忙用绢帕为她拭去手上的水渍,却不禁愁了眉头,喃语轻呼,“怎这般冰凉……”
如昔似有浅笑,“酒过四肢凉,你不饮酒,自是不知。”都说喝酒暖身,如昔知道,酒暖的只是人心,那冰凉的汁液只会让人的血热消耗更快,而后留下的,便是比之前更加冰凉的身体。此刻,如昔适才因酒而热的身体,受了秋雨凉风,更显冰凉。额头传来的丝丝生冷,如昔无奈一叹,“芩儿,若是我病了,记得传李御医为我诊治。”
芩儿闻言微滞,心底的担忧更甚,却也只得应下。
回到宴上,如昔不在饮酒,却也不肯饮那热汤,就这样静静坐着,直至宴后,各宫均送来了纸伞,媶儿到时,看到的便是脸色通红的如昔半倚半靠在芩儿身侧,唇瓣轻咬,微不可见的蹙眉让这红润的脸上显出几分异样。
是夜,亦辰正如他说过的那样,留在了懿和宫,醉蓉阁的芙蓉在秋雨之中渐渐合上了花瓣,显出几分虚弱之态,床榻上,如昔双手紧揪被角,死死闭着双眼,额间细汗密出,梦里,她陷入一滩沼泽之中,她拼命的挣扎却愈发深陷,沼水刺骨的发凉,包裹着她周身,粘稠感让她犹如坠入大网之中,不得解脱。
绵绵的秋雨下了一整夜,芙蓉叶上最后一滴雨水滴落在石板上,芩儿奉了温水入内,却听得如昔呓语不断,芩儿忙搁下物什,“媶儿!快去请李御医。”
媶儿刚至门口,被她这一声惊呼吓愣片刻,转而向外冲去。昨个便觉着美人有些异样,果然是病了。
如昔迷蒙中不安的摇着首,似在极力的摆脱着什么,芩儿忙上前握了她的手,“美人,美人醒醒。”
“亦皓……”
芩儿霎时间惊变了神色,虽声音极其微弱,可一个辰一个皓,足以让她分辨清楚了,芩儿虽慌了神色,如昔却顺势紧握了她的手,紧闭的双眸似了泪滴滑落,“救我……”
芩儿微垂了眸,紧紧回握着她,试探的摇摇了如昔的肩,“美人醒醒。”
如昔恍若在泥淖中抓住救命稻草,拼命的拽着芩儿的手,梦里,有人将她渐渐拉出泥淖,她满心欢喜想要致谢,却一个亦字卡在喉咙,是他!皇上!如昔忽的双眼大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视线渐渐清晰,熟悉的床幔熟悉的面孔,让如昔的心终于稍微安下几分,却不知这一放了心,头上的晕痛便席卷而来,抬手覆在额头,如昔努了努唇,芩儿忙自一旁取了温水喂她喝着,如昔终是缓过劲来,梦中的悸动还萦绕心头,但眼前人的担忧还是让她略微笑了笑,“我没事,就是梦魇了。”
芩儿犹豫着搁下杯盏,垂眸为如昔掖了掖被角,“美人适才在梦里呼救来着……”
“……”如昔微有蹙眉,梦中那最后一幕,深深的刻在她的脑海,皇帝似笑非笑的向她伸着手,明明是救她出了泥淖,却让她感受到更大的恐惧。
未听到回应,芩儿抬眸见得如昔茫然的神色,浅浅勾唇略作礼笑,“也没什么,奴婢已经让媶儿去叫李御医来给美人诊治了,看这情形,美人约莫是着了凉,现今身子正是虚热,还是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