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吴楚以及陶潜恰好在公寓的电梯里碰见,不过同乘电梯的还有许多其它学生,因此我们只是简单地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为了不让外人生疑,我们只乘电梯到顶层的下一层,等走廊里只剩我们四人后再走楼梯上去。想到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大家的呼吸都不由加重了许多,敲门的频率几乎赶得上心率了。
曾子路和张旖玲一起来迎接我们。大厅的投影仪已经打开了,放映着计算机的画面。
“加密的文件共有三个,分别叫《乌托邦岛运行记录》、《外来学生登岛记录》和《在院学生数据库》。我先把第一个解密出来了,特意等到大家一起看。”曾子路说着,快速坐到电脑前,打开了那个叫《乌托邦岛运行记录》的文件。
众人谁都没有说话,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这份文件最有可能帮助我们解开关于这座岛的重重谜团,因而我们必须投入百分之两百的注意力,不能漏过任何一个信息点。
文件打开了。文件内记载的是一段又一段的记录,每段记录的格式大致如下:
日期:九月二十九日
最后侦测位置:13°12'N,152°25'W
主动力室:正常
副动力室Ⅰ:正常
副动力室Ⅱ:未启用
主稳定室:正常
副稳定室Ⅰ:正常
副稳定室Ⅱ:未启用
谜底当然不会写明在纸上直接给你看,真相需要你去推理、分析。不过这个谜题可以说是十分浅显了。
最高指挥部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武田西北说出了大家的共同想法:“所以,这座岛其实是一座巨大的机械浮岛,它的位置可以变化,因此无法确定它的坐标?”
大家没有回答,用无声表示着同意。
“说实话,我不是很相信。”吴楚第一个提出异议,他是学物理的,“这么大一座岛,如何使它浮起来?如何保证其飘浮时的稳定性?还有,移动它所需的巨额能源从哪里来?”
与会各位估计都是社里各行业顶尖的人才,但此刻并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陶潜说:“诚然,这些都是技术难题,可并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我们应当关心的,是这个假设成立与否,以及数据的真实性——如果这些数据都是真实的,我们就获得了十分有用的信息。”
社长不愧是社长,总能抓清当务之急。张旖玲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跑到档案柜前翻出了她那一沓数据。一番快速的核对之后,她说:“我绘测过的纬度记录与这上面的基本相符,这些数据的可信度很高。”
“那我们就姑且当这个假设成立吧。”陶潜说。
“你们先聊,我去计算一点数据。”张旖玲移步到了另一台电脑前。
吴楚仍然执着于那一连串技术性问题,他索性找来纸和笔,自己比划了起来。陶潜和武田西北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我和吴建道则略有些不知所措地干坐着,偶尔一对视后又迅速移开视线。
“各位,我有个大胆的想法。”陶潜再次引领话题,“兴许在这个月内,我们就能离开这个岛。”
像什么东西“咯哒”一声接通了一般,我一下子领会了陶潜的意思:“您是说,月底的出海航行?”
陶潜肯定了我的猜测:“是的。如果出航用的船只够大或者数量够多,我们完全可以把所有人都撤离出去。这样的好机会不能轻易放过,谁都不能保证明年是否还有这等美事。”
“我绘出这个岛的运行轨迹了。”张旖玲把一张手绘的地图平摊在会议桌上,虽然是草图但很好看,“根据它的运行轨迹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岛主要在中低纬度的太平洋航行,始终与陆地保持相当的距离。而且这个岛应该配备有强大的侦测系统,能够探知极远处的航船并提前改变航线——总之,它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任何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曾子路说:“这更加说明我们只能靠自己离开这个岛。”
“对,”陶潜说,“所以我们现在就有必要制订接下来的计划了。建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现在就去动员所有的岛外人,”吴建道加重了语气,“包括仅有的三个成年人。”
“不错,建道知我心。”陶潜对吴建道投以赞许的目光。
这话如同一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还有三个成年人?”虽然已经知晓了这个事实,但在再次听闻时我还是不免惊了一惊。
“是的,”武田西北说,“如果有成年人参与进来,行动成功的机率将大大增加。最关键的一点是,就我们所知,其中一人之前是一名船长。”
真是天算之巧合。短短几十分钟,桃源社的前途就变得一片光明。
在座的每个人都露出欣喜之色。“感谢各位付出的努力。子路、西北、旖玲、建道、莫中、吴楚,谢谢你们,你们之中缺了任何一个,计划都不能发展到这一步。”陶潜这时起身,向着大家鞠了一躬。
众人忙着客气。“也离不开社长的精密筹划和悉心指挥啊。”吴楚的马屁拍的最响。
在随后的交谈中我了解到,目前在岛的三个岛外成年人都是男性,两个是学院的教师,一个在学院外做技工;而其中一个教师,正是冯武。至于如何把他们拉入伙,则是吴建道行率领的行动组的事了。
我和吴楚在这期间并没有任务分配,因此我们还能在离开这座岛之前最后体验下乌托邦学院的运动会。散会之后,曾子路、张旖玲和陶潜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吴楚、武田西北、吴建道于是先行离开。
踏出电梯门的同时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到了饭点了,遂准备取道食堂。这时,武田西北又拉住了我:“莫君,我有个邀请。”
我停下来,等待他往下说。
“下个周日,君可否与我一起去岛上逛逛?毕竟我们还没怎么逛过学院以外的地方,如果这次不去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了。”武田西北很是认真地说。
短时间内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事实上,自加入桃源社后,我对武田西北的态度是相当纠结的,说不清楚该不该怨恨他。大约是我连拒绝的勇气都缺乏,我最终答应了他。
“谢谢。”武田西北略一俯首,“这趟步行是私密的,参与者唯有君和我而己。下个周日早上八点,我会在君的公寓大堂等候君。”
十月十日,在这学院的第一百七十三天。我如约在八点下到公寓大堂,武田西北也如约在大堂里等着我。会合之后,我们先到饭堂吃了早餐,再往学院外行去。鉴于乌托邦学院的高开放性,我们没有经学院“大门”,而是就近从作为围墙的树间穿了出去。
本来我对乌托邦岛上学院以外的地方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好在武田西北带了一份桃源社绘制的精密地图,使这趟旅途得以有计划地进行。我们决定第一站去岛上唯一的海港,我和吴楚以及大概所有外来学生登岛的地方。
虽然名曰海港,港里却空荡荡地没有一艘船,唯见长长的栈桥与浪花反复地激吻。不过也许在一周后,这里就会第一次泊满航船。
我和武田西北走上栈桥,正赶上清劲的海风迎面吹来。突然想起那一天,古伯也是这样站在栈桥的末端,闭上双眼拥抱海风。我并不觉得这一切犹在昨天,但确实是没由来地有点怀念。
低下头我望着海面。稍稍用了点心观察,我看见原本平静的海水在接近陆地的地段陡然沿着海岸线流动。这可能是这座岛在运动的直接证据。想着,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武田西北表面上在随意地四处看风景,但我注意到他实际上是在观察海港的周遭环境。不愧是桃源社的骨干成员,到哪都不忘为社团做贡献。
我们在海港逗留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前往第二站——自由广场。自由广场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大和空两个字,不过确乎能让人顿生一种摆脱束缚、忘却烦恼的感觉。我和武田西北就欣赏了一会广场中央的雄鹰雕像,作为来过自由广场的见证。
自然而然的,下一站是梦想塔。我和武田西北试着爬楼梯登了八层楼,最后还是向电梯投降了。梦想嘛,一蹴而就也不是不可能的,何况我们已经付出了努力对吧。
站在梦想塔顶望去,环岛四周仍然是汪洋的海水,但我知道这海肯定不是从前的海了。放眼镇上,这座岛倒也有其繁荣的地方,甚至可能还有点可爱,只是我并不喜欢它。
一个人只要不是有恐高症,上了高处之后估计也是不愿下来的吧。我在塔顶绕了一圈又一圈,乌托邦岛的缩略景也看到没什么看头了,可就是不厌其烦。
武田西北走到我旁边,像我一样靠着护栏:“其实说心里话,君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我缄默了很久,最后缓缓说道:“如果桃源社没有搞出那一码事,说不定挺喜欢的。”
“哦。”武田西北应了一声。我们谁也没有面向对方,相反,我们的头都朝向了自己那边的方向。
沉默。
塔顶的风似乎特别大,任意一阵都能灌满我的耳朵。风声暂时占去了我所有的听觉。
疾风渐渐落下了,武田西北换了个话题,又继续说道:“那君可曾想过,为什么这个岛不允许有人离开呢?”
“或者说,君可曾想过,这个岛为什么要与外界隔绝呢?”
沉默。
我并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武田西北于是又自行作答道:“这种做法虽然看上去不尽合理,且侵犯到人的人身自由权,但仔细想来,还是有其道理的。”
“在我看来,这一切皆是为了乌托邦学院。要维持这种理想的环境,不仅学院,整个社会都要形成相适应的氛围。比方说,要让学院高度开放,连围墙都没有的话,我们必须保证社会环境的安定与和谐,否则学生的安全难以保障。”
“在一个大社会,培育这样的氛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成形。可对一个小镇来说,难度将降低很多,特别是乌托邦镇这种人工建立的小镇。”
我始对他的话语展示出一点兴趣,当下脑袋朝向往他那边偏了些,不过视线之内依然看不见他。
“更高的自由度意味着更少的约束与规则。这样的社会确实是可以稳定存在的,但前提是不受到外界的干扰。一个高度凭借道德和自发性维系的社会,其实是十分脆弱的,外界的一点异动就能使其秩序彻底乱套。就好像学院混进了一个杀人犯一样,其后果无法估量。”
还是沉默,但我开始注意倾听他的话。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理念,为了维护这个理念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缩影到这座乌托邦岛同样也适用。相比起来,乌托邦岛采取的手段倒还算温和。”
“并且,乌托邦岛成功了,它成功打造了一所理想中的学院,尽管可能有些畸形。为了捍卫这成功的果实,他们必须更加谨慎小心。任何一个人员的进出,任何一点讯息的交流,都有可能使外界发现这座乌的存在。被发现之后,大规模的交流是在所难免的,而乌托邦岛脆弱的秩序根本承受不起世界文化洪流的冲击。如是一来,这种乌托邦式的社会就难以为继了。”
说下一句之前,武田西北叹了气:“可是即便是如此美好的理想社会,我们这些外来者却仍然想离开这里,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我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
“因为乡土情。这不是唯一的因素,却是最主要的因素。”武田西北继续说,“外面的世界再美好,故土始终是人们心中的归宿。如果必须在故乡和乌托邦之间选一处度过余生,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
“而且,我们本来就不愿待在这座岛上,又怎么能阻止我们想念回家呢?这是他们经常提及的自愿性原则,可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又忽略了这一点呢?”武田西北的语气中甚至出现了遗憾。
我非常认真地听完了他后面的话,然听完依旧只是沉默。他的分析很有道理,我颇有所获,可于我们身上的使命而言,以上不如说只是武田西北的一顿牢骚罢了。
“莫君有自己的梦想吗?”
我摇了摇头,随后突然意识到武田西北是看不见我的动作的。可我也懒得说个“没”字了。
“梦想最好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这时又起了阵风,武田西北的声音在我耳中渐渐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