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暮色降临。南园里陷入一片沉寂,快至暮秋,星与月皆是冷色,庭院里刮起的风也是凉嗖嗖的。
叶明薇肩上搭着单衣,手边放着厚厚一叠账本子和志怪小说,她靠这些打发了一天时间,而云岫则在一旁绣花织络子。都夜间了,她也不想熬眼睛,正好小黑凑了来,在她手边讨吃的。
楚蘅之不在,薛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要是她今天不在这儿,小黑岂不是要饿着肚子?
叶明薇抚着它的脊背,想了半晌,将小黑抱起,准备收拾东西回自己的寝居。
她也还没用饭,腹中饥饿难忍,而且没个传信的人,她这么痴等着确实不妥。
正准备走时,南园里屋的一侧门打开,叶邵清迈步出来,面无表情:“厨房刚送了大闸蟹和奶酥,都还热乎着,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
叶邵清说话总说半截。
叶明薇眨了眨眼睛,知道他是什么个意思,但又实在喜欢他这傲娇的小天使设定,所以故意反问了句:“所以呢?”
“……所以你爱吃不吃,明明肚子叫得我在里屋都听到了,还装什么装?”
这话说的,连一直不苟言笑的云岫都破了功,叶明薇被下了脸面,但对着一个小孩子也置不动气,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顺便再等一等楚蘅之。
可当她进了门,看见满满当当一桌子的吃食,除了他说的大闸蟹奶酥,还有半只卤鹅,蛋羹蒸虾仁,另外还有好几道清爽的凉菜和一大壶开胃的青梅汁,也难怪他说吃不完,这么多起码得有三个汉子吃吧?
不过叶明薇也不好说什么,落座之后,看见那蟹黄澄澄的,格外肥美,净手后就立刻自己剥起来。
时人为了吃蟹,特地发明出拆蟹的“蟹八件”,加上膏蟹是十分昂贵的吃食,寻常人吃不到,蟹八件就更不会用了。
自然,叶明薇也不会用这玩意儿,但她曾在网上看过拆解螃蟹的视频,印象很深,遂拿出剪子小刀按照记忆那般操作,打开壳子后,用小勺舀出满满的红亮亮的膏油,放进了叶邵清碗里。
此时男孩还在手忙脚乱地剥着第一只蟹,却见叶明薇已然手起刀落,潇洒地将那只蟹大卸八块,连钳子里雪白的蟹肉都拉了出来,装进另外一个小碗,递给旁边站着的云岫。
这世上哪有主子处理吃食给奴才的道理,云岫就算想吃,也万万不敢接,甚至垂头跪下,唯恐叶明薇再塞给她。
“没事,你接着吧。”叶明薇好言道,云岫犹豫了好久,终究没忍住,接过的时候千恩万谢,随即叶明薇又给她调了料碟,拿了双筷子,自己低头把蟹壳又完整地拼了回去。
“你不饿?”叶邵清皱着眉头看她。
她当然饿,可是她吹了一天冷风,精神恹恹的,面对的大多又是油腻之物,根本没什么食欲。
叶邵清摸不清她平日里的喜好,只让小厮去问了厨房有没有什么新鲜菜式,这才一股脑拿了这些。难得宴请,叶明薇丝毫不给面子,只吃了几口素菜,抿了一点梅子汁,就又自顾自拆起蟹来。
她还是挺聒噪的,自己没吃几口,却一直赞叹这蟹肥美香甜,想来也是看他不太高兴。
然而叶邵清不高兴却不是因为这事。
叶明薇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人前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她不喜胡氏和他们兄妹,虽未在外人面前流露,但是私底下可没少甩脸子。但是他也发现,叶明薇确确实实变了很多,从前的满腹心机似乎都有所收敛,变得温和爱笑了许多,而这变化,恰恰发生在楚蘅之来到叶家之后。
与楚蘅之同过桌的就知道,他待人做事都极为周到妥帖,看见几个弟弟妹妹的目光落在哪里,他就会起身用公筷布菜。
不知不觉,叶明薇似乎也学到了这点。
她身为长姐,始终把叶邵清当作小孩子的,看他面色不虞,又起了开玩笑的心思:“小小年纪,怎么老学着大人皱眉头?”
“不用你管。”叶邵清呛声。
明薇不甘示弱:“不管就不管。”
正争论着,烛火忽然跳了一下,一直禁闭着的屋门忽然开了,凉风嗖嗖地灌进来。
门上虽悬着灯笼,但并不光亮,少年长身玉立,立在门檐下,还穿着书院里的天青色长衫,但面容晦暗不清。
楚蘅之进来的时候,叶明薇正端着蟹壳,往叶邵清碗里拨下那些膏黄,即便他在定定看着她,她也没有止住动作,只待把那些都清理干净,才问道:“义兄回来了?吃过了没有?”
她桌前堆着满满的蟹壳,自己碗里却十分干净,又结合他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不难想象刚刚她这个姐姐是何等殷勤。
楚蘅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吃过了,我先回屋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又迈步走了进来,提溜着正在吃蟹肉的小黑猫的颈皮,准备一同带走。
“等等。”叶明薇急了,“我知道义兄这几天课业繁忙,恐怕没有时间照料好它,不如还给我?小黑它饿了一天了。”
可是楚蘅之走得很急,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所以叶明薇只得撂下饭碗追了出去。
“义兄!”
她颇坚持,听着小黑呜呜直叫唤也十分心疼。他的确反常,连那快步而走的背影都透着十足的冷郁。
她一路小跑,跟着他来到他的寝居,看他打开门,刚准备落下门闩,叶明薇心一横对准缝隙挤了进去。
她身形纤细,刚准备沾沾自喜,却又发现自己被围在少年两臂之间,顿时笑不出来了。
小黑被他轻轻放去了地上,喵呜了一声就跑远了,但是叶明薇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楚蘅之顺势关上门,顺利落了门闩,女孩的背紧紧倚着门,被困在了呼吸相闻的方寸之地。
她是真得慌了,楚蘅之很高大,挡去了大部分光亮,叶明薇抬头,额角却在他光洁的下颌上擦过。
冰冰凉凉的,但她自己的体温却在极速上升,连呼吸都有些燥热。
“义兄……”她等了他一天,此时此刻在这副情境下,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却已经忘了一干二净。
正犹豫着,却听见上方传来少年低沉又沙哑的嗓音:“明薇,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叶明薇身子一颤。
她没有想到楚蘅之会主动提及这件事。目光慢慢移转,依旧是少年不辨喜怒的那张面容,像是经年打造的最完美的面具,轻易撕扯不下来。
她决定不再询问,踯躅间抬起手来,抚了抚他的脊背。
她能感受到他那刹那的僵硬,一寸寸的,在她手抚过的地方。
“那你也不能就此消沉下去啊。”她只能试着安慰。这几日,他日日应酬,打马球,早去晚归,细细闻来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酒气,故作坚强的人心里往往更难过,叶明薇想明白了这点,也就不怪他了,只喃喃道,“我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形,但基本的道理义兄肯定都明白的,不管怎么样,照着自己内心想要的活法就好。”
楚蘅之本就对皇位无心,说起来那旁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却成了他从小到大的枷锁。叶明薇忽然有些舍不得,乱世里的枭雄不会只他一个,倒不如放他一回自由。
叶明薇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并不肯放弃这么一点儿拯救他的希望。
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楚蘅之内心渴求,早就换成了另外一样东西。
少年的身体拢出一道儿阴影,久久的,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应当是听进去了她的话。
叶明薇的手准备悄悄放下,毕竟她两辈子以来都没同人这么亲密过,心里其实紧张得很。
只是,在她放下的时候,楚蘅之忽然往前抵了一步,压着门,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果然,她的身上无一处不是温暖柔软。
叶明薇的脚微微悬空,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到了,微微张开了一张檀口,半晌没动弹。
“义……义兄?”
她终于忍不住惊惶起来,抵着他的胸膛,不想让他靠近,她甚至分不清那个到底是不是本能。肩上红痣连同琵琶骨都在生疼,她将妙华大师的念珠拉起,往手臂上又缠了好几圈,这才慢慢觉得心口舒服了些。
楚蘅之终于放开她,目光幽幽盯着那串念珠。
命格玄理之说,他本来是不信的。
但若她真是注定的凤命,就肯定不会让他这条尚在浅渊的所谓龙命触碰。
难不成,她以后真要嫁给天家人?皇帝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几个皇子却是正风华正茂,丞相嫡女配皇子皇孙,原本也就是天作之合。
但是他心中极度不适。
尤其想到这个不过就是几年后的光景,更让他焦躁不安。
叶明薇见他久久未出声,以为是自己吓到了他,这才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我没事的,义兄别担心。”
楚蘅之抬了抬眼睛。
小姑娘的嘴唇因那时的疼痛顿失了血色,看起来憔悴又可怜,却还在傻乎乎地照顾着他的情绪,眸光懵幼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