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惊动了胡氏和叶老太太这两个年纪较长的女眷。起初她们只是以为两个女孩玩恼了,有了几句口角,但是如今看来,显然要比那个严重得多了。
两个深宅妇人,哪受得了这种场面,伤得严重的又是礼部尚书的千金……胡氏额头上青筋直跳,一面是害怕那血淋淋的场面,一面又是窃喜叶明薇惹出了这种祸端,当即就拿捏着为母的姿态,逼近了叶明薇一步:“适才发生了什么?你给我如实说来!”
叶明薇知道胡氏是在借机踩她,她或许有错,但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质问,却激起了她的怒火。
正准备说话,身侧的楚蘅之却站起身来,目光却眺过胡氏,落在叶老太太身上:“此事追问明薇也没用,当务之急是请两个郎中来看一下段小姐的伤势,其余的须得让义父回来定夺。”
叶老太太这才回过神。且一面派人去宫中知会叶慎,一面请了府中的大夫来。至于段家那边,老太太是不敢出这个头,且先关起门来论是非,把段萩的箭伤包扎好再说。
叶家请来的,自然是最好的大夫,可是看过段萩的情况之后,那老翁也是连连摇头道:“这位小姐的手筋已经断了,老夫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这……这该如何是好?”虽然得知是那段萩先行动手,但她如今伤得严重,叶家怎么说都理亏。叶老太太乃至于胡氏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唯恐那爱女心切的段尚书会借此事狠狠参上叶慎一本。
那边,大夫给段萩服下了麻沸散,待她昏昏沉沉睡过去后才动手将箭身锯断,取下那带血的箭镞。他行医多年,还没看见有人对一个闺阁小姐下这么狠的手,那腕骨碎得稀里糊涂,嵌在血肉中,看着真是触目惊心。
自然,在这些贵人面前,他也不敢将心里话表露出来。
而屏风另一边,叶明薇正坐在榻上,微微仰着脸让芊羽擦药。她也伤得不轻,虽没有真正撞上那假山,但侧脸连同鬓角还是被划伤了,她皮肤又娇嫩,流起血来半天都止不住,只能拿干净的帕子一直敷着。
叶明薇尚且没从那变故中回过神,楚蘅之却已经向云岫问清了当时的状况。
得知段萩突然暴起伤人的原因之后,他的脸色愈发铁青了。
他打量起这个一心想做红娘的妹妹来,见她怔怔愣神,脸上又挂着彩的那可怜劲,怒火又悄无声息地湮去了大半。
“还疼不疼?”他尽量放柔了声线,伸手想要拿开她的帕子查看伤口时,手忽被这小姑娘猛然攥住。
叶明薇没有回答他,可她看上去很是惊惶:“此事与你没干系,你何故要救我?万一段大人追究起你怎么办?”
原来,她在想这个。
楚蘅之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
小姑娘掌心冰冷,所以他顺势回握,危急关头,好似叶明薇没有意识到这种举动过于亲昵,她的眼里还蒙着一层薄薄水光,至少此刻,她的忧虑真心实意。
叶明薇看着他笑,恍惚了片刻后差点气哭。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这事要是闹到皇上面前,搞不好他连马甲都保不齐!
楚蘅之还想逗她两句:“放心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叶家。”
叶明薇气得把染血帕子扔他身上,那细长柳叶眉都要倒竖,语气却无奈至极:“你就听我的,别瞎掺和了。”
那副决绝的样子,倒真像铁了心地要护着他,楚蘅之笑容微敛,一时间有点说不上来自己在为何悸动,只看着少女明亮柔韧的眸光,轻轻点头。
过了大半日叶慎赶来,率先查看了长女的伤势,又是一脸怒容地钻进里屋。
段萩还在睡着,手腕包裹着厚厚的布条。
叶老夫人看见儿子走来,犹如找到了主心骨,只先埋怨道:“府里都被闹得鸡飞狗跳了,你怎的才回来?”
“我去了段府一趟,段大人很快就到,我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叶慎看了段萩几眼,脸色铁青,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冷冷一笑道:“他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女儿就不是么?薇姐儿都差点破相了,她废条手臂算什么?”
叶相鲜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连这种气话都能说得出来。
胡氏心里不太舒坦,应声道:“二爷,总归段小姐伤得重些,咱们是站不住理的,依我看就让薇姐儿好好道个歉,段尚书怎么说是你下属,不会太让叶家难做的。”
她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只要将叶明薇推出去服个软,此事就能揭过去。
叶慎一时没有吭声,像是不得已采纳了建议,胡氏正暗自得意时,叶慎忽道:“胡氏,薇姐儿也是你的孩子。”
胡氏微怔,半晌接口道:“当然……”
“若是今日被打的是荞姐儿,你又当怎么做?”
若是荞姐儿……胡氏想起叶明薇那伤得严重的侧脸,心头惶惶,她当然知道叶慎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佯装着公义:“一人做事一人当,哪怕今日是荞姐儿,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母亲说得没错。”
少女的声音泠泠动听,她脸上的伤已经变成了血痂,还有些微微红肿,但她迈进屋内时,步伐从容大方,没有丝毫犹疑。
“我可以向段大人及段夫人好好道个歉,但这只是为了保全叶府的颜面。情况我会如实告知段大人,谅不谅解是他的事,但我没做过的,我绝对不会认。”
在这一点上,她出奇地执拗。胡氏想坏她的名声,她就偏不让她如意。
“你可想好了?凡是莫要委屈自己,有爹在,你怕什么?”叶慎还是有点心疼自己的女儿,毕竟她从小就心高气傲,哪有这般狼狈卑微过。
但是叶明薇轻声回答:“我总不能让救我一命的义兄替我受过。”
实际上,楚蘅之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叶慎的手脚,唯有他,是不能及早暴露在朝廷前的。
叶明薇甘心去当那个靶子,就当还他恩情。
段家老爷夫人来的时候,叶明薇哪怕心里惴惴,还是同叶慎一起向段家人致歉。
恰好这是段萩也醒了,看着自己腕上的伤口,也不言语,只怔怔然流着泪。
叶明薇就在那间卧室里,同红着眼睛一脸怒气的段家夫妇讲清了来龙去脉,只不过略去了楚蘅之的那一部分,只是说两个人闹了别扭。
“是这样吗?”段夫人问段萩的时候,叶明薇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很害怕段萩又抖落出楚蘅之来,可是段萩几次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又几次生生忍住,只有那大颗眼泪不断坠落,慢慢洇湿了被衿。
段夫人心疼不已,继续追问:“那又是谁伤了你的手?告诉娘,娘给你主持公道!”
“是府中一个下仆。”叶明薇抢在她之前回答,同时目光紧紧盯着段萩。
若是真心欢喜,又怎会想去坏了他的前途?
段萩点点头,眼里溢出一滴泪。看着叶明薇那般维护他的样子,她忽然就明白了楚蘅之为何单单对她有所不同。
她没再纠缠,只轻声道:“我想回家。”
段大人段夫人再问起,她也是三缄其口。但是她那右手绝对是残废了……叶家过意不去,往段府送了大量的珍奇补品与钱财,这事因为段萩的配合,姑且是瞒了下去。但是没过几个月,在这一年刚刚有了萧瑟秋意时,段大人却因疏忽职守被贬了职,从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官,到偏远的燕州做太守。
段家举家搬迁的那日,叶慎才好似真正的放下心来。
当晚,楚蘅之也被喊到了书房,叶慎正在写书法,字体苍劲,极有风骨。
“成事了?”少年倚在门边,似笑非笑。
叶慎将笔投进笔洗之中,目光沉沉打量起这个少年:“成了。”
那件事叶慎介怀,楚蘅之也一样。偏偏段家还不知足,在那之后还三番五次暗示要挟,段尚书甚至看上了那右相的位置,还恬不知耻的要叶慎去向皇上举荐。
叶慎拿他没办法,楚蘅之则不然。
皇家之礼最是隆重繁冗,不管什么仪式,一整套下来,是一个细节都不能有错的。这些事务通常由礼部专门负责,段大人虽满肚子经纶礼仪,但脑子里往往记不住那些细节,所以身边常年还有两个较年长的大儒来正礼,即修改仪程中不合新朝礼法的部分,乐舞,服饰,祝辞,一个都不容差错。段大人很信任这两个老儒,很多小事情就懒得过问,因而在前日皇后生辰宴上,由礼部上呈的石青色彩翼飞凤祭服乃完完全全是前朝皇后的样式。
自然,皇后是不清楚的,只轻轻抚摸过灵动的凤凰纹绣,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
但是皇帝在看到她这身的时候,当即脸色铁青。
想当年他也不过才弱冠,从衮州来给当时的皇后祝寿。那个年轻的女人穿着这么庄严的祭服,容貌却昳丽妩媚。
他虽已有娇妻,可仍忍不住爱慕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就连谋反,也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将她占为己有而已。
但是宫变那日,她选择在自己丈夫尸身边自刎,血色浸透了祭服上的金色凤凰……她轻得就像一场风,在他心里蹁跹而过,抓都抓不住。却在今日,又以格外沉重的姿态,再一次呈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