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涛和俞庆祥一起从厦门大学回到家时,家里一片寂静,只有俞香兰一人独坐在昏黄的傍晚里。今天俞大明的一位老朋友家有喜宴,请柬上特意注明了是宴请全家,可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害怕自己的忧伤坏了人家的气氛,就让俞大明领了孩子们去了。
俞香兰呆坐了许久,明知过了晚餐时点,但她依然不想挪动身子,满脑子尽想着那一天母亲倒地时的情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撞上了石凳子,就只那一下子,母亲的心跳就骤然停止。俞香兰越想越恨那石凳无情,又恨嫂嫂言语刻薄,更恨自己戾气使性。照片里的父母含笑凝视的目光温暖又深情,仿佛在倾听她无声无尽的悔恨。
俞敏涛一进屋来,先开了灯,一眼就望见墙上的两帧遗照,难过之情袭过心头,无言凝望。
俞庆祥叫了声:“婶婶!”
俞香兰乍见俞敏涛,心中一喜,但随即又哀伤地说:“你的外婆突然间走了,我们没来得及写信通知你回来!”
俞庆祥:“我已多嘴告诉了涛涛,涛涛不放心您,特地要和我一起回来,本来他的学习任务挺紧张的。”
俞香兰点点头,又疑惑地问:“你真去学校找涛涛了?”
俞庆祥:“是呀,我家猪舍虽小,但我原本坚持要尽可能地力求尽善尽美,可是真做不到了。洋灰地(水泥地)铺不了,怕夏天烫伤了脚蹄子,更是因为没有太多的钱可以任性。正申请拉电线过去,要不然猪舍时光又倒流回点煤油灯的年代。听了涛涛的建议,要将井口布得稍远一点,免得井水被污染。可以修个排污道,建个有盖的积粪池,有机肥浇田地,从蕃薯苗到蒂薯蒂,全是天然饲料。”
俞香兰见俞庆祥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却又混乱,而她一时半会也没有听的心情,就垂着眉眼不做声。
俞敏涛打了话岔说:“妈,外婆去了,所有的人都很难过,可您得保重自己,我们还需要您,也都会在您的身边!”
俞庆祥也连忙说:“婶婶可不能垮了,您是大家的主心骨!我在我妈面前沒多少话说,可一到您跟前,话就多了,有时竟然语无伦次,可就觉得您什么都能懂,什么都能理解!”
俞香兰抬眼看了看他们,凄惨一笑,:“一下子就成了个沒妈的人,真叫人不习惯!”
俞敏涛:“妈,您也是位妈妈,如果您的孩子为您痛苦,您不心痛吗?外公外婆看着您呢,您不想让他们安心吗?”
俞庆祥抢过话头说:“大家都懂婶婶的痛,可人这辈子有太多的事要做,哪有多余的时间拿来忧伤和痛苦!我爸去得更早,那惨境我们也走了过来。生命因为脆弱有限,才显弥足珍贵,活着的人不如学会真真实实地丰实它的内涵。如果沉浸太多过往,免不了就蹉跎了岁月。”
俞庆祥今天一反常态,话显得真多。
俞香兰难以置信地望了望他。
俞庆祥又直抒胸臆:“我这两天在厦大的图书馆泡了又泡,除了羡慕涛涛,还发现国外的科技真发达,新鲜玩意儿真够多的,小小的养殖场都能玩出大名堂。我们的农村太不够条件了。”
俞敏涛为他打气说:“慢慢来!沒有条件时,我们必须学会努力创造条件!”
俞庆祥的一番话勾起了俩个年轻人更多的话题。俞敏涛似乎忘了回家的目的,俩人在坐车回家的一路上已交流探讨几番的话题,又情不自禁地在俞香兰面前进一步延伸而热烈地谈起。
俞香兰不甚了解他们热议的内容,但他们脸上飞扬着令人振奋的神采。看着他们,她突然间想到:我们身边还有许多没有离开也无法舍弃的幸福。
她顿觉心里的悲伤渐减,也突觉自己饥肠辘辘,于是抚了抚膝盖,站起身说:“你们还没吃上饭吧,我现在也饿了,我去做点饭去。”
俞敏涛和俞庆祥交换了下眼神,俩人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俞香兰从失母的悲伤和悔恨中缓过劲来,也回了神来要关注俞敏洪的婚事。被女儿俞敏佳谈了该死的自由恋爱,儿子俞敏洪的婚事最好速战速决。
按说照俞敏洪的年龄,想保媒的人应踏破了门槛,奇怪的是,四周里却悄无声息。好几个夜晚,俞香兰静躺在床上,认真地在脑中盘点一遍,想想那些熟悉的干部家的闺女,想得胸中长出了竹林一大片。
她用手肘捅了捅身旁已熟睡的俞大明:“大明,跟你说个正事吧,我看工商局李局长家的小女儿不错,跟洪洪年纪相当,不如我们找个人上门说说亲吧。”
俞大明应了一声“哎”,又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打鼾声继续响起。
俞香兰曲起小腿踹了踹他:“跟你说正事呢,睡什么觉呢?”
俞大明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洪洪不是有刘娜了吗?你别多操心了!”
俞香兰不屑地说:“那个服装厂的?门不当户不对的,不靠谱!”
就在她跑去看刘娜的那一天,略找旁人一问,就将刘娜的家境摸了个底。那刘娜身下还有个在上学的弟弟,母亲一直体弱多病,家中还有一位几近失明的奶奶,父亲是福宁造纸厂的普通工人。靠着父亲和刘娜那些菲薄的工资,五口之家的家庭经济不是一穷二白,也是可想而知的捉襟见肘。
听了俞大明睡意朦胧的嘟囔,她有点紧张地问:“洪洪该不会还跟她有联系吧。不行,我得起床问问他去。”
她猛得坐起身来,打开灯,一看桌上的闹钟,已是午夜时分,想了想,只好又躺了下来,嘟哝一声:“等明天再说,我就不信洪洪真的会看上一个要才没才要貌没貌的姑娘。”话虽这么说,这一晚上她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俞香兰盛了粥摆在饭桌上,俞敏佳给大家分好了煮鸡蛋和几根咸菜,一家人坐下来准备吃饭。
俞香兰边呼呼地喝着粥,边说:“洪洪,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昨天晚上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工商局李局长家的小女儿你也认识的,要是觉得合适的话,我们找人说说去。”
俞敏洪挑了挑眉头,看向父亲,俞大明一脸懵逼,俞敏佳不敢吭声。
俞敏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又低下头来大口喝粥。
?俞香兰瞥了俞敏洪一眼说:“找老婆得先看丈母娘,我认识李局长的老婆冯干事,很实在的一个人,她家的姑娘也应差不到哪里去。”
俞敏洪抬起头来说:“妈,我跟人家女孩不是很熟,但听说那女孩很娇气的,不一定会是个好老婆的料。”
“哪个女孩当姑娘时不娇气?只要人品好就好。再说了,先处一处谈谈恋爱,也没叫你马上结婚。”俞香兰开导说。
俞大明急促地吃着饭,口齿不清地催促:“先吃饭吧,上班要来不及了!”
俞敏洪埋头呼呼地吃完饭,道了声:“上班去了。”一溜烟地出门走了。
俞敏佳不敢多话,催着俞敏俪和俞敏海上学,也跟着出了门。
俞大明坐在饭桌旁,捧着空碗,想了想,对俞香兰说:“老太婆,我看这样,洪洪的事不急,等我跟他谈清楚了,再让他去相亲。”
“我想到的那几个女孩,全是熟人,哪用得着相亲,找人点破就得了。我现在想开了,不用找什么香港客的女儿,就近找一个还图个熟。”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不知道洪洪怎么想的,我们也使不了强,佳佳就是个先例。”
俞香兰一听,把碗往桌子里重重一推,:“别提佳佳,那个李伟强怎么看怎么讨厌,要是洪洪真看上了那个叫刘娜的姑娘,这不给我心里净添堵吗?”
“好啦,好啦,不说了,我先上班去了。”俞大明连忙拿起公文包出门。
俞香兰这天临时起意跷了班,拐了两条大街,进了福宁县教育局的大门,径直上了二楼的人事科,找到了李局长的爱人冯干事,两人一见面热呼呼地聊了开来。
俞香兰问起了李家小女儿,冯干事爽快地介绍起了自家女儿。李家小千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进了教育系统当了名小学老师。
俞香兰一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说孩子们长得可真够快的,才多久的时间,你家小女儿都当老师了,我老是惦记着她给我家洪洪当媳妇,这下是不是正好呢?”
冯干事是个痛快人,不带迟疑地说:“只要孩子愿意,我这当妈的哪有不愿意的份。”
俞香兰似乎已经胜券在握,禁不住笑颜逐开:“我自己给儿子保媒,连猪头钱都省了(福宁习俗:男方必须给媒人送猪头)。这个周末,你们一家人就上我家来吃饭,我给你们做地道的佛跳墙。”
冯干事一听,乐得哈哈大笑:“我家丫头有福了,有你这么能干的婆婆,比我这个当妈的厉害多了。我对厨房里的那一套,真的是不上心,家常菜都没懂几样,能攀上你这个亲家,我也顺便享个口福。”
俩人亲家来亲家去的叫得异样热乎,又说了许多话,俞香兰才心满意足地下楼。
俞香兰要在家里请贵客吃饭,并已在冯干事面前夸下海口,少不得要提前准备。
普天下人都知道“佛跳墙”是闽菜系里最出彩的一道,单食材就有几十种,而这道能引活佛跳墙的菜肴,还必须煲几个小时后才能上桌。
俞香兰翻了翻食杂柜子,找出干的猪蹄筋、鱼胶、刺参、花冬菇、干贝……俞敏洪推门进来,她正皱着眉,自言自语:“在家做菜比不上大饭店的讲究,正宗的佛跳墙我也没尝过,不知道味儿比自家做的会强上多少?鱼翅和鲍鱼咱们是弄不到的,但我有我自己的做法,用上墨鱼干、蛏子干顶一顶。”
俞敏洪一听挺高兴:“佛跳墙?妈,真要做‘佛跳墙'吗?什么好日子?大过年时都罕见。”
俞香兰尚沉浸在食材的盘算中,俞敏洪突想到早上的话题,不敢等她答话,掉头躲开了去。
?俞香兰拿出几个小盆子把东西一一用水泡上,嘴里继续嘀咕着:“明天一大早要买些鸭肫、鸽子蛋、猪蹄子、猪肚、羊肘。这肥母鸡已经杀了,想想还要备什么料,得把它记下来,少一样就缺了一味。做个佛跳墙,来个红烧鱼,再有个五花肉闷芋头,卤些鸡蛋,白灼锁卷和活虾,凉拌些素菜,再油炸点什么,不知够不够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