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的一天,父亲中风了。
那一天我在阳台的小床睡觉,突然被我妈绝望的呼喊叫醒,等我冲到厨房一看,父亲正俯倒在我妈身上,脸色铁青,嘴歪眼斜,流着口水,却一言不发。
拨打120,送入医院,此时父亲已经陷入深度昏迷,随后开始了长达4个月的住院治疗。
父亲住院昏迷了4个月,母亲便定了父亲隔壁的病床位,住了4个月。
每三个小时要饲管喂食,每一次排便排尿都要及时换尿袋和护理垫,每两个小时就要翻身以防褥疮——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细节——天天如此。母亲虽然雇佣了一个24小时护工,每个月支付上万元的护理费,但是我妈不放心,这四个月里几乎没有睡整觉,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跟着护工一起给我爸翻身,换尿片,倒屎倒尿,擦背。无论我怎么跟她换班她就是不回家睡觉,她说,如果这是你父亲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我没有每时每刻陪着他,我会终身遗憾。
我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我爸出事的第二天才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地来了医院(其中老三离我们城市近半小时高铁的距离),白天在医院守着,晚上就回我家休息(都是我妈值夜班),三四天后兄弟二人都找了借口回家,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这两年来连一个电话也没来过。
早就判给前妻抚养的的老大,还懂得给3000块钱。
而那个我妈视如己出,尽心尽力抚养的老三,幼时给他的养育本是义务不提也罢,他成人工作之后连一斤水果也没给家里提过,我妈还陆陆续续支援了他5.6万元,这次生父病危,他甚至连一毛钱也没出。
人就是可以这么畜生,人这么畜生不一定需要父母的童年伤害,畜生也可以拥有爱他的父母和美好的童年。畜生就是畜生,他只要爱自己。
在病床上躺久了,老爸如期出现了肺部感染,下大剂量的抗生素同时出现了肝衰肾衰,几度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一边是高昂的医药费和护工费,一边是75岁被很多人认为“活的也够了”的高龄老人,所有亲戚都在劝我妈放弃。而我妈,只关心哪种药对老爸身体副作用小,要最好要进口的,没有医保报销没关系。
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退休教师,家里余钱也不多,而我工资微薄,也只能在购买护理床,气垫床,尿片,蛋白粉等小钱上尽我所能。
4个月后,父亲终于苏醒了,留下的后遗症是失语+偏瘫,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母亲怕自己回家照顾不周,又让父亲在医院里多住了一个月,再次认真地学习了喂饭喂水,翻身拍背,端屎端尿,甚至让我买了个吸痰器,自己给他吸痰,但她吸不好,几次弄疼父亲,最后作罢。
此时母亲,已经从一个面色红润,风姿绰约,身材挺拔,广场舞领舞队长的幸福退休阿姨,积劳成疾成一个消瘦佝偻,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形色枯槁,弯腰驼背,完全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的小老太太。
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待在家里,以65岁的年迈之躯,毫无怨言,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年长她十岁的丈夫。
心爱的广场舞早就退出了。
以前经常和老同学们老姐妹们出去聚餐,唱K,短途旅游,现在全部不去了。
因为偏瘫影响了父亲一部分咀嚼和吞咽功能,家里买了破壁机,用来把把饭菜水果打成酱。一日三餐,每次喂完父亲她自己再去吃饭。
有时候她出去买菜,或者我大姨二姨在外面小聚一会儿,都会急急忙忙赶回家:“老头的吃饭时间到了!”
刚回家时她定了闹钟,凌晨3点一个,6点一个,为的是起来给父亲翻身。后来觉得没有必要就又取消了,因为父亲多痰,半夜经常咳嗽,又要排尿排便,她就被吵醒了就起来给父亲翻身,检查尿片,一个晚上醒个三四次还算少的了。
昏厥醒来发现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语的父亲,经常痛哭流涕,最开始母亲跟着一起擦眼泪,后来她逐渐变得坚强乐观,每次父亲哭她就在一边微笑着安慰他:好啦,好啦,知道你很可怜哦,不会讲话,多难受啊,别哭啦。别哭啦。
第一次听到父亲房间里传来他和母亲的嬉笑声,我喜出望外,向屋内探进头问母亲:父亲竟然会笑了?母亲对我说,我讲笑话,挠痒痒逗他开心呢,不然你爸爸一直苦着脸,这怎么行,人得笑。笑一笑十年少!
医生说久躺对肺部不好,为了减少肺部感染的几率,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每天坚持凭把一百多斤的父亲扶着站起来,父亲久躺偏瘫早就四肢无力,与其说站,不如说是挂靠在她身上。要抱起一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谈何容易,何况母亲已是65岁的老人,一般坚持十分钟她就站不动了,就把父亲扶到轮椅上坐着,个把小时后然后再小心抱回床铺。我担心母亲摔倒,多次劝阻她这是危险动作,但是母亲从来不听,一天至少保证父亲坐够2小时,站立10分钟。
父亲就像初生婴儿般依赖着母亲。
而母亲,远比照顾一个初生婴儿辛苦。
就是靠着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父亲身上没有任何褥疮,长期使用成人尿布和护理垫也没有任何红屁股,并且没有出现肺部感染的迹象,在医院里鼻饲医生配比的营养餐瘦成一把骨头,回到家里居然渐渐恢复了正常体型。
所有认识父亲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对母亲的周到照料交口称赞。
只有我知道母亲对父亲的爱,足以编进诗篇。
父亲瘫痪后母亲经常说,你爸没生病时对我可好了!我什么都不用干!
——那时候工资才几十块钱一个月呢,冰淇淋5毛钱一个,别的老婆都吃5分钱的冰棍,你爸给我买的是冰淇淋!
——还有电影!xx(她们乡镇所属地级市)刚建电影院你爸就带我去看了,我都不记得是哪部了!
——城里刚刚时髦烫头!你爸就带我从乡里坐车去城里烫头!还给我买高腰牛仔裤!回来时学校老师们可羡慕我了!!!
——有一次你爸突然买了两件驼绒大衣回来。说是情人节礼物!哎哟!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知道什么情人节!!!
——我们结婚时没钱买金,你看我现在身上戴的这些,都是日子好过以后你爸送的生日礼物呢!你看这个项链,这个手镯,这个戒指,都是他偷偷摸摸买了突然送我的,哎哟~
——你爸这个人,是对外人凶横,疼老婆疼的很,我年轻的时候在xx (她调动工作前所在的乡镇)拿区优秀教师,隔壁班老师嫉妒我,编造我是叫好生给差生抄考卷才考的成绩,我在办公室跟他吵不过,急得眼泪打转,别的老师通知你爸“你老婆在跟人吵架!”他冲到我办公室来,你爸聪明的很,知道这种人理论没意义,不就是瞎编胡造么!!以毒攻毒谁怕谁!他编造事实,你爸也捏造事实,诋毁的那个老师毫无招架之力。那次在学校凶出名了,以后在学校没人敢欺负我了!
——你去念大学时,我每天睡到自然醒!你爸稀饭在电饭煲里都押好了,他自己已经出去溜达了!吃完我把碗丢池子里就去找姐妹聊天逛街了!回来的时候你爸饭菜都做好了!!
——后来你爸身体渐渐不好了,我才发现我是水费怎么交也不知道。电费怎么交也不知道。
——现在轮到我照顾你爸爸的时候了,都是应该的。
父亲自2017年出院至今,又分别4次送医。
一次是小感冒,有点发烧,把我妈吓的不轻。
一次是父亲眼睛突然睁不开了,也把我们吓个半死,送医后诊断,是倒睫,扎到他眼球会疼,导致他不敢睁眼。
还有一次是脸上突然长了个越来越大的赘生物,拍照给医生,医生说有癌变风险,最好激光祛除。
每一次入院工程是如此浩荡,这种瘫痪的,口流唾液身穿尿布的老人,无论是滴滴还是三轮车都不肯送,更不要说我家住高层,电梯是加装的,父亲要想出门,至少需要要两个壮丁或抬或抱,再爬一层楼梯,才能把父亲挪到电梯里,然后再从电梯“卸”到等候在外面的三轮车上,因为父亲偏瘫不能独立坐,母亲还得陪同坐在车上一路扶着他。
但每一次母亲都没有犹豫。
两个儿子早死了一般了无踪迹,好在父亲的外甥侄儿,看我们两母女可怜,在我母亲致电请求下,分别轮流和我男友一起过来帮忙抬送父亲,但人情总有一天要用完。
除了激光祛除那一天立送立回,每一次母亲都至少陪住在医院里半个月以上。加上之前脑梗入院,神外科的医生护士已经和父亲很熟了。每次入院护士都会惊叹,阿姨你两母女是怎么把叔叔送进来的!阿姨!我们都说你是奇迹!
你是奇迹。
护士见多了遗弃,冷漠,久病床前无孝子,疏于照顾,生老病死,大概是没见过如此不离不弃的年迈的夫妻。
今年1月底母亲感染甲流,并传了父亲。父亲迅速转为肺炎。
不想再麻烦亲戚的母亲,这一次叫了120。
此次入院四十余天,父亲几次陷入昏迷,医生先后换了三种抗生素任然无法消炎。护士每个小时吸痰三到五次,否则父亲就会被痰窒息,最后连纤支镜也用了。医生不得用上了最强效的抗生素,并告诉母亲,如果还不能消除肺炎,已经无药可用,请接回家吧。
最强抗生素压制了真菌(医生说肺部已经由细菌转为真菌感染)同时也致使肌酐,转氨酶急转直下,并引发了严重心衰。
医生再一次谈话母亲,告知只能用补液延缓心衰,护肝护肾的药也已经下了,扛过去的几率很低,做好准备。
护士一边给父亲扎吊瓶一边说,老吴啊老吴,我这次要是能帮你挺过来,我不知造多少浮屠。
母亲默默买好了寿衣,告诉我生死有命。
也许是多亏了父亲一生不沾烟酒,每天早睡早起从不熬肝,也许是5年前母亲坚持给父亲安的进口支架吃的进口药帮助他挺过心衰。
不再咳痰,转氨酶和肌酐逐渐恢复正常,房颤次数越来越少。
然后,康复。
最后,出院。
我曾问母亲,有时候会不会希望父亲走了,这样你自己能更轻松点。
母亲回答说,你在外地工作,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老货(对老人贬义的称呼,我妈这里有自嘲感)其实很可怜的,但你爸爸陪着我,我没那么孤独。我希望你幸福,哪一天他走了,我才不会那么难过。
她用这样的回答告诉我,不仅不觉得轻松,反而觉得可怜和孤独。希望,能多照顾一天是一天。
我不是一瞬间被父母之间的爱情感动的。
年少时我不懂他们的爱,只觉得他们是平凡,和谐的夫妇。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见真情。
我父母的爱情,这两年来不断不断地打动着我。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