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秒针走动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秒针走动的声音会这么大。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脑袋里,是钻,像是针一样的那种,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钻进了脑海,然后就裂开了一样的疼。
梦就醒了。
但是也记不住梦里梦到了什么,我说了什么,见到了谁。就是感觉很潮湿,就是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的那种潮湿,裹挟着自己。
或者我根本没有做梦,就是感觉自己在水底。
然后就醒了。被秒针吵醒了。
我明明记得,墙上的钟,离我很远。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那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的,是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大,每一根神经也变得越来越脆弱。
我想过翻个身,哪怕把一半的耳朵埋进枕头里,也比这样好受一点,可是身不由己。
好几次手术过后,大脑丧失了指挥身体的能力。
那就不睡了,索性就不睡了。睡着了,也给不了我什么精神上的补充,只是清闲了一点而已。
太阳还没升起来,窗户是朝东的。只要太阳出来了,我可以第一时间看得到它,所以我一直都没关窗帘。当然,日出我也看得腻烦了,我在这个位置躺了好几个月,再美丽的时刻,也是烦琐的。所以我不睡了,但是我闭着眼。
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其实是突然的。在这之前,只能看得到一点点的天际线,然后它就突然跳出来了,整个世界就突然的亮了。但是它的光还传递不到这里,你只能看得到太阳,感受不到太阳的生命。
阳光在我的睫毛上,会呈现出很细微的彩虹。我的注意力一直都不是太阳,而是这些彩色。离我那么近,近乎是长在我的身上,跳跃着,然后蒸发掉。所以当太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会眯着眼,看着眼睫毛上的光,有点活着的意味。
“没睡吗?”
旁边的老太太问我。
自从搬进这个病房没多久,她就住在我旁边的那张床上。我用余光看着她,她的床铺干干净净的,甚至连个褶子都没有。她坐在床边,轻微的褶皱从她的身子下面往外延展,她轻轻地抚平,然后看着我。
“没睡吗?”
她又问了我一句,然后又抻了抻自己的病号服。
洗得有点泛白了。
我没回答她,很疲惫,很想睡,但是睡不着。已经有一阵子了,小腹开始隐约地疼,然后就是时不时钻心地疼。等到忍受不住的时候,它就消失了,像是在逗我一样。所以我睡不着。
我也问她:“没睡吗?”
“睡了,人老了,醒得早。”
“我也睡了。人老了,睡不着。”
老太太笑了一下,笑我学她的口吻,她指了指离我们俩很远的那个钟表。
“是不是太吵了?”
我笑了一下,伤口疼,所以我的笑是有些勉强的。
维持我生命的两个肾脏,成了压倒我健康的最后两根稻草,现在的它们,要隔三岔五地靠着机器活着。
每一次从机器上走下来,我就像是科幻电影里被重新更新升级了一番的超级战士一样,充满着生机和能量。当然,这是我的幻想,每一次走下那个机器,我都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台机器。
老太太扶着床沿,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窗户边,把挡住太阳的那半扇窗帘打开。她力气不大,甩了好几次才甩了过来。
“一会儿就暖和了。”
她背对着我,努力踮着脚去看窗户外面的世界。
我看不到下面的样子,我躺着的视角,只能看到远处的楼顶,还有慢慢比它们高起来的大楼。
“树叶子都黄了。”老太太说。
然后开门声响了。
田护士拿着点滴瓶进来了。她很冷。就是那种一开门就能感受到从她里外散发出的那种冷酷。
她一声不响地换了点滴,然后把我的床头调高了一些。
我可以看到那些楼下面一点的样子。
是上班上学的时候,陆陆续续的,那些住户打开了自家的灯。
你仿佛还能听到它们做饭,或者催促起床的声响。
但是我看不到树叶子都黄了是什么样。
我听说,北方的秋天,有些树叶子会变黄,有些树叶子会变红,有些树叶子还是绿的,交织在一起,会特别有秋天的味道。
所以我很想看看。这是我经历的第一个北方的秋。
田护士把我的腿掰成弯曲的形状,扒开我的腿,塞进来一个冰冷的尿壶。
尿壶口也很冰。冰着我那里。
北方的十月,已经很冷了,但是屋子里并没有来暖气。昨晚那个女人走的时候跟护士说好了开一晚上的空调,但是后半夜她们依然会进来关掉。
即便电费是我们自己承担,她们依然会这么做。
我打了一个冷战。尿意也没了。
田护士就是在那里等着,看我一直没有动静,扭过头来问我:“没有?”
我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其实我有,但是我需要点时间。田护士感觉像是超前走进了更年期,她的脸上很少化妆,但是也很耐看,只是脸上的表情,比这外面的秋天还要冷。
她把我被子盖好,就出去了。
老太太在窗户边笑我。我没理睬她。
早饭我没吃。
中午勉强吃了两口,然后就吐出来了。混合着胃里常年积着的酸水,一下子就喷了出来。我的鼻腔里被这酸水灌着,几乎不能呼吸了的样子。
那个女人着急地给我擦脸,轻轻舒缓着我的胸口。
旁边床上的老太太也在吃饭,她自己吃。吃得非常的慢,并没有察觉我被呛到了。
因为我感觉到她的吃力。她的手都是抖动着的。
我看到窗外,天色黑了。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屋子里没有光的时候。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秒针还在走动,钻着我的脑袋。
仿佛。
在算着我活着的时间。
“你在想什么呢?”
临床的那个老太太问我。
“我想,你还没睡吧?”
她问我。
下午的时候,我跟护士说,能不能帮我把墙上的钟拿走。她跟我说那是医院的财产,不能随便动。
晚上的时候,我又跟她说了一下。我看她的眼神应该是很真切的。
我说:“我睡不着,那个钟表吵得我睡不着。”
她看了看离我很远的墙上的那个钟,点了点头,跟我说。
“那我晚上先拿走,明天我得重新挂上去。”
我点点头。我没有谢谢她。
我用眼角瞥着她,看着她找来了一个椅子,站在上面,踮着脚尖,取下墙上的钟。
应该有散落下来的灰,进了她的眼睛,她下来的时候捂着眼睛。
那个“嘀嗒”的声音没有了。世界终于清静了。
钟是离开了我的世界,但是时间仿佛也离开了我的世界,我还是睡不着,闭着眼。
“你在想什么呢?”
她又问了我一句。
我不想回答她,我在思考着白天,一直照顾我的那个女人跟我说的话。她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现在的我不是十四岁时的我,她跟我说的那些名词,或者说她从医生嘴里“转达”给我的那些名词,我都懂。
医生跟她说这么多,是没有意义的,她选择听医生说这么多也是没有意义的。我的肾脏已经在坏死的路上,即便更懂得健康基因是什么的医生,哪怕再是妙手回春,拥有多少的医学学位,都不如一个正在体验着死亡的人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疼痛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当疼痛已经成为习惯,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彻底地离开它。
那个女人,还在孤独地奋斗着,她在想尽办法地跟医生争取任何的可能性。钱不是问题,也从来没有成为过问题。我住进全国最好的泌尿科医院最贵的房间,那就说明她从来就没有心疼过流水一样的钱是怎么消失的。
她下午找我,跟我说:“我们换肾吧。”
她接着说。
“我已经找人去联系肾源了,听说最近会有一批出来,我们会排在前面。”
她继续叨叨地说着,她说话的声音,就跟墙上一直影响着我的钟一样让我烦恼。
我不想听她说话,我别过头。
她也不说了,应该在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应。
大概十分钟,她走了。走之前,给我放好了枕头,铺好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