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依旧沉寂无声，连服务员的一声呵斥也没有，仿佛整个世界已经彻底抛弃了桑榆，决绝到连一丝回应也不会给他。
“啊！”
桑榆尖叫着惊醒，身上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惊魂未定的他慌乱地看向四周，接着急忙用双手摸向身体，在检查完自己的左右半身还合在一起、脑壳没漏、脑浆也完整地装在里面之后，桑榆瞬间像被卸掉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在了椅子上，他轻轻晃了晃头，长舒了一口气。又是一次死里逃生……
不过这次的梦让桑榆感到有些不同，梦中被疤面用铁链勒住的窒息感异常地真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桑榆朝着自己的脖颈摸去，手指的触摸和压碰带来丝丝痛楚，即便他已经尽量使自己动作放轻柔些，但痛感的确从脖子上传来，这事儿骗不了人。他缓慢而仔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印记，在恢复一些力气之后，桑榆赶忙起身跑到洗手间去照镜子，看着镜子中那个无比憔悴的自己，桑榆嘟囔着：“唉，没个人样了都……”
他继续盯着镜子，左摇右摆地转着脖子，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的五官，还好，虽沾了些灰尘却完好无损。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这才想起自己来照镜子原本是要查看脖子上的异样的，结果晃了半天哪儿都看了，就单单没看脖子。于是他返回到镜子前，抬起头抻长脖子并眯缝起眼睛，仔细观察起脖颈。
脖颈上果然有一道紫青色的勒痕。桑榆用手轻轻地触摸着这道勒痕，依旧还有明显的痛楚感，疼得他直倒吸凉气。那条勒住自己脖颈的巨大铁链足以让桑榆毕生难忘，还有那反复经历的死亡窒息感也令他后怕得浑身发抖。桑榆觉得自己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了，他现在宁愿相信这道勒痕并不是疤面用铁链在梦中给自己留下的，而是自己伏在桌子上睡着的时候压出来的，可他仍旧惊魂未定地摸着脸，揉着脖子，左右看着。
他明白，自欺欺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桑榆惊魂未定地担心着疤面就要突破梦境从现实世界出来，可疤面究竟从何而来……
桑榆回到了座位上，环顾着四周，发现这时的店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客人，连服务员此刻都伏在收银台上伴着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快餐店里明亮的灯光并没有带给桑榆一丝一毫的安全感，相反，如此诡异的安静让桑榆总感觉疤面躲在某个角落里，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一样蛰伏着，一动不动地暗中盯着作为猎物的自己。桑榆决定马上离开，他低头打算收拾下东西时却发现，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
他用手探寻着桌面，可刚才摆放笔记本的地方只剩下一根黑黄的牙签。桑榆愣住了，他皱着眉头认真地回忆着，随即又弯腰在地上和包里翻找了一番，一无所获。桑榆死心地接受了电脑被偷的事实，他颓丧地愣坐在那里。半晌后他突然将双手挥起，泄愤般地砸了桌子一拳，发出很大的声响。然而，四下依旧沉寂无声，连服务员的一声呵斥也没有，仿佛整个世界已经彻底抛弃了桑榆，决绝到连一丝回应也不会给他。
就在这时，后厨里好像再次传来铁链与地面碰撞摩擦的声音。桑榆惨淡一笑，原来这个世界在意他的就只有疤面一个人，而此番在意的唯一目的就是赶尽杀绝。桑榆不懂，自己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疤面紧追不放，他也第一次觉得，想做个平平淡淡的小透明竟然这么难。桑榆试图努力保持清醒，他已经从刚才的噩梦中醒来回到了现实中，疤面应该没那么快赶过来。但是疤面很长时间以来就是自己恐惧的根源，哪怕是臆想中的可能性他也万分害怕再次发生，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抓起东西就朝着店外跑去。
天微亮，阴沉着，带着些许的凉意，桑榆拼命地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这时突然从肺部传来一股令人不安且伴有疼痛的灼热感，他猜想自己可能是患上了肺炎，但如今已经身无分文的他哪儿有生病的资本……
一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想法摧枯拉朽地压倒了一切，完全占据了桑榆的心——并不是他对这个世界来说无关痛痒，相反，他的存在对整个世界来讲已经形成了一种干扰，是一种多余。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但他已经无意中具备了因抑郁症而自杀的患者的两个必要条件：长期缺乏睡眠和认为自己的离世对别人是种解脱。桑榆再也没有了跑下去的力气，通往平静的路实在是太远了，估计自己永远都无法到达了。他站在原地，手一松，行李落到了地上。他随即弯下腰，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商业街上此时还没有行人，只有一个环卫工人在清扫着街道，现在的桑榆又饿又困，他精神恍惚，视觉再次出现了错乱，他眼中的世界变成椭圆，而椭圆的外圈带着诡异的炫光，像在嘲讽他是个可怜虫一样，无情又冰冷。这时，环卫工人突然回头看向桑榆，桑榆抬头，无意中与环卫工人对上了视线，桑榆胆战心惊地发现，环卫工人的脸竟然变成了疤面。桑榆一惊，他急切地直起身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的小腿在这时候居然不争气地抽筋了，他绝望地用力撕扯着头发，尽量让自己清醒，以便迎接即将到来的疤面并与其肉搏。但疤面并没有到来，环卫工人也依旧在扫地，一切都如在照常运作，而不正常的只有自己——桑榆知道，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桑榆一瘸一拐地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这时有辆黑色轿车从桑榆身边驶过，车上只有一个人，像刻意放缓了速度似的与桑榆并排前进。桑榆低着头继续前行，但迎面而来的目光让桑榆感觉到一些不自在，于是他下意识地抬头与司机对视，果然，司机的脸在桑榆的注视下慢慢变成了疤面，他直勾勾地盯着桑榆，像一个饥饿到极点的人垂涎着面前的丰盛大餐一样，露出了渴望而邪恶的笑容。这一刻桑榆明白了自己身上体现出的越来越不正常的趋向，但他不再挣扎，他放弃了抵抗，任由疤面抑或是他错觉中的疤面肆意侵蚀着他的世界。
桑榆抬头看向天空，天空的云开始集结、变形，变成了一个手执利剑的巨型疤面，桑榆凄凉地笑着摇了摇头，他鼻子一酸，眼泛泪花，后来干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这种名为绝望的东西真的令人崩溃，他一分钟都忍不下去了，既然不能送走疤面，那就终结自己，这样一来疤面就可以去纠缠别人了吧。
桑榆这番想着，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四周，这时他突然发现，道路右侧建筑的楼顶上正有另外一个桑榆对着自己招手。桑榆回应地挥了挥手，之后便找到入口沿着楼梯走了上去，此刻他的内心分外平静，每一层楼梯的感应灯就像是在给他送行。在走向楼顶天台的短暂路途之中，桑榆的脑海里逐一回想着与自己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心中居然尚存一丝留恋，尤其是花儿，他分外不舍的就是这个可能早已忘却自己的人。可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留恋，才让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否则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给他们徒增烦恼……
桑榆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了连接天台的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站在天台之上，他抬头仰望即将到来的破晓，阴冷的黑暗即将散去，可现在就算是光明来临也无法在桑榆心里激起波澜。作为编剧生涯的终结也作为自己这惨淡一生的节点，桑榆决定给三哥道个歉。他拿出了手机，给三哥发了一条短信：“对不起了三哥，剧本真的写不了了，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吧。”
桑榆看着屏幕上的小信封飞出去，最终显示发送完毕，他向前迈出了腿，跨过护栏，站在天台边。他向远处看过去，发现站在这里恰好可以看到花儿的咖啡店，他凝神了许久，唯一的顾虑就是，自己作为一具尸体躺在这栋建筑楼下时，花儿可能会认出是他，那样会让花儿很难受。可是他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就算自己好端端站在花儿面前她都未必认得出，更何况是从这里跳下之后摔得面目全非了。桑榆想着，迟早有一天疤面会出现在有关花儿的梦里，摧毁他心中最美好的东西，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即使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这块净土，他也该跳下去，亲自结束这一切。
桑榆再次抬头望向天空，刚刚探出头的太阳还没来得及绽放光芒就又躲进了阴暗的云层之中，此刻他已万念俱灰，就在他一只脚向外迈出去时，他闭上了眼睛，接下来的过程只能通过风的方向和速度来判断了，当然过程会很短，他竟有些迫不及待了。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喊声：“哎！来个煎饼不？！”
桑榆猛地睁开眼，伸出的那只脚也重新踩回天台边。他朝楼下看去——是那个煎饼摊，摊煎饼的大爷正举着两根香肠殷切地抬头看着桑榆。他没有回应，可能是因为有了观众，桑榆的双腿开始不住地颤抖，他顿时觉得一阵眩晕冲上头顶，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显然，这种害怕的感觉桑榆失而复得，这也就意味着一个将死之人的心底重新出现了生的希望。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掉多好啊，现在煎饼大爷在楼下看着，人家平时也挺照顾我的，挺大岁数的人了再被我难看的死状吓一下可就够受了……”
桑榆在心里纠结着，他打心眼儿里是一心求死的，所以他抗拒着对死亡的恐惧。桑榆平素最讨厌决定好的事情变来变去，他依然想死，他肯定不会再活下去了，不过他这边咬紧牙关为自己酝酿跳下去的勇气，但身体却始终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哎！我马上就给你做好，免费给你加蛋加肠！”
大爷见桑榆迟疑，赶忙又补了一句，边说边挥动着手里做煎饼用的铲子。于是桑榆寻死的念头彻底被瓦解了，连肚子也跟着缴了械。桑榆特别懊恼，觉得自己注定一事无成。他眼瞧着煎饼摊大爷扔下摊子朝自己的方向小跑着过来，而后消失在自己脚下的视野里。
桑榆从天台边跨了下来，他双手扶着围栏，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就一屁股坐在了楼顶的地上，分外狼狈。冰凉的地面提醒着桑榆活着的感觉就是这么不舒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逐渐趋于平稳。他扶着围栏站了起来，小腿终于不再打战。桑榆缓步走到天台连接楼梯的破木门处并将其推开，他呆愣在那儿，仍没想好该何去何从。
随着声控灯逐一亮起，上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知道，这已经是煎饼摊大爷拼了老命赶来的速度了。此刻他觉得特别对不起花儿，如果现在他不结果了自己，那么疤面迟早会有一天把花儿从他生命中带走。可是煎饼摊大爷的举动又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恍惚间桑榆感慨，讨债的人会阴魂不散地跨越一切障碍来折磨你，而真正对你好的人却不是下辈子说遇就能遇见了，如果辜负了，那便真的是还不上了。煎饼摊大爷气喘吁吁地跑到桑榆面前，他迫不及待地拉起桑榆的手，把一个超大的煎饼馃子重重地压在桑榆手中。
“没……没骗你吧？”
煎饼很烫手，但桑榆此时却仿佛失去了知觉，他的手早已冻得冰凉，此刻从煎饼上传来的温度正从他的手心向着全身蔓延。大爷仍不太放心，他搂住桑榆的肩膀，就地坐了下来。
“来，陪我说说话！”
两个人并排坐到了台阶上，桑榆打开塑料袋狼吞虎咽地啃着煎饼，嘴里那浓浓的鸡蛋香味儿再次让桑榆感受到了活着的幸福。桑榆吃着吃着，终于忍不住哭了。他哽咽着，一边嚼着煎饼，一边回头看向大爷。
“真是，真是太好吃了……这个算我欠您的，但我还不了了。”
大爷看着桑榆，眼中充满慈爱。
“谁都会遇到点儿事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可能上辈子真造什么孽了，这辈子白天还、晚上还，没个完了。”
“嘿，你才多大，能遇到什么事儿啊，失恋、失业、失身，无非也就这几个事儿，大爷跟你说，哪样都没命重要。”
大爷说完嘿嘿一笑，有意地调侃企图让气氛变得轻松些，但桑榆笑不出来。
“都不是……您不知道，我好久没睡过整觉了，每天晚上都得死一遍，换谁谁都受不了……”
大爷从兜里掏出了一盒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软包烟，他递给了桑榆一根，桑榆迟疑，大爷便把烟直接塞进了桑榆的嘴里。二人抽着烟沉默着，大爷盯着空中飘散的烟圈许久后开口：“那就每天晚上在死之前，先醒过来呗。”
“怎么醒？我根本没有机会。”
“人经常把死挂在嘴边，可是时常说着死也只是在提醒我们自己还活着，仅此而已。道理就是这么浅显，你要是想醒，你就说……我在做梦，可能就醒了呢？”
大爷说的这番话就如同自己也经历过梦魇缠身一样，桑榆愣愣地看着大爷，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大爷忽然站起身将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来给桑榆披上，随即沉默地离开了。
这个煎饼馃子真的很大，桑榆嚼得腮帮子都酸了才把它吃完。他反复琢磨着煎饼摊大爷的话，一会儿觉得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不靠谱。想着想着，桑榆的眼皮开始打架，这次他没有抗拒睡意，他把披在身上的大衣向上拉了一拉，整个身体蜷缩在台阶上就睡了过去。午后，桑榆醒来，依旧是在梦里被疤面蹂躏了一番。他坐在原地披着棉衣回忆这次疤面对他暴打的细节，有些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应该是在梦里死了很久之后才醒过来的，的确，他太累了。
桑榆站起身边活动着身体边走到了天台边，正在忙碌着的煎饼摊大爷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他的身影朝他微笑了一下。咖啡店也在营业中，花儿正在门口签收一份快递。还能看到她，真好。桑榆在心里暗自庆幸。只是现在的自己除了码字之外，再无长处。现在电脑丢了，连这件事儿也做不成了。桑榆抬头看了看天空成群结队飞过的乌鸦，竟然心生羡慕，至少它们拥有飞翔的自由。而自己呢？除了疤面，还有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