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变得无处不在,甚至逐渐模糊了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
地铁如同一只钢铁巨兽,在黑暗的隧道之中穿行而过。此时正值早高峰,车厢内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乘客。多数人被起床气围绕,个别打着鸡血的人练习着一会儿准备用来说服客户的台词。被打扰的人因为困倦而懒得理睬,尽力让自己练就立于嘈杂之中也能快速进入浅睡眠的本领。
总之,经过一夜安睡而好不容易补足的精力,从这里便开始,如同满格的手机电量在暴晒中一般快速地消耗着。众人都拿着手机,好像无论空间多么拥挤,拿着它就能得到永久的虚假解脱一样。
桑榆低头看了眼地上,一只鞋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在地铁到站时被行色匆匆的乘客踢来踢去,显得分外无助,此刻他心想着,鞋的主人应该是没能挤上来跟它同乘一趟地铁吧。他斜倚在车厢里,右手无力地搭在吊环上,整个人颓到了极点。
这个叫桑榆的年轻男人面容消瘦,眉清目秀,书卷气很浓,本还算英俊,但因为多年不规律的生活和现实的重压将他折磨得无心修饰边幅,夸张的大黑眼圈,再加上长期宅在家里,闷得他皮肤透着不健康的白,显得整个人格外地憔悴邋遢。
桑榆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打得眼泪直流,身边的人见状都替他感到下巴发酸,他将套在吊环里的手腕、臂弯和靠在车厢壁的后背作为三个支点,以此来让下巴可以舒服地搭在臂弯处,整个身体仍在疲惫地坚持着。可在他人看来,车厢里由于惯性而随着地铁摇晃的桑榆,此时就像一片随风飘摇的落叶一样单薄,不知何时就会倒下。
桑榆最近一直被一个怎么都做不完的梦折磨着,很是困扰。梦很简单,就是同一个人总是在追杀他。并且特别准的是,只要他一睡着便会做梦,只要一做梦,这样的梦就会随之而来。他真的是太累了,没办法保证不瞌睡。所以,这个梦变得无处不在,甚至逐渐模糊了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他常常靠着意志力强行抵抗着睡眠,如同此时,游离在醒着和睡着的边缘地带,大脑混沌一片,昏昏沉沉。
为了转移注意力,桑榆强迫自己用目光扫过四周每一张烦闷的脸,猜想他们的故事。这是他最为拿手的,因为他是个编剧。他正四处瞧着,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道目光死死盯着的感觉,于是他换了另一只手抓着吊环,这样可以让身体侧向另一边,视野会变得更大。可在人群中寻找那道目光许久,并没有什么发现。这种感觉让人脊背发凉,分外难受。不过找寻无果,桑榆最终决定不去理会这道目光,便转头盯着门边滚动播放广告的小屏幕。
此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地铁丝毫没有减速就通过了本该停下的一站,车外等车的乘客目送着地铁离去,车内的乘客同样不明情况,猜测着可能是地铁故障或者线路上临时加了什么管制。
窗外明亮的环境只持续了几秒,这个庞然大物便重新钻进了无尽且黑暗的隧道。所有的声音被留在隧道之外,车厢内的小屏幕上正无声地循环播放着广告,配合着广告里闪动的画面,桑榆回想着自己做过的那个关于理想人生的梦:
……中国最有潜力的新晋编剧,他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出口成章,被誉为东方戏剧界的莎士比亚。在大学期间就深得业界关注,并低调成为李安、姜文等多位知名导演的御用创作智囊。本可一夜成名,可他却选择急流勇退,他坚持要去丰富和历练自己的人生,所以放弃了所有作品的署名权,也拒绝了所有媒体的关注。其间,他游历世界,积累了大量的素材——登珠峰,闯北极,在贫民窟给黑孩子喂水,在索马里船上跟海盗打扑克……
这些画面桑榆已经在脑海中无数次意淫过,作为一个怯懦且常常想入非非的人,意淫是他惯有的解压方式,这使他常常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医生说他的脑部结构跟别人略有不同,这让他想到了爱因斯坦,也许这正是天才有别于俗人的那么一点儿天然优势。不过,那些意淫的话里有一部分却也是真的。比如,他的确聪明过人,不说博览群书、出口成章,也算是文笔出众、小有灵性。然而毕业后的三年里,他也只靠给人家当枪手赚些碎银两,并不是他不想写自己的东西,他说这是在等待机会,不过事实却是他在以积累经验、等待时机为由忍受出名前被人盘剥的日子。
过了好久地铁仍然没有钻出隧道,而是闷着头地朝黑暗深处继续驶去。一个乘客慌了,为了拨打手机报警,他将耳机的插头先拔了下来,手机中循环播放的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号爵士组曲》外放了出来,尽管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微不足道,却被桑榆的耳朵迅速捕捉进脑海,这段带着华尔兹节奏的旋律,常会让桑榆放松。
忽然,车厢内有些骚动,另一节车厢里隐隐能看到一个衣着破烂奇怪的壮汉,他非常高,头顶几乎擦到了地铁的棚顶,这人是个光头,长相恐怖,满脸疤痕,周身衣物破烂的地方隐约露出些文身图案。他边走边挥舞着手臂,车厢内的乘客全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拨飞,撞到两侧车窗上,一时间痛苦的呻吟声四起,人群瞬间乱作一团,纷纷朝下一节车厢逃去。
慌不择路的乘客们绊在一起,拉扯着撞在桑榆身上。这时桑榆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出事儿的方向,坏了,那个人又来了。
那个满脸疤痕的壮汉就是一直在梦里追杀桑榆的人,桑榆称他为疤面。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现在就是在梦里,可他却一点儿也轻松不起来,因为即使在梦里,所有的伤痛也都是真的,每次疤面都将他折磨致死方能醒过来,不然他是没有办法自主醒来的。
桑榆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时间点睡着的,他很恼火,眼见疤面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更加无措,疤面那双眼睛透着冰冷的杀气,桑榆猛然发觉,就是这双眼睛盯死了自己。他试图逃走,但手却怎么都无法从吊环里抽出来,就像被锁上了一样,动弹不得。
疤面很快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不由分说,拎起他就摔在地上。疤面蹲下身来卡住桑榆的脖子,用膝盖顶着他的肋骨向下压着,桑榆痛得哑声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呃呃……”的声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疤面给压得移了位,疤面看他这副痛苦的模样,露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挥起重拳将地板打了个大洞,紧接着就把桑榆的头摁进洞中。
桑榆大头朝下悬在列车和铁轨之间,根本无力反抗,他的脸离飞速滑过的铁轨非常近,吓得他连忙闭紧双眼。这时疤面再次高高举起拳头全力砸下,桑榆整个躯干被打成90度向下的折角,一头撞在了轨道上。在头颅被碾碎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嘴里充斥的血腥味儿。他特别希望这颗头颅会因此而炸裂,裂得血肉横飞。可不幸的是,他的脑壳太硬了,脑子不会裂开,但是会被挤扁,他必须经历完整的挤压过程,体会每一条神经被摧残的细节,然后,慢慢在剧痛中感受头被挤扁,自己的脑浆四溅,炸裂的血沫儿慢慢散尽。
生活中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大抵如此,就像许多人并不喜欢被提问一样,因为哪怕是无心的提问,都会让人清醒,而不得不去面对复杂的问题。
桑榆想到《我唾弃你的坟墓》那部电影,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上下眼皮都被鱼钩和鱼线穿透、拉扯、外翻的恶人,那向外突出的眼球,正等待着乌鸦尖喙的啄食。更为痛苦的是,他要眼看着鸟吃饭的全过程,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这样的事情,最近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轰——”
一个钢铁庞然大物呼啸而来,似乎还带着冲击波,桑榆下意识一闪。但因为周遭黑暗,他并不知道自己闪了多远,站着或是倒着……他只看到很远的地方出现一个缓缓移动的亮点,如同停电之后只看到对面楼宇中某个调制解调器的指示灯若隐若现一般。
每当来到莫名其妙的黑暗虚空中时,见到奇怪的东西,桑榆已经习以为常。一会儿要发生什么,桑榆已经提不起精神去想,这一次他异常疲惫。想到这儿,他不知道是否会出现下一场梦境,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甚至怀疑这一次自己是不是在梦中被吓死了。他盘算着,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有人去处理他梦外的尸体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没有遗产,只有遗作。
只见那个亮点移动开来,变成了一条细线,而细线又快速穿梭变宽,越来越近。
桑榆渐渐看清,这是一辆向着他的方向飞驰而来的地铁列车。
列车越来越近,桑榆被一阵惯性的旋涡吸了过去。天地旋转,他咬紧牙关,承受着被撕扯、绞动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桑榆感觉身体向下沉了一下,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