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书出了梨园,正想赶去赵府看看,遥遥地就见一位挽起长发的夫人,身旁是位一位蓝衫男子,二人挽着手,浓情蜜意的模样。
他就这样顿住了,死死盯着那对恩爱的夫妇。
不、不是的,那不是梁浅,不是他的小姑娘。他一定是望错人了……贺锦书连忙转身,却听到身后那熟识已久的声音的说:“茂生,今日回梨园看师父,我们不如去乾泰祥给他打匹布料?”
身边的丈夫干脆的应了下来:“好呀,梁师父那件戏服也穿了多年了。选什么颜色呢?”
“我觉得青色就很好。”
“青色?我觉得水蓝色也不错……”
两人的话悉数入了贺锦书的耳中,这样寻常的言语,却让他如雷贯耳。
他突然笑了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管那人是张茂生还是别人,梁浅好好活了下来,还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一切不正如自己所愿吗?
扶城铺子里。见灵镜里化为少年的贺锦书转身朝反方向走了,秦夕着急的喊:“哎、哎你怎么走了!你去问问她啊,为什么嫁了逼死你的张茂生!”
扶朝打开她张牙舞爪指着镜面的手:“你喊什么,他在幻境里又听不到。”
“这怎么断断续续的,比看电视剧还难受!”秦夕气呼呼地说。
扶朝用指尖推了推她的脑袋,说道:“镜中世界都是以入镜人的想法转换的,贺锦书没去回顾的,你自然看不到。”
“这梁浅明明一起跳了河,为什么贺锦书死了,她却还活着?”
扶朝下意识地侧头望了望伏在桌案上的贺锦书,轻声道:“贺锦书反悔了。”
二人投河殉情,可阴冷的水下,贺锦书体尝到了死亡的恐惧和痛楚,他望不清梁浅的面容,可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似乎痛苦至极。
他不能让梁浅泯落在这暗浊的水下,哪怕是同自己一起。
当即,贺锦书用尽全身力气,托住梁浅,让她浮上水面。耳朵越加模糊,力量越加薄弱,他越能听到有人不断地跳下水,向梁浅游来,贺锦书放心地松开那双手,沉入了河底……
扶朝说完,秦夕沉默着,许久都不做声。
“人人都知殉情为一双,却不闻贺家儿郎,己身拼赴,以证此情。”扶朝说完,镜面的光芒暗了下去,贺锦书该醒了。
“贺先生?”扶朝轻轻唤了他一声。贺锦书抬头,呆滞了片刻。
扶朝明知故问:“可寻到她的消息了?”
贺锦书回过神,望着扶朝:“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还烦请扶先生告诉我,她为何会突然嫁给张茂生?”
料到他会这么问,扶朝抬手施了法术,方才已恢复如常的铜镜又亮了起来。
里面出现梁浅被救上岸,在张府醒来后一副痴傻的模样,似乎已认不出人来了。
贺锦书恍然领悟,为何一年后的梁浅会像个没事人一样,依偎在张茂生身边。
“张茂生为人如何我且不论,可他待梁浅还算不薄。”扶朝抬手一挥,铜镜里出现了一位现代装扮的女子,仍是双湿漉漉地杏眼,一下望进贺锦书的心中。
“她活到八十多岁,儿孙绕膝,寿终正寝。自然也没想起来多年前和你约定了在指路碑前相见。喝下孟婆汤后,她过了奈何桥,这一世刚刚满十七岁。”扶朝说完,解开了贺锦书所有的困惑。
贺锦书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笑着对扶朝道谢:“多谢扶先生了。”
“一百年了,贺先生也该放手了。在世间逗留太久,不是好事。”似是出于善意,扶朝劝诫道。
贺锦书点点头:“贺某明白。见她好,那便都好了。”
说完这话,贺锦书身子慢慢变淡,转瞬便消散无踪了。
桌上的茶盏还在飘着热气,秦夕忽然问扶朝:“你骗他的吧?”
扶朝正起身,动作停了简短的一瞬:“怎么?”
“你刚刚说了那是幻境,幻境就是幻境,不会成真的。”秦夕说道。
扶朝没有再说话,把戏服收到了货架底部。
“他在一个地方苦等了整整一百年,你却给他编了一个结局?”秦夕不解极了。
扶朝想着,这丫头今天突然刨根问底的,似乎自己不解释,她是不肯罢休了。
“大概四十多年前,我去过一趟苏州,那里有间古宅不太安生,听说时常听到唱戏声。我本不想管闲事,但里面的鬼祟却要我留步。”
扶朝还头一次见鬼魂敢拦会术法的人。他绕着古宅走了一圈,发现声音的来源被人用法术封印在了祠堂的地砖内。
那是个身着鹅黄戏服的女鬼,说她已经被困在这快七十年了,除了四四方方的地砖,踏不出去半步。见到扶朝,她立马跪了下来,求他引一个魂往生。
那女鬼便是梁浅。当年她虽然被救,但得知贺锦书的死讯后,不愿独活,饮下砒霜随他而去。张茂生赶到时已回力无天,他一口鲜血涌上喉间,竟丧心病狂般地笑倒在梁浅遗体旁,边笑边道:“你这般为他生为他死……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张茂生连夜派人去寻法力高强的术士,竟宁愿折寿二十年,也要施这一毒术。把梁浅的魂魄生生世世留在了张府。
“她以自己的名字为交换,求我了断贺锦书的念头,助他转世。我答应了。”
“那今天贺锦书来铺子里……”秦夕话半,扶朝便说:“是我让青衣引他来的。”
青衣和红裳一样,也是扶朝的御魂,秦夕没见过。听说因为没有红裳长得吓人,所以扶朝只派他做些跑腿的事。
“那你要这身戏服干嘛?”秦夕今天的问题尤其多,她又问道。
“梁浅答应交给我的,她的生平。”扶朝说着,展开了遗世录,手覆了上去,再摊开,梁浅的名字已收录在上面。
梁浅把名字和生平交给了扶朝,想必也要像路晚那样变成扶朝手上的一根线了吧。
“那你也给梁浅名字了吗?”
“雁回。”
这次秦夕没问为什么了。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秦夕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扶朝,你又骗了我吧?”
“嗯?”
“你四十多年前去的苏州,四十多年前你才多大啊!”
“和现在差不多。”
“我就知道你又骗人!臭扶朝!”秦夕拳头捶空了,扶朝已经起身上楼,她立马追上去:“我今天帮你招待了客人,明天晚上你要放小桑陪我去放烟花!”
“到时再说。”扶朝头也不回地说。
“那就是答应了!”
喋喋不休的少女追在白绸遮目的男子身后,这样好光景,恍然已经过去多年。
恍若千年前,曾有人郑重言语,同一缕聚不齐的魂魄约定。从那以后,万物如斯,朝他身后奔涌而去,可他看不到天地,只知道,他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