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秋天,承家大喜。长子承志娶江苏张氏为妻,迎亲车队绕着法租界走了大半圈,还路过了季公馆门口。因娶的不是原来的未婚妻季家小姐,有好事者凭空胡诌了一段名门盲女惨遭抛弃的桥段来,传了整个上海都是。
季茯倒还好,就是妙儿听得生气,骂了承志半天。季茯在花房里吃着茶点,听妙儿气呼呼地口气,觉得好玩。
承志倒还算留了最后几分男子气概,那日从季公馆回去后,当着承家夫妇的面,立志要凭己身把承家商行传承下去,光大门楣。一番肺腑之言,让承家夫妇对自己儿子刮目相待,再想想季家那边,季茯退婚的态度笃定,季老爷就这一个独女,难说不会随了她的意愿。还不如从了儿子的请求,毕竟承家都要交给到下一代手中,若其没有些真本事,迟早毁于一旦。张可馨遂如愿,今日得以嫁入承家。只是承家大少奶奶哪里是容易当的,承母本身就不中意这个媳妇,一来家世低微,二来她看出张可馨是个心机多端之人,更加看轻她了。没有娘家撑腰,张可馨在承家的日子与其说风光大嫁,倒像是寄人篱下。当然,这是后话了。
外面的迎亲车队总算是走远了,季茯刚觉得耳朵清静了,就听见大门口有人叫嚷。妙儿扶着季茯上前,就见两个布衣的彪悍男子背着一老妇站在门口,身边还站着一脸是伤的阿错和哭哭啼啼地念念。妙儿一想就知道是阿错惹了麻烦,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是这家管事的?”男子没好气地说。
“这是我们家小姐,你有事大可和她说。”妙儿又道。
两个男人见是一个女人出来应付,口气更加嚣张了:“你看看你家下人,把我娘打成什么样了!这事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季茯脸色沉了下去,喊道:“阿错,他说的可真?”
阿错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念念抽泣着说道:“小姐,这不怪阿错哥哥,他……”
“阿错,我在问你!”季茯平时一副对万事都不关心的模样,突然严厉起来,吓得念念不敢说话了。
“是。”阿错仍低着头,咬牙答道。
季茯阴沉着脸,让妙儿把管家叫来,就说是她自己出门不小心碰倒了来人,让管家来处理。
她喊着阿错进了房子,阿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远了怕她绊到东西,近了又怕她厌恶。
季茯摸到书房的门把,领他进去。她看不到阿错脸上地伤,以为是他欺负了弱小,又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你为什么打人?还是打一位贫弱老人?”
阿错一声不吭,似乎是无言辩解。季茯有些生气:“我原以为你饱受战乱之苦,颠沛流离,该懂弱小者的辛酸。”
“对不起,小姐……”他闷闷地道歉。
“你何必跟我道歉?”季茯无奈,他可知道自己这样鲁莽,被父亲知道了,非赶他出去不可。
阿错还是闷声不出一个大气,季茯站起身来:“你好好想想吧。”她说完就往屋门走去,阿错想来扶她,迟疑了片刻又缩回手。
他知道季茯找得到这府里的每一条路,妙儿说,小姐生下来就是目盲,可她不喜欢别人看扁她,所以事事都在没人的地方用心练习,从走路、穿衣再到和人说话,都不像个盲人。
那是小姐的骄傲,他该帮她守好。
天渐渐冷了下来,眼看着就快过年了,家里却因季老爷的一个决定掀起巨浪。
之前季茯让管家买了五十床棉被,这日她带着阿错把被子送到了救助站。回来的路上,阿错始终沉默寡言,季茯问他怎么了,他开口便是遗憾:“要是我父母在世的时候……也能遇到小姐这样的善人就好了。”
“阿错,我不是善人。”季茯转头拉开车窗帘子,她如同可以看见外面的飘雪一般,感叹道:“今天的雪下得很大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只是心里不安罢了。”
回到公馆,就听见二姨太屋里传来哭天喊地声音,季茯心里担忧,只往屋里赶去。阿错怕她摔倒,紧跟身侧。
屋外站着一排丫鬟,唯唯诺诺地谁也不敢进去,季茯才踏进屋子,就踢到了脚下的碎片,阿错连忙把她拉朝一边:“小姐,屋里一地地东西,你担心。”
她小心迈着步子,走到床边:“姨娘?怎么了?”
听见是季茯来了,二姨太从床上直起身子来,一把拉住了季茯,哭诉道:“你爹他是不是老糊涂啦?他要让那个在百乐门唱歌的小贱人进门,竟然还要娶她做正室!爬到我头上来!那小贱人才二十啊,比你还小一岁……”
季茯脸上顿时涌起了难色。父亲从来是个板正的人,母亲死了这么多年,他都没让二姨太顶了她的位置,现在如此荒唐,怕是与自己有关。
“你放心,姨娘。我就是要喊另一个人为母亲,那也只能是你。我这就去找父亲,让他三思。”季茯拍了拍二姨太的背,保证道。
“来人,把房间收拾好,再打盆热水来给替二姨太梳理一下妆发。”她朝外面吩咐好,又让二姨太不要再多想,让自己和父亲谈。
“阿错,扶我去父亲书房。”季茯第一次说这种寻求帮助的话,让阿错有些错愕。他连忙上前,牵起季茯的臂膀。
楼道拐角处,季茯突然问道:“阿错,我需要一双眼睛,你愿意永远跟着我吗?就算有一天没了战争,百姓都能有容身之所,你还是待在季家,待在我身边,可以吗?”
一番话让阿错心中百转千回,他尽全力点着头:“当然。阿错愿意一辈子做小姐的眼睛。”
季茯笑了:“那就好,有阿错这双眼睛,我做什么都可以了。”
她敲响书房门,然后走了进去。季老爷正在桌前查阅账目,似乎刚刚左边屋子里女人愤恨地声音和他毫无关系。
“父亲,我听说您要娶妻,可否告诉女儿,你如此荒腔走板的理由?”季茯语气冷静,好像真的就只是来问个原因。
季老爷摘下眼睛,让阿错出去。季茯拦了下来:“他不用出去,我还有很多事需要他替我办,如果父亲的理由和我有关,那他必须知道。”
“阿茯,我只有你这个女儿。你天生眼盲,所以我一直想着替你谋个好夫婿,我百年之后,他能替我保护好你,保护好季家的毛织厂。可如今你和承志的婚事已是不可能。承志有错在先,你不愿屈就,不无道理。可我再找不到第二个知根知底的家族让你依靠。宋婉俪虽然是一介歌女,但是她的母亲常年交际,又是毛克峥的情人,母女两人脉广泛,黑白两道都愿意卖她们一个面子。我如果提前为你打点好这些关系,你日后承了家业,身边有个忠心之人,也能轻松应对。况且……”季老爷思索了一会儿,又说:“若宋婉俪能生下一儿半女,那父亲便不必费这些心思,你更不用担上整个季家的荣辱,只管平安顺心的做你想做的事就是了。”
季茯听了,嗤笑道:“父亲真是考虑周全。可季茯缺地不过是双眼睛而已,怎知把季家交给我就会毁于一旦呢?莫非做生意、识人心也就是用眼睛看看就行的?”
“我知道你心思沉稳。可那些人看你目盲,就视你为弱者,觉得你是软柿子,欺你、骗你,轻视你,父亲是不想你受委屈!”季老爷自以为是为女儿好,直言不讳。
见父亲如此看轻自己,季茯更是不肯罢休了:“欺负我?谁有那个本事!父亲如果不信,大可给女儿一年时间,若我不能为季家做些事出来,父亲大可再作打算。宋小姐今年不过二十,不会连这一年都等不了吧!”
季茯眼中隐隐透着泪光,这番话她忍了多久?从父亲要她量力而行开始,还是从那些不相干的人感叹她可怜开始?季承两家结亲,他们说季家人情深义重,不嫌她目盲;退婚之时,他们还在说自己是因目盲被弃,那她就让世人都看看,这名门盲女是否如他们所想,人人皆可欺。
季老爷没想到女儿会有这方志向,怔怔的望着季茯。父女二人就这样对峙着,全然不觉身后有个人低头垂泪。
阿错望着季茯握紧地拳头,才明白退婚一事,自家小姐不是不伤心。正因为她深觉被伤害,所以才不漏声色。看笑话的人总比看得清事实的人多。她比谁都知道,要保全好自己和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