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四年级上学期末,1990年全国第四次人口普查,在外人的帮助下,父母给我起了个大名叫张晓强,姐姐叫张晓玲。三个月后,张华老师突然造访了我家,令我吃惊。按照常理,她一个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是不可能来我们这种穷家破院的,站都没法站,坐都没法坐,到处肮脏的要命。
但她来了。
她穿得整洁时尚,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明亮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比当老师前更漂亮更有修养了。她款款地坐在那里,用半普通半乡音的话语跟我父亲谈话。她的嗓音仿佛在清冽的山泉水中洗过一般,悦耳动听。
“叔儿啊,我来是想跟你谈个事儿,”她说,“是关于妹妹张玲儿名字的事儿。”
“名字的事儿?”父亲被她的神圣弄得相当拘谨,将两手插在腿间,疑惑地问道。
“是啊,是这样,叔儿啊,从小你知道我的小名叫张华,其实我也有大名,早就起好了,就叫张晓玲。”张华说,“后来,你帮妹妹也起了这个名字,我们俩的名儿就重了,以后会相当麻烦的,比方说上个户口、招个工、来个信啥的,很可能出差子,所以我来就想跟你说说,帮妹妹再改个名儿。”
父亲听后无言以对,人家起名在先,自己起名在后,况且这事儿根本无法考证。更重要的是,父亲软弱无争,理所当然地以为唯有她才配得上那个名儿,于是当下拍着大腿答应改掉姐姐的名字。
父亲跟姐姐商量,姐姐不大愿意,因为她挺喜欢这个名字的。父亲对她承诺给起个更好的名字,姐姐仍不同意,觉得受到了伤害,干脆叫着张玲儿这个小名算了。
张华老师来时本志在必得,去时亦洋洋自得。之后,我几乎再没见到她。
张华老师走后,张洪广到我家里来玩儿。我说我们玩牌吧,拿出一幅扑克来。他会打“三五反”和“七龟五二三”,但我不会,于是我们玩“排火车”和“猜红黑”。“排火车”全凭运气,但“猜红黑”就好玩多了,张洪广愿意玩这个。主随客便,我就跟他玩儿“猜红黑”。
“猜红黑”多少牵涉到智力的问题,并不复杂,就是我将牌翻面朝上扣在那里,你来猜颜色,可以猜红、黑、混,你猜着了你把牌拿走,猜不着牌就是我的。再换你出牌我来猜。
张洪广先出了三张黑,我猜错了,他放的是红。我以为下一把他依然会放红,于是我猜红,于是又猜错了。反反复复下来,我的牌渐渐减少,差不多被他赢走了。此时,他娘也来我家玩,跟我母亲一块凑上来看热闹。张洪广很开心。
“小孩的脑子就是简单,老是以为我这把放啥下把还放啥,我可不那样呢,我换着来出,结果快把他给赢走了。”张洪广得意地炫耀着。洪洋嫂子嘻嘻笑着,母亲也笑着,却笑得不大自然。
我也不太开心,本来我的想法也没错,只是暂时没有摸到他出牌的规律而已。他这样嘲笑我,让我有了讨厌他的感觉。他不就是比我大几岁嘛!
张洪广终于把我的牌都赢走了,然后心满意足地一边嘲笑着我一边走回家去。我百无聊赖,跑出去找张天津玩。跟他在一起,我可以打他,骂他,也可以嘲笑他,唯有跟他在一走,我才能找到存在的感觉。在张天津家里,我让他拿出扑克我们俩玩“猜红黑”,结果我凭着跟张洪广作战的经验,轻而易举地把他的牌都赢光了。天黑下来了,估计母亲在家里开始做饭,于是我也一边嘲笑着他一边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在这里吃饭吧。”婶儿说。
“不了,我得回家去。”我说。虽然我也馋他家烙的白面饼,但我有尊严。怎能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呢!
回到家后,突然发现一个年龄与我母亲相当的女人,正坐在我家炕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我。我感到拘谨,也感到疑惑。后来父亲把我叫出去,悄悄地跟我解释,这个女人脑子不大好使,不知从什么地方糊迷到我家屋后,父亲看他孤苦伶仃十分可怜,于是善心大发,把她叫到家里给她饭吃,一块住我们的大炕。并且一住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后,终于有人找到我家来,把那名女人接走了。女人被接走时眼神仍然空洞着,连个谢谢也没说,来接的人也没有带什么礼物,仿佛那个女人是一个寄存的东西,我们家只是政府开设的公益场所。
那名女子最后怎么样不得而知,之后父母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她也没有再来。倒是我对此耿耿于怀,除了晚上睡觉身边躺着一个陌生人的尴尬之外,我还纳闷父亲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的女子睡在同一个大炕上呢?母亲似乎对此并无异议。
尤其是,白天我去上学,父母还要下地,当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时,还要嘱咐我下午放学后要早回家烧汤馏干粮给那名陌生的女子吃。那名女子整天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一切,几乎不做任何家务,甚至连饭碗也要端到她的面前。
我们做饭简单得很,无非就是添三舀子清水到大锅里,上面支上箅子,再将干粮放到箅子上,最多从咸菜缸里捞出一条咸萝卜放到箅子上,盖上锅烧开。当水开之后,在舀子里加点水,再放点玉米面,搅拌均匀然后下入沸腾的水中,盖上锅盖再烧两个开锅即可停火,等五六分钟后即可揿锅吃饭。那名女子就坐在炕沿上,腿向下耷拉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我,令我很不自在。
后来,她好多了,似乎从巨恸或巨变引起的打击中慢慢恢复过来,眼神开始流动了,并且帮助我烧火做饭。有时还帮我们洗衣服。脸色也不似刚来时那么苍白了,有了红光和亮光。
六叔曾到我家里劝过父亲:“放一个陌生女人到家里来成何体统!还不够别人在背后嚼舌头根子的!还不赶快赶她走!”
父亲答应着,但始终没有实行过。也不过分询问那女人的家到底住在哪里。后来,还是那名女子的家人找来才把她接走了。在她住在我们家的期间,虽然我觉得尴尬,觉得不自在,但我觉得父亲在这点上,做得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