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天比一天柔了,树的叶子织满了天空。
一天下课后,我和张天津又偷偷溜到学校后面,仰望着那棵大树。望了半天后,我问张天津:“敢不敢爬上去?”张天津拍着胸脯说:“哼,你要是敢,我就敢!”我瞅着他“哼”了一声,扑向那棵大树,抱住树干“蹭蹭蹭”爬了上去。爬到一半了,还没听到下面有动静,我停住向下张望,看到张天津还在那里傻站着。
“还傻站着干嘛!”我吼道,“快上来呀!”张天津逃不过了,“蹭蹭蹭”地向上爬来。不一会儿,我们都站在了树顶上,隐在一棵粗大的树杈旁边,透过茂密的树叶向校园里张望。我觉得自己大了,校园的同学们小了,有种以上帝的视角看众生的感觉,在我内心里,甚至升起对树下的同学们的懦弱和无知的同情和怜悯。
突然,张天津却说:“看,小女生们进出厕所!”
听到他说这话,我骂了他一句,认为他玷污了我神圣的想像。他的素质可真够低的。但我的想象力被打碎了,于是也向女厕所望去,边望边骂他:“切,瞧你那点出息!”
张天津听到我的嘲笑,显然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嘿嘿嘿”地讪笑着。猛然抬头,却看到我也将眼光对准了女厕所。
“哼,你还说我,难道你不看?”我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猛然被张天津打了一下胳膊,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你打我干啥!”我怒道。
“哼,我还以为你真不看女生呢。”张天津说。
“还不是你指给我看的。”我狡辩着说。
突然张天津制止了我,我隐在树叶里向下望去,视线里就多了一个张京太,我们的校长大人。他正向厕所的方向走着,我们禁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你害怕什么!”我快速挺直脖子,训斥着张天津,“我们藏在叶子里,难道他能发现我们吗?”
“你不也害怕了。”张天津反驳说。我们谁也不说谁了,继续脑袋挤着脑袋,将两双眼睛安放在一处树叶间的缝隙上,继续向下张望。
突然,张京太站定了,一下子转过头来望向我们这个方向,仿佛知道我们就在树上藏着似的。我们吃了一惊,向后一缩,差点跌下树去。
“我们下去吧,”张天津说,“那个张校长脑袋后面长眼,发现我们了。”
“发现个球!”我嘴硬着,但是我心里也在发虚,再也不敢望向缝隙了,不过我说,“快要上课了,咱们还是下去吧。”于是我抢先跨向巨大的枝杈,顺着树干向下溜去。
“等等我,”张天津说着,“你下那么快干嘛!”
“滚你的吧!”我说。我已经出溜到了地面上,抬头望着张天津那肥大的屁股。
“哎哟!”突然响起张天津的叫喊声,停在半空不动了,前不着顶,后不着底,悬在那里直哼哼,“唉哟唉哟,救命啊,救命啊。”
“咋了?”我问道,我以为他在跟我耍着玩,“还不快下来,马上就打铃了!”
“救我啊,小强哥,”张天津哀嚎着说,“我下不来了!”
“怎么了?”
“一根伸出来的树杈子插进我的肚皮了,我被挂住了,”张天津有气无力地哀嚎着,大哭了出来,“救我啊,小强哥,我喘不上气了,再不救我我就开膛破肚了。”
他说得很吓人,竟然学会了“开膛破肚”这个词儿,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后来我才想到他爹跟他大爷张祖尧曾一块杀过猪,他一定是从他大爷那听来的。看来他没有骗我,他说得一定是真的,再说他跟我开玩笑也没有能力将他那肥胖的身体挂在树上那么久。
“那咋办啊!”我也慌了。从爬上树去提心吊胆,到慌里慌张地下树,我也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不可能再爬上去救他。“你等等啊!”我说。然后我快速跑到胡同里,看有没有成人在那里。还好,我看到了吴奎正在胡同里。
“吴奎,”我大叫着,因为他辈分低,论辈他得叫我叔,所以我就直呼其名了,“救命啊,有人挂在树上了,再不救他他就要开膛破肚了!”真开心,我也学会了“开膛破肚”这个词儿。
“啥……啥啊?”吴奎有点结巴,好不容易问出话来。
“你快来。”我说完之后,拉着他快速跑到那棵大树前,指了指挂在上面哀嚎的张天津。张天津挂在那里已经好久了,那个样子让我想起过年赶集挂在铁钩子上被剥掉毛皮的死狗,翻着两只眼儿,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真得快要不行了。
“他……他……他怎么了?”吴奎问,“为……为……啥他……他……不下来?”
“他下不来了,他被树杈子插进肚皮了,”我急切地说,“再不把他弄下来,树杈子就要把他插死了。”
吴奎瞬间明白了。他正值壮年,看此情形再容不得多想,于是伸出双手,“呸呸”向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抻了抻裤子,跃上大树很快向上面爬去,他爬到被挂着的张天津下方的屁股部位,然后命令道:“张天津,赶快深吸一口气,准备好,我现在就把你向上使劲一托,你趁着向上的力量赶紧从那根树杈子上蹿下来,然后再慢慢地爬下来。”
难得,在紧急时刻,吴奎竟然不再结巴了,话说得可溜了。我听见张天津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准备好了吗?”吴奎说,“我数到一二三,一……二……三!”说完,吴奎单手顶着张天津的大屁股使劲向上托去,张天津使出最后的力气大吼一声,终于脱离了那根树杈。并且他还配合着肚皮从树杈上拔出来的巨痛大吼了一声。“啊!”脱险后,他躲到树杈一边,抱着树干喘着粗气。
“树杈出来了吗?”吴奎问。
“出来了。”张天津死里逃生地说,“但我没劲了,我下不去了。”
“不要紧,我帮你下来。我现在就开始慢慢向下,”吴奎说,“你也慢慢向下,你的屁股慢慢顶着我的头顶,我们一块儿慢慢……下……下滑吧。”吴奎又结巴了。
张天津依言而行。我在下面看着他们觉得好笑,因为我看到张天津那肥大的屁股顶在吴奎的头顶上,仿佛耍把戏的“猴子坐橛”,两个连体怪物一般,慢慢从树干上蹭下来。我在想,张天津啊张天津,你这时候可别大小便失禁啊!
吴奎站在树下叉着腰喘着粗气。而张天津则完全堆在树下,翻着白眼儿喘着粗气,裸露出的肚皮上有一只大眼儿,上面还挂着一些木头的碎沫子。好在血不是太多,仅仅戳破了肚皮而已,没有伤着内脏。不幸中的万幸。
“还能上学吗?”休息了一会儿,我问张天津。
此时,张天津也渐渐恢复了体力,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看了看并没流太多血的肚皮,说:“不要紧,我还能上学。我要是不去上学,这个时候挺着个破了的肚子回家,我爸爸会不会砸死我!”
我悲哀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你们啊,你们真……真……真大胆,”吴奎这时也缓过气来,批评着我们,“这么高……高……的树,要是从上面直接掉下来,你们还不摔碎了个屁的呀!”
面对着他的帮忙,我们也不好说什么。那时的我们也不懂说谢谢,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尽量表现出悔恨的样子。吴奎见到我们这样,以为我们听到了他的劝告,于是满意地离开了。“下次不要爬树了啊!”离开之前,就像大多数成人那样,依然是扔下一句劝告。
“好的,我们再也不敢爬树了。”我说。张天津也附和着。
我拉起张天津一瘸一拐地向学校走去。“以后还敢爬树吗?”我扶着张天津边走边问。
“敢!”张天津望了望四周无人,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